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勞動節假期快結束啦。這些天,你出門了嗎?因為新冠肺炎病毒,你或許長期宅在家裡,即便假期出門,也無法走遠。夏天就要來了,你是不是格外懷念外面那個世界,那裡的人群,那裡的自然?今天就和你聊聊「大自然」。
面對大自然中的可愛生靈,我們都曾忍不住拍下幾張照片或者久久地駐足欣賞,不過很多時候,我們與它們的聯繫也僅止於此。現代社會,速度主導著一切,大家都很少再關心自然裡的蟲蟲鳥鳥、一草一木。對於逐漸與自然絕緣的孩子們來說,這尤其是一種巨大缺失。為此,理察·洛夫寫下《林間最後的小孩》一書,他用「自然缺失症」來描述與自然逐漸脫節的孩子們。該如何彌補這種缺失?只是閱讀知識性的科普書籍可能還不夠,我們需要一種歷經曲折捕捉到的知識,也需要一種從日常生活中探索世界背面的方法。
自然筆記便是一個嘗試。2008年,《筆記大自然》一書引進中國,自然筆記作為一種親近自然的方式慢慢被大家所接受。後來,我們有了各種各樣的自然筆記課程、自然筆記大賽,但具體怎樣去做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卻沒有一定的範例。最近出版的兒童科普叢書《我的自然筆記》第一輯選擇以「家」為半徑,通過文字和圖畫帶領孩子們到廚房裡、陽臺上,去觀察探索身邊的自然世界。
因為新冠肺炎病毒,我們不得不待在有限的空間裡,但我們也可以利用這有限的空間,利用一扇小小的窗戶,通過自然筆記這一方式,去探秘神奇的大自然。好的自然筆記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其中所包含的自然和美學精神,也會在方方面面長遠地影響著人的思維與心靈。
當下疫情使我們看到,在自然面前,人類終究是脆弱的。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係,也成為我們需要從這次疫情中好好反思的問題。那麼,自然筆記可以起到怎樣的作用?我們的自然教育應該怎樣進行?如何避免現代城市的孩子成為「林間最後的小孩」?就此,圍繞著《我的自然筆記》叢書創作前前後後的故事,我們採訪了叢書主編芮東莉和呂永林夫婦。
採寫 | 新京報記者 楊司奇
《我的自然筆記》第一輯
(《古怪的房客》《家有萌寵》《廚房探秘》《和大自然做遊戲》《發現一隻鳥》等)
主編:芮東莉 呂永林
作者:芮東莉 呂永林 秦秀平 李航
版本:小博集·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4月
(點擊書封可購買)
1
人與自然
阿爾卡特茲的養鳥人
1962年,影史上誕生了一部獨特的「監獄電影」——《阿爾卡特茲的養鳥人》(Birdman of Alcatraz)。在這部改編自真實歷史事件的電影中,青年羅伯特·斯特勞德因殺人罪被判終身監禁,生命逐漸暗淡。某個暴雨之夜,入獄多年的斯特勞德在牢房外暴走,突然一隻溼漉漉的生了病的小鳥落在他的腳下,幾經猶豫,他將小鳥帶回了牢房。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小鳥漸漸痊癒,斯特勞德心底頑固的堅冰也慢慢消融。後來,監獄裡暴發了一場奇怪的鳥瘟,為了解救陸續死去的鳥兒們,他發奮研究,由此成為知名的鳥類學家,而在此之前,他只接受過短短幾年小學教育。
《阿爾卡特茲的養鳥人》(Birdman of Alcatraz 1962)劇照。
儘管獲得了世人讚譽,斯特勞德依然是一個囚徒,並最終不可避免地老去。只是,在他的精神內部,某些東西在悄然發生著變化。他用自己從大自然中領悟到的生命真諦,勸慰獄中絕望的年輕人。他儘量生活,甚至會去丈量一朵雲彩的大小。在斯特勞德身上,我們感受到大自然對人的改變,這種改變遠比我們所能想到的要深刻得多。從這個角度來看,《阿爾卡特茲的養鳥人》亦可說是一部「自然電影」。
同樣在1962年,一本關於自然的書籍引起了社會的極大轟動——《寂靜的春天》。這本書甫一面世,就引發了「自達爾文《物種起源》之後最為激烈的爭論」,並直接引發了現代環保主義運動。其實,在《寂靜的春天》之前,已經不乏深刻探討人與自然關係的著作,比如《沙鄉年鑑》,只是在彼時,人們尚沉溺於發展戰後工業的激情中。
