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站在布拉格黃昏的廣場,沒有許願池讓我許希望,就像漢謨拉比前沒有櫥窗,方文山騙得我不敢看。
——嗯,事實是:10月我去了布拉格老城廣場,沒看到許願池。
羅馬倒是有許願池,但在布拉格西邊幾百公裡呢。
就像羅浮宮的漢莫拉比法典的確刻在黑色的玄武巖,然而沒有櫥窗,我沒法靜靜欣賞「你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字眼」。
就像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是可以理解的,但青花瓷不太會有誰「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我們身處方文山(與周杰倫)合力營造的世界裡,被哄了許多年呢。
當然,這不妨礙方文山的歌詞,陪伴了周杰倫的黃金年代。
年初提過一件事:周杰倫的音樂才華最傑出處,是他的旋律天才;但他作為音樂人立得起獨一無二的,在於姿態:大家都能夠接受「周杰倫就是這麼一個意氣風發的中二少年」之設定。
而姿態,又來自華麗多變的畫面感。
周杰倫早期音樂,有極強的畫面感:一面保持著《晴天》那樣的青澀少年,一面「很屌哦」,一面又在穿越各色時空,將自己的面容嵌在每一段歷史裡。以個人風格穿插向前,並塑造出斑斕明麗的畫面感。
《愛在西元前》。《忍者》。《上海一九四三》。《伊斯坦堡》。《爺爺泡的茶》。《最後的戰役》。《東風破》。《七裡香》。《龍拳》。《雙節棍》。
這些歌提供不同的畫面背景,周杰倫在其中任何一個舞臺上歌唱,似乎都理所當然。
甚至他去拍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裡,都叫傑王子——大家也不覺得會太突兀。
當時說過,上一個給我類似感覺的藝人是——聽來有點奇怪——周星馳。
周杰倫仿佛可以在他的歌裡cosplay任何一個形象:日本忍者,戰壕士兵,民國故人,霍元甲,牛仔,李小龍……就像周星馳在他的電影裡,變成007、賭俠、蘇乞兒、孫悟空、食神……
以及,他倆人都喜歡cosplay李小龍。怎樣都不奇怪。似乎他倆都有這種,「因為有這個人演繹,所以一切畫風都不會讓人太奇怪」的能力。
這種奇妙的畫面感,來自周杰倫自己的古典底子,來自他的旋律天才——《菊花臺》就是傳統五聲音階,《忍者》就是日式音樂和弦,《米蘭小鐵匠》就是東歐民謠風——與編曲團隊——《最後的戰役》裡的槍聲,《雙節棍》的二胡、鑔與神來之筆的鋼琴,《夜的第七章》裡八音盒與打字機。
再一個因素,便是方文山的歌詞了。
方文山最妙處有二,一是用神奇的斷句湊出韻腳,《最後的戰役》和《青花瓷》裡極典型,我私人喜歡的是阿桑《一直很安靜》最後一段,「原來緣分是用來說明,你不愛我這件事情。」壓得非常邪門又極穩。
但這只是讓他的歌詞順耳的因素。他與周杰倫最珠聯璧合的地方,不是韻腳,而是字句意象鋪陳的畫面感。
每逢周杰倫的歌要抖擻各色異域風情時,方文山就會一派意象詞鋪陳開來:
《忍者》裡,居酒屋、神龕、鵝卵石、玄關、味增湯、庭院假山、京都、榻榻米、神社、忍者、角落、暗箭、幕府、山手線,伊賀流忍者、武士刀、茶花、櫻花、煙霧、隱身。
嚴格來說,歌詞沒什麼敘事劇情與情緒變化,只是鋪陳出畫面感,聽者自然入戲。
同期的《上海一九四三》,則要精彩得多:
泛黃的春聯、歲歲平安、老家米缸、黃金葛雕花門窗、夕陽磚牆、櫸木板和姥姥的豆瓣醬。黑白照片,吳儂軟語的姑娘,外灘,白牆黑瓦,小弄堂。
同樣是意象堆砌,但有故事了。爺爺寫一個滿,姥姥釀豆瓣醬。如裝了明信片的鐵盒裡一片玫瑰花瓣:這一句本身抵一篇短小說。
天才的旋律與柔情,比如《晴天》、《軌跡》、《簡單愛》這類,算是周杰倫的一條縱軸;華麗多變的色彩與意象,是他的橫軸。說周杰倫最卓越的專輯集中在《範特西》到《依然範特西》,大概不算錯。而這也是他畫面感最強——或者說,「音樂cosplay」玩得最開心——的時間段。
高峰的《範特西》和《八度空間》尤其如此。《範特西》裡,方文山負責六首歌,題材廣泛,極盡夢幻;《八度空間》裡,方文山負責六首,製造出了濃厚的電影感。
《葉惠美》和《七裡香》開始,方文山參與減少,還有《亂舞春秋》這種明顯敷衍的歌詞,但還是有《東風破》、《止戰之殤》這種神作。
之後,或者是厭倦了還是怎麼,總之,慢慢下去了。
周杰倫最紅的時候,也是他與方文山受爭議最大時。周杰倫那時常年被念叨「唱歌聽不清楚」,方文山的鋪陳也時不時被念叨堆砌。後來他倆合作漸少,周杰倫成為了周董,爭議也就少了——本來嘛,爭議從來都是人最紅的時候才最多。
並不是說,周杰倫與方文山離開彼此就不行。只是,回頭看來,的確2001-2007,他倆天馬行空玩得興起時,是他倆各自的巔峰期,恐怕那也代表著華語流行音樂迄今為止最後的狂歡期。那時的周杰倫是民族的,但又是世界的;五光十色地中二著,方文山的意象則華麗堆砌著;而世界也接受這種華麗到近於浮誇堆砌的中二。
那之後,周杰倫變得成熟了,暖心了,變成周董了,但那種五光十色的少年意氣,也消失了。
也許因為我們長大了,知道了布拉格沒有許願池,知道了漢謨拉比法典沒有櫥窗,那個與方文山一起穿梭於一切次元壁的周杰倫也過去了。次元壁被打破了,周杰倫與方文山創造的世界也多少淡去了。
蘇軾說凡文字少小時,須會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現在我們談這句,多著重後面,認為平淡才是絢爛之極,才是境界。的確如李宗盛到《山丘》時,已是沉痛回首,一生何求,境界。
但老來平淡,未必就說明年少氣象不合理。2001-2007的周杰倫與方文山的好,就是那點氣象崢嶸彩色絢爛的少年意氣啊。
老來平淡醇厚固然是好,但年少時絢麗中二過,也並不因此而不好。畢竟現在,我們再想要周杰倫和方文山回去《八度空間》飛天遁地的時代,也不可得了。
這個階段,過去了,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