白居易的《琵琶行》從中學開始就倒背如流, S.H.E改編的武琵琶曲《十面埋伏》的同名曲時不時哼兩句,但直到在小巷中尋到制琵琶的老藝人後,才看清琵琶女們懷裡抱著的「民樂之王」的真正模樣:琵琶六相二十四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好龍的葉公又少了一雙
記得那是一個溼漉漉的冬天,人從葉放的私家園林南石皮記出來,但心卻還浸泡在蘇州園林中不肯離開。攝影師提議去平江路轉轉,於是我便隨便找了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子鑽了進去。小巷的另一頭通不通到平江路我不清楚,懶得看地圖也不想問路,跟著攝影師的鏡頭信馬由韁。
你拍你的小橋流水,我聽我的鄉村俚語,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正當我邊偷聽邊胡蒙快猜出東西家長短時,很婉約的攝影師突然連咆哮帶怒吼讓我躲開。我順著鏡頭回看,發現灰白的老宅屋簷下竟然立著把丈餘高的琵琶。攝影師說她捕捉到了最江南的畫面,讓我不要因一團肉破壞了一幅《富春山溪圖》,我知道她其實更想說的是,不要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於是知趣地鑽進了巨型琵琶下的那扇小門。
進門後才得知這兒是一個蘇州評彈劇社。驚訝於評彈五元一張的門票,我和攝影師火速進場。進場時彈詞還沒開唱,但是著旗袍的琵琶女已經在臺上坐定。看到我們走進來,她面露微笑向我們點頭示意。眾觀眾見琵琶女向我們點頭,紛紛向我們行注目禮。
劇場很小,只有六七十個座位,但卻座無虛席。當六七十雙老辣的眼睛向你聚焦時,仿佛悟空拔了七十二根毫毛變成七十二個大聖同時使出火眼金睛殺向白骨精。攝影師哪見過這樣的架勢,臺上的琵琶女開始用吳儂軟語唱《杜十娘》,我們沒等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就很知趣地離開了包廂。在離開包廂之前攝影師還牢記自己的職業操守,拍下了一張《爺爺奶奶聽彈詞圖》,圖中臺上的琵琶女唱得歡,但底下的爺爺奶奶們卻睡倒了一大片。這場景,和上大學時上《自動化控制原理》的場景有幾分相像。
我們從那扇小門下逃出,買票的大嬸拋出了一句話:「好龍的葉公又少了一雙!」
閒來借來天籟賣
再回到這裡時,已經是兩年之後。我們從這巨型琵琶下穿過,卻過門不入,我們的目標是評彈社不遠處另一條陌生的小巷,那兒藏著一位專為琵琶女「做嫁衣」的老頭。
記憶中蘇州的小巷是阡陌交通的,但是我們順著這條小巷準備順藤摸瓜,卻摸進了死胡同。我想像中,尋這些創造「中國之聲」的藝人,見面的場景理應「中國風」:應該空山不見人,先聞人語響才對。記得曾尋斫琴師時迷路,斫琴師就用一曲《良宵引》為我指路。但今天我在琵琶師家所在地所在的小巷來回走了兩遍,卻未聽見《霸王卸甲》一語半聲,反倒是在小巷盡頭的窗戶裡聽到抗日神劇經久不絕的打鬥聲。
我透過半開的窗戶往昏暗的房間裡窺,對著窗戶的牆邊,一隻老式的電視機聲音開得震耳欲聾。窗戶下的那面牆上放著兩隻竹躺椅,一隻躺椅上躺著一位眼睛若睜若閉的精瘦大爺,一隻躺椅上坐著一位織毛衣的阿姨。這場景讓我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冬天評彈社裡的場景。觀眾還是這些半睡半醒的老人,只不過表演者由琵琶女變成了電視機。
我不願意相信眼前這看神劇催眠的大爺便是蘇作琵琶製作名家李兆霖,於是撥動了手機。聽到手機聲響,大爺緩緩睜開眼睛,慢慢坐起來朝窗外的我點頭示意。那氣定神閒的樣子,和兩年前我從評彈社中途退場時,琵琶女的神態一模一樣。
李兆霖已經58歲,但今年已經是他制琵琶的第42個年頭。李兆霖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從小便是在蘇州的評彈社中泡著長大的。李兆霖記憶中蘇州評彈社的盛況,只有首映式上的美國大片能媲美。因而當李兆霖16歲開始工作時,第一反應就是彈琵琶。就像是看多了漫威電影長大的男孩都希望自己是《復仇者聯盟》中的一員。但是李兆霖沒成為雷神,也沒做成美國隊長,卻成為了為錘哥造鐵錘的矮人,為美國隊長造盾牌的工程兵——他沒能進入蘇州評彈社彈《十面埋伏》,卻陰差陽錯進入了蘇州民族樂器一廠。先後拜入民樂大師陳壽雲、蔣柏松名下,不但練就了一手制琵琶絕活,連阮、古箏等諸多彈撥樂器都融會貫通。
雖然今年只有58歲,但是李兆霖已經退休多年。因為,琵琶演奏看起來風雅,但制琵琶卻是件重體力活。說著,李兆霖把我引進了房間內室。這是他制琵琶的木工房。雖然李兆霖已經早已不問江湖事,但是每年總要還幾筆江湖債。