1949年出版的《沙鄉年鑑》是奧爾多·利奧波德將近一生的觀察日記。在美國威斯康星州的一個廢棄農場裡,利奧波德與土地為伴,寫下了無數篇自然隨筆和哲學論文。在這些文章中,他提出「土地倫理」的概念,並呼籲人們培養一種「生態良心」。但是和很多真正重要的書籍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利奧波德的著作寂寂無聞,直到20世紀60年代,隨著環境汙染日益嚴重,《寂靜的春天》應時而生,利奧波德也迎來了遲到的讚譽。
由普通的生命過客成長為自然觀察者和研究者,這是阿爾卡特茲的囚徒斯特勞德所經歷的第一層蛻變。歷史上,許多自然科學家和自然寫作者都曾經歷這一過程,《沙鄉年鑑》試圖闡釋的亦是如此,普通人同樣可以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在20世紀60年代之後,直至今天,世界上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陸續加入認識自然、保護自然的行列。芮東莉就是其中的一員。2009年,在《沙鄉年鑑》出版60年後,芮東莉邂逅了一本名叫《筆記大自然》的書,由此開啟了她的「蛻變」。
芮東莉,文學博士,國內「自然筆記」最早的倡導者之一。2008年,加入上海綠洲生態交流保護中心,成為一名環保志願者。2013年,出版《自然筆記》一書,並與丈夫呂永林一同發起「家庭寫作工坊」。2014年,創辦「自然公益學堂」並開設微信公眾號,過去幾年裡,學堂面向社會家庭開展了數十場公益自然教育活動。(圖右為正在和孩子們一起做自然筆記的芮東莉)
說起來,這種「蛻變」也是一種個人際遇。芮東莉的故鄉是四川省攀枝花市,上個世紀70年代,攀枝花的煤礦開採還沒有像後來那般無度,自然環境還是一種比較原始的風貌。兒時的芮東莉觸目所見,皆是各種山花野草、飛禽走獸,推開窗戶、打開家門,就仿佛「天地萬物朝自己奔來」。芮東莉後來意識到,這就是利奧波德筆下所謂的「荒野」:「『荒野是可以供人們來享受孤獨的』,利奧波德說。其實小孩子也需要一些時刻和內心的孤獨相處,當內心沉寂下來與萬物交流的時候,那種『孤獨感』是非常美妙的。我現在才明白,在童年時期我已經享受到了利奧波德所說的那種巨大的幸福感,而如今,荒野成為了一種稀缺資源。」
這種「幸福」在芮東莉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後來,隨著黑煤窯開遍山野,許許多多的自然生靈,在她真正認識它們之前就已經遠去了,甚至連家園也最終一起消失在瓦礫和塵灰中。芮東莉也不得不跟隨父母舉家遷徙,成為異鄉的流浪者。因為沒有對這些自然生靈做過任何記錄,她已經記不清它們的模樣,只留下深深的遺憾和悵惋。
在《沙鄉年鑑》中,利奧波德如此寫道:「對於我們這些少數人來說,能有機會看到大雁要比看電視更為重要,能有機會看到一朵白頭翁花就如同言論自由一樣,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對於芮東莉以及更多親近過自然而最終失去自然的人來說,利奧波德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2
自然筆記
蹲下身來,發現決明與葶藶
芮東莉這樣回憶與《筆記大自然》的相遇:「那是一個再平淡不過的傍晚,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折扣書店。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毫無傳奇色彩的時空之中,我邂逅了它。當時,那本《筆記大自然》和許多圖書一起零亂地躺在地上,然而就在翻開它的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我在心裡已經等它很久了。」
《筆記大自然》
作者:(美)克萊爾·沃克·萊斯利、查爾斯·E·羅斯
譯者:麥子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芮東莉都很想跟人分享有關自然的各種故事,只是總也找不到合適的途徑。直到《筆記大自然》的出現,她才知道原來還可以用「自然筆記」這種方式來傳達自己的心聲。她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其中,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周遭的自然世界,孜孜不倦地寫寫畫畫,並創作出了中國本土的第一本自然筆記著作。在她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做起自然筆記來,其中就包括她的婆婆秦秀英。在她的引導下,只讀過一年半小學的秀英奶奶在年近七旬時學起了寫字和繪畫,並出版了《胡麻的天空》一書。
對於很多國內讀者而言,「自然筆記」似乎是一種新奇的表達方式,但其實,它並不是一種新事物,而是一種觀察自然、記錄自然的古老方法。作為一種將手寫文字和手繪圖畫結合起來的記錄方式,它可以是科學探究式的,記錄問題由發現到解答的探索過程;也可以是隨筆散文式的,記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與大自然的對話。
在做自然筆記的過程中,可能遇到涉及科學、美術等不同學科的問題,但不懂繪畫技巧、沒有生物學知識,並不會對自然筆記的創作構成阻礙。《筆記大自然》的作者萊斯利、芮東莉以及秀英奶奶初寫自然筆記時,都曾望著紙上的空白惴惴不安。真正重要的,是一顆熱忱的心。在做自然記錄或長或短的時間中,我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這個世界,同時,它也為我們搭建了一個沉靜的背景,我們不僅可以仔細研究其他生物的生命軌跡,還可以認真審視自己的日常生活。
《胡麻的天空》
作者:秀英奶奶 繪著
版本:鐵葫蘆·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
而且,萊斯利和芮東莉都認為,沒有必要跑到千裡之外去進行驚天動地的探險,即使是足不出戶,守著一扇最近的窗子,我們也可以記錄下大自然中那些目不暇接的、正在發生著的事情。
第一輯《我的自然筆記》便是以「家」為觀察半徑。在《古怪的房客》中,芮東莉和呂永林發現一株小苗從浴室的地板縫裡長了出來,就像一雙小眼睛。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很多人的反應可能只是一句疑問:浴室裡怎麼會長草?然後,要麼拔掉,要麼不再管它。但芮東莉卻帶著勃勃的好奇心,一邊讓小苗繼續成長,一邊小心觀察、精心養護,還在它身上做起了實驗,由此發現了一系列有趣的事情。我們後來知道,這雙「小眼睛」叫決明。
類似這樣的細心觀察,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鑑》中提到了另一種小小的、易被人忽視的植物——葶藶。他寫道:「渴望春天,但眼睛又是朝上的人,是從來看不見葶藶這樣小的東西的;而對春天感到沮喪,低垂著眼睛的人,已經踩到它上面,也仍然一無所知。把膝蓋趴在泥裡尋求春天的人發現了它——真是多極了。」
在《我的自然筆記》裡,充滿了這樣的細節和瞬間。在《家有萌寵》裡,芮東莉像對待家人一樣,記錄下了八哥「小覺」、棕頭牡丹鸚鵡「青團」、紫光籮紋蛾「坦坦」的故事。在最後一個故事中,「坦坦」因為沒有羽化成功而死去,讀來令人感傷。在《古怪的房客》裡,她對花盆裡的鼠婦、蚯蚓和跳蟲,書頁標本中的蠹蟲,香料食品裡的菸草甲,甚至睡覺時不幸壓扁的隱翅蟲都以極大的興致進行了觀察、實驗和記錄。在《廚房探秘》裡,她因為吃紫薯發現舌頭的顏色發生變化,從而去探究植物色素的秘密;因為吃蘆根而去追蹤植物根與莖的奧秘,並用宇宙星系來比擬根莖上的芽眼,繪製出了各種各樣的植物芽芽星系圖。
芥藍的芽芽星系圖。
類似於的很多創意都讓人印象深刻。她發現紫光籮紋蛾幼蟲的便便是精緻的六稜花柱體,於是就用蟲便便製作了一幅印花藝術畫。後來,她發現植物汁液在不同的環境和介質作用下會變色,便以植物汁液為顏料,創作出了各種獨具匠心的繪畫作品。
通過實驗,芮東莉發現,如果把植物的莖比喻為動力火車,那麼甘薯和胡蘿蔔就是一輛輛營養巴士。
閱讀這些自然筆記給人以很大的快感,這在很大程度上源於芮東莉和呂永林對生活細節的敏銳感受和熱愛。在芮東莉的家裡,無論是客廳、餐廳還是書房、臥室,都是收藏和實驗「重地」,甚至廚房也擺滿了做實驗的各種瓶瓶罐罐。芮東莉覺得,「如果把廚房僅僅當作一個做飯的地方,那從裡面出來的就只有食物;如果能把廚房變為小小的實驗室,那從裡面出來的將不光是食物,還會有科學探究的精神、藝術創作的靈感,以及觸碰自然奧秘的快樂。」
3
探究型自然筆記
讓孩子和自然愉快「約會」