「很多琵琶演奏家,我當學徒時就做琵琶給沒出道的他們;後來,他們成名成家了,我的琵琶借他們的手指揚海內了;如今,你不能說你掄不起斧頭了,這琵琶就不為他們做了吧?人家還正值當彈之年啊!我做了一輩子琵琶,真的閒下來也不知道幹什麼好,就閒時用琵琶聲換酒錢吧!」一進工作室,李兆霖就脫掉大衣換上了藍大褂,把一塊一米來長的老紅木搬上了馬凳。
老紅木雖小,卻有百斤重,「琵琶聲換酒錢」這話看似輕鬆,卻需要「拔山兮」的力氣打底才行。
一分音色一分工
李兆霖一隻手把魯班尺按在老紅木上,一隻手拿著木工筆沿著尺在紅木上劃線。這塊老紅木是用來做琵琶背板的。所謂的背板,就是琵琶背面似半梨形龜背的木板,背板是琵琶上最大的部件,也是最難做的部件。
李兆霖在紅木上劃出輪廓後,便掄起斧頭開始往紅木上劈。隨著斧頭揮舞,一片片木屑從馬凳上落下來。經過十幾分鐘的劈砍。紅木終於呈現出梨型。這時李兆霖把斧頭換成刨子,騎馬一般騎在紅木的一頭開始刨。斧頭劈是粗加工,刨子刨是中加工。當刨子把背麵包裡得像模像樣後,就要開始用沙紙打磨。
背面加工好後,李兆霖便把背板翻過來,一隻手握鑿子,一隻手掄錘子,開始在背板內壁上鑿。琵琶主體由底板和面板組成,二者共同組成了琵琶的共鳴箱。李兆霖現在做的事情,就是用鑿子在紅木板上鑿出共鳴箱。
面板是用來振動發聲,而背板則是用來反射聲音的。而面板和底板中間的空間是來調節音色的。面板的厚度,主要影響琴弦發聲;背板的厚薄,影響到聲音反射的強度,而凹槽的深淺也會影響到音質的好壞。
「一把琵琶好不好,首先背板和面板的厚度,凹槽的深度三者都『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有時多刨了一刨,或者少鑿了一鑿,背/面板就廢了;其次,背板和面板匹不匹配幾者缺一不可,有時為了讓二者匹配,做好一塊背板後,需要試十幾塊面板,才能讓二者配對。」掄著斧頭在背板上劈了幾十斧頭後,李兆霖就累得滿頭大汗,接下來的工序已經無力演示,只能以說代演。
在李兆霖講解時,木工房的窗戶上竟然圍上了幾個小朋友。原來,木工房後面是便是一小學操場。現在正值他們小體育課,小朋友的足球踢到木工房窗戶邊。他們在撿球時發現這一心只賣琵琶聲的老頭便前來圍觀。
「以前在民族樂器廠,制樂器可是國家機密。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給徒弟發工資讓他們學,也沒人願意學了!」小朋友在看了兩分鐘後全部散去。
衣服架裡琵琶聲
老爺子做木工累了,把藍大褂往椅子上一靠。「老太婆,今天不幹了,琵琶伺候!」
這時,正在針毛衣的阿姨連忙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在衣櫃旁邊架起了一架人字梯。李兆霖敏捷地爬上人字梯後找開衣櫃最上層的櫃門。老爺子的藏貨就暴露出來了:有二胡一兩把,古琴三四隻,還有箏、阮若干。
「這些都是以前民族樂器廠的同事們的作品。琵琶雖然有『民樂之王』的美譽,但是真想把琵琶做好,就必須不斷吸收其它樂器之長。他們做的東西,我覺得好就用自己制的琵琶來換。如今我做的琵琶少了,他們就半賣半送了。」李兆霖在欣賞完後諸多其它樂器後,拎起一隻黑色的琵琶囑咐我小心接住。
我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接過琵琶時卻依然差點把琵琶砸在地上——這是一隻花梨琵琶,我對它的重量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阿姨從房間搬出一把竹椅放在小院中,老爺子從曬滿衣服的衣架中探出頭來,搬起板磚一樣的花梨琵琶開始彈奏。先用一曲《十面埋伏》開場,緊接著是《大浪淘沙》推進,然後是《林衝夜奔》急行,最後用《霸王卸甲》收尾。
「很多人都認為琵琶是女人的樂器,其實恰恰相反,琵琶是民樂中最陽剛樂器。古往今來,最好的琵琶手都是男人。原因無它,琵琶質量越好越重。品相好的琵琶起碼都在十斤以上,彈琵琶也是件體力活啊!再者,最有表現力的琵琶曲也都是武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琵琶古時的角色,不是抒發小情小調的,是戰場上的衝鋒號啊!」
沒想到老爺子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卻鍾愛武琵琶,走的是威猛路線。不但精於琵琶製造,琵琶演奏也有獨門訣竅。據說李兆霖的琵琶演奏啟蒙老師便是琵琶演奏名家陳午嘉先生。如果李兆霖先學的是琵琶演奏而不是琵琶製作,中國的琵琶界可能會少一位蘇作工,但蘇州的琵琶演奏界也許會多出一張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