在《我的自然筆記》這套書裡,還有很多芮東莉這樣的「葶藶發現者」,比如《和大自然做遊戲》的作者之一、呂永林的五姨秦秀平,《發現一隻鳥》的作者李航,還有正在創作叢書第二輯的作者們。每個作者的風格都不一樣,每一本書都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
像芮東莉和秦秀平合作完成的《和大自然做遊戲》,就別有一番質樸的野趣。兩人借用城市和鄉村各種觸手可及的自然事物,進行了三個回合的遊戲比拼——用葦葉做的「扁舟」和用葉上露珠創作的「彩晶珠寶」,用柳枝做的樹皮笛和用懸鈴木做的樹皮面具,還有牛筋草遊戲和「參拜蛤蟆君」,每個遊戲背後都有一個探索科學原理的有趣過程。
2017年春天,編輯李煒看到芮東莉的自然筆記博客,驚喜於這些文字和圖畫俏皮可愛而又認真嚴謹,認為它們是做書的好素材,便和芮東莉取得了聯繫。在逐漸接觸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彼此有著高度的認同感:在中國,儘管出版了不少冠以自然筆記之名的圖書,但是真正適合兒童直接閱讀學習的本土原創作品卻很少。於是他們萌生了一個想法,創作一套「有趣的、能夠激發孩子科學探索精神」的自然筆記叢書。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該如何創作這樣一套書呢?在當時,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並沒有類似的範例可供參考,他們只能在摸索中前行,而在摸索的過程中,也不斷有人在退出。經歷幾年反反覆覆的磨合與商討之後,第一輯才終於面世。
秀英奶奶和八哥「小覺」。
叢書創作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知識,但因為作者們都是普通人,沒有專業背景,缺乏專業設備和實驗室,所以每一個小小的探究過程都充滿曲折。「但遇到問題我覺得是最有意思的,這是探究過程最真實的狀態。」芮東莉說,「如果什麼問題都沒有,一帆風順,這就和從普通網頁上了解知識沒什麼區別了。當我們普通人去探究時,會發現科學探索並非如想像中的那樣枯燥、乏味,也會發現平時習以為常的一些道理並不正確。有挫折才有新發現,最重要的是在親自觀察和實驗的過程中的這個獨立思考的過程。」
家裡的自然櫥窗,圖中按順時針依次為植物區、海洋區、昆蟲區、鳥巢區。
4
「自然筆記」在中國
自然教育之得與失
從2009年開始做自然筆記至今,已經十多年過去,芮東莉的生活也發生了許多改變。從前的芮東莉,是一個忙於生計的編輯,工作之餘常會有空虛的時刻,而現在,她不僅感到自己的內心世界愈加豐盈,而且感受到了一種責任,「那是一種對大自然負責、同時將自然教育普及給更多人的責任」,她也由此開始認真反思「教育」二字。
隨著自然筆記的引進和推廣,國內陸續舉辦了很多青少年自然筆記大賽,很多學校也在積極倡導。在上海,已經有部分學校將其引入自然課和科技課,既作為教學內容,又作為學習手段,自然筆記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歡迎。
芮東莉覺得,自然筆記作為一種「新興事物」剛開始引進時,舉辦比賽是有助於它的普及和推廣的,但是隨著自然筆記概念的廣為人知,再將比賽作為唯一或是最重要的開展形式,就背離了它的起點。「自然筆記的初衷是倡導人人平等地親近自然,一旦搞成比賽,就會夾雜太多的等級觀念和競爭意識。」現在也有很多學校和機構意識到了這一點,取消了比賽,轉而做自然筆記的展示、分享和交流。
自然展示櫃。《和大自然做遊戲》裡的樹皮面具。
業餘時間裡,芮東莉也會帶小朋友們去親近自然,其中有一段經歷讓她感觸很深。有一次在上海閘北公園上「雨中課」,她讓小朋友們舔一舔雨水,嘗嘗雨水的味道,但沒有一個孩子主動去做,都瞪大了疑惑的眼睛看著家長。芮東莉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現在的孩子與自然之間的隔閡如此之深。後來,孩子們在她的鼓勵和家長的允許下,終於品嘗了雨水,發現原來雨水是甜的。看著興奮的孩子們,芮東莉既覺得高興,又有些難過。
這種隔閡是現代生活的產物,在當前的防疫形勢之下,芮東莉也有另一層擔心:如今人們都在倡導遠離野生動物,一方面這對野生動物的保護是好事,但另一方面,孩子們與自然的距離是否會變得更遠了呢?
公園是孩子們親近自然最便捷的去處,但是如今,城市公園也正在變得越來越整齊劃一。閘北公園是芮東莉一家搬家前最常去的地方。當年,公園還保留著原有風貌,雖然面積小,但層層疊疊的灌木叢很有歷史感,很多動物棲息其中。後來要搬家時,公園正在進行一次大改造。說到這次改造,芮東莉感到有些辛酸。她說,為了符合城市的規整化要求,人們把看起來雜亂無章的灌木叢都給砍掉,換成了低矮的草皮,以前園子裡有很多枝枝蔓蔓的小樹林,曲徑通幽的小路,現在則是平坦坦的一片,原本的風貌都已經消失殆盡。
從前,閘北公園裡有一片懸鈴木樹林,樹上有幾個巨大的喜鵲巢,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稀有群落。本來這是一件好事,也是開展自然教育的良好素材。但是有一年,一隻喜鵲因為在公園撿不到築窩材料,只好到工地去撿,叼到半路掉了下來,正好打中一個遊客,公園因此遭到投訴,一夜之間清掉了全部喜鵲窩。這讓芮東莉又氣又悲。「在很多人眼裡,城市公園是供人休憩的場所,但是對野生動植物來說,那裡卻是它們的家。如果人們不改變自己的審美觀念,不給予野生環境足夠的寬容,我們失去的就是大自然延伸到我們近旁的一隻只觸角。失去了這些觸角,我們便再也無法近距離感知真實的大自然了。」
在芮東莉看來,大自然本應是豐富的、有稜有角的,而非千篇一律的溫柔。「大自然的語言是什麼樣的?人們常常用『靜謐、寧靜』來形容。其實並非如此。大自然裡生活著各種各樣的生物,所有的生物都在說話、言語,每一種生命形式都在表達自我,這才是大自然真正的語言。」
以植物汁液作畫。
多年前,喜歡生物的芮東莉誤打誤撞成了語言文字學專業的博士。後來她意識到,其實人類的語言和大自然的語言是如此相似。語言的演化就像生物物種的進化一樣,由下而上,由少成多,最後長成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
「語言譜系論認為,人類語言最初擁有一個或少數幾個共同的祖先,在漫長的人類發展過程中,語言出現分支分化,最終演化為豐富多彩的民族語言和方言。就像每一種語言中都包含著人類發展演化的密碼一樣,每一個生命物種也包含著地球生命進化的密碼,對於它們的解讀,將有助於解開人類發展以及生命進化之謎。因此保護民族語言和方言和保護每一個生命物種一樣,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失去它們,我們失去的將是我們的過往和歷史,無從知曉自己來歷的我們,未來也將變得迷茫。」
在自然教育中,一項重要的功課是對於自然的心靈儲備。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為了能讓人們到達鄉野、親近自然,美國政府修了很多道路,反而破壞了當地美麗的自然環境,利奧波德因此提出:「發展休閒娛樂,並非要把道路修建到美麗的鄉野之中,而是要讓人類心靈有能力感知郊野之美。」
反觀當下,芮東莉覺得利奧波德的話依舊沒有過時,「利奧波德在很久之前就講了這樣深刻的道理,但我們現在依然在重複同樣的破壞行為。只有先有了這樣的心靈儲備,才有可能知道以一種怎樣的方式進入到荒野之中,既不會破壞它,又能夠感知它的美好。所以我現在更願意從家裡和學校就近出發,引導孩子去錘鍊這樣的一顆『美麗心靈』。」
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1887年1月11日—1948年4月21日),被稱作美國新保護活動的「先知」「美國新環境理論的創始者」。《沙鄉年鑑》是他的自然隨筆和哲學論文集。
5
疫情之下
我們對自己的改造和創造
疫情期間,芮東莉和呂永林在「自然公益學堂」公號發表了一篇文章《大疫之時的普通人或兩枚「鐵丁」的自白》,從人與自然的關係談起,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想做自然的逆子,想超越自然對人的限止,並以此自立為人。然而,人也是自己的自然。人必須反對自己,做自己的逆子,以第二次誕生。」
這段在特殊心境中寫下的話,凝結了兩人多年來對自然教育和環境保護的思考。呂永林是這篇文章的主筆,他認為:「要想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係,終究還是得依憑於人與人關係的擺放。我們想要保護環境,但我們也知道,人都處在各自的生存境遇之中,處在各種各樣利益糾葛的鏈條之中。一方面,一個人會去做一些對自然有益的良善的事情,另一方面,一旦他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回到各種利益鏈條中,就很有可能將他在自然裡懷有的那種良善美好的意志放棄掉。如果人與人之間的爭奪永無休止,無法有一個比較好的緩釋,人對於物的慾念、對於自然直接或間接的掠奪也將是永無休止的。」
那麼該如何緩釋?呂永林說,「人從自然中誕生,也就背負或者因襲著自然之於人的種種限制,所以人想要超越。這並沒有問題,因為這正是人與獸區分的界碑,是人之為人的根性所在。但是並不夠,它能保證人成為人,但無法保證人成為一個有德性的人。因此人需要再對自身做一次否定和超越——做自己的逆子。」這個「自身」,不僅包括每一個生命個體,也包括每個生命個體所組成的人類物種、文明與社會。所謂「反對自己」、「做自己的逆子」,其實是人對自身的一種全面反思和更新。
芮東莉根據紫薯汁液中花青色遇鹼變綠的特性創作的畫。
芮東莉平時會和呂永林討論類似的問題,常常談到的一點是——我們對自己心靈的環保。這說的也是一種反思,人應當時時反思自己的心靈,不可懈怠。如果我們前一秒剛剛去自然裡感受到美好和慰藉,後一秒就接受了朋友的邀請去吃山珍野味,這是心靈的汙染;我們可能開始時心裡會有點矛盾,但最後還是會選擇跟隨大家,這是心靈的怠惰。
芮東莉提到,梭羅每天早上都會去湖裡洗澡,「但洗澡其實只是一種外在的儀式,真正的目的是每天藉此進行心靈的淨化。梭羅說,『如果醒來時面對的不是一個比入睡時更為高尚的生活,那麼這一天是沒有多少指望的。』所以他日日進行心靈的更新。我們不是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但心靈的環保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去做、也能夠做到的事情。」
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年7月12日-1862年5月6日),美國作家、哲學家,他也是一位廢奴主義及自然主義者。點擊圖片閱讀新京報書評周刊2017年專題「多面梭羅:尋找一個人的烏託邦」。
通過勤懇的反思,最終我們對自己的「反對」會成為我們擁抱更加自由、廣闊、深刻生命的可能。但是,要想真正實現這種可能,最終還是需要落實到每個普通人對自己的改造和創造上。就像這次疫情中,前前後後、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在召喚普通人。呂永林在文中寫道:「普通人必須創造世界,普通人必須創造自己。」
所謂的「創造」,也是一種內心力量的生成。外部世界存在瘟疫,人的內心也存在瘟疫,人類生活中的很多危機其實都起源於眾多普通人的日常腐敗,這種日常性的腐敗會形成普遍的風俗,造成普遍的勢力。因此「創造世界」的必要性在於,如果一個人沒有一個比自己更廣闊的天地作為支撐,便很容易在中途撤退、倒下,成為隨波逐流的順應者。而所謂「創造自己」指的是,普通人雖然在權力上居於弱勢,但不能在智慧、勇氣、德性上將自己流放,而是應當反觀自己的意識與無意識,主動去擺脫世界上那些居於主導性的觀點、生活方式,去開闢自己的生命道路。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但非如此不可,人應當從疫情中得到真正的教訓。從小的方面來講,做自然筆記的個人行為也是一種對自己的「改造」,對人與自然關係的一種微小「革命」。誠如文章裡所寫:「人唯有處理好跟自己的關係,才能處理好跟天地萬物的關係。我們都應該向卡夫卡學習,不斷發動一場又一場反對自己的戰爭。我們不僅要反抗一切他者的腐敗,更要反抗一切自我的腐敗。」而這,也正是阿爾卡特茲的養鳥人從大自然中領悟到的真理。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楊司奇;編輯:西西;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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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從人類對自然的駕馭,可以管窺人類統治的本質。」
回歸自然,靈魂就有家可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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