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皮懷想
彭定新
在我十四歲以前,也就是沒有離開家鄉讀高中前,母親曾做過一次綠豆皮,只有一次。而這一次,改變了我對母親廚藝單一的看法,原來母親也會做一些好吃的東西。
為什麼只有一次?誰家母親不心疼孩子,不想方設法把好的東西做給孩子們吃?但在那個年代,首先保證的是生命,不餓肚子,而不是吃好。
綠豆皮的原料是大米和綠豆,缺少大米和綠豆任何一種,成不了綠豆皮。綠豆皮可以不吃,綠豆可以不吃,但大米是保人命的基本能量,不能不吃。那個年代,長在農村的大米也顯得貴重,吃上一頓白米光飯是難得的。吃白米光飯也就一種情況,就是你生病了,好幾頓沒有胃口,好幾天昏昏沉沉,發冷發熱,母親很急。這個時候,母親會抓幾把大米,用小砂罐在火壠裡煨,煨成不幹不稀的燜巴子飯,那可是瀰漫整個土屋的香氣啊。這種香氣,就是母親安慰我們最好的藥物。所以,我腦海時常就有香氣侵入,時常我就「感冒」了。我沒有別的想法,意識裡只有「感冒」了才有光米飯吃。母親感覺到了我們對光米飯的垂涎,就時常仿造白米飯,把紅苕削皮,切成小丁,同樣,抓一小把米,用一罐的苕丁,煮成苕稀飯,紅的苕,白的米,也著實讓我們大快朵頤。
大米在農村很緊張,對現在的人來說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那時確實一方水土養不了一方人,那田是集體的、糧食是公家的,沒有包產到戶的年代,人們似乎挨餓才知道糧食的珍貴,而在生產糧食過程中又顯得消極而不屑。那時糧食的品種、生產的技術還不如稗子的收成。加上公糧一交,所剩不多了。
母親把大米碾得很糙,我後來才想明白,糙點,那是減少胃對米飯的敏感。為什麼紅苕飯裡、青菜飯裡見不到白米呢?那又是要滿足空空的胃囊。
母親的灶臺上,有一個罈子,叫「節約壇」。是在按照常規煮米飯的用量時,抓一把米放進罈子裡,日長月久,就多了一罈子米了。只有這個「節約壇」,我弄不明白,何必有這個節約的辦法?但不管怎樣,感謝母親在那個時代的用心,那種精心安排,成就了我們那個時代的胃。我們沒有因為大米的稀少而停止成長。
綠豆也更稀少了,倒不是這方土地不長綠豆,相反,綠豆作為一種雜糧、旱糧只要點到土裡就有開心的裂口,飽滿的豆莢。綠豆之所以叫雜糧,是因為它不像紅苕、洋芋一樣,享受主糧待遇,儘管5斤紅苕或5斤洋芋才合1斤糧食(稻穀)。不屬於主糧的綠豆就只有靠邊站了,只有種在田埂上、荒壩裡。假如一些不聽招呼的某人,種在了某塊糧田裡,那將是大毒草,是被剷除的下場,某人也將挨批。所以綠豆比大米更珍貴。
珍貴的綠豆,只能熬綠豆湯喝,似乎只有用大量的水才顯示綠豆的存在感。而這種存在,也不是常人都能喝的,同樣只有感冒發燒、清熱解毒才有喝的權利和待遇。
忽然有一天,母親說,我們攤綠豆皮子吃。
綠豆皮子,是個陌生的名字。對我們連米麵粑粑、光白米飯、綠豆湯就很少享用的來說,無疑是近乎狂妄。我們格外關切它的誕生,它的每一步誕生。
母親小心翼翼的端來一升子大米,開始是流升子(即米超過升子口平面),後來把米尖尖扒平了,改為平升子(與升子口平行),又同樣端了一平升子綠豆,摻和在一起,把它們浸泡在大瓦盆裡,讓它們充分吸收水分,大米發漲了,綠豆也發漲了,似乎比原來大了一倍。約浸泡一天,就要磨漿了。
那是一方石磨。父親推磨,母親餵磨。父親用磨攬抓子一前一後地像活塞一樣推動磨盤轉動。母親一瓢一瓢地把大米、綠豆和水一起餵進磨眼,石磨就「吱嘎吱嘎」地叫,綠豆米漿就從兩片磨盤中間滲出來,「滴答滴答」地流在一個大腰盆裡。綠豆和米在漸漸地減少,米漿在漸漸地增多。稀稀的米漿呈淺綠色,一聞,除了米香味,還有淡淡的豆腥味。這個時候,我的想像超過了我的渴望,綠豆皮一定是綠色的,有黏性,夠筋鬥,香濃無比,回味無窮,肯定比米麵粑粑好吃。
「吱嘎吱嘎」的聲音讓人有點煩躁,綠豆米漿流的太漫長了。我巴不得早日結束推磨,看看綠豆皮子是怎樣攤成的。
柴火大鍋大灶,天生就是攤綠豆皮的。母親準備了一個乾絲瓜瓤子、一個巴掌大的半邊蚌殼,這都不是常用的工具。母親架起了火,鐵鍋燒臘了,把沾了菜油的絲瓜瓤在鍋裡逛了一圈,油煙就瀰漫開來。母親舀來一葫蘆瓢綠豆米漿,迅速往鍋裡一潑,讓米漿儘可能地薄薄地沾滿整個鍋底面。如果厚薄不勻,蚌殼就有用途了,蚌殼原來是起趕平作用的。然後蓋上鍋蓋一會兒。當綠豆皮開始起香味時,母親揭開鍋蓋,把綠豆皮用手一扒,一整張綠豆皮就離開鐵鍋了,伴隨著一股熱汽,一股香氣。母親像玩魔術一樣,一大張綠豆皮就從空中飛到了案板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粑粑餅子。
母親用同樣的辦法,攤了一摞綠豆皮子,疊放在一起,真叫人誘惑。
一摞摞綠豆皮子還只是半成品,把綠豆皮做成成品,還要切成一指寬的條型狀。母親把一張張綠豆皮捲起來,切成,散開,晾乾。實際上,這半成品也是熟了,可以吃的,但母親不會就這樣讓我們滿足。
當晚,母親幹炒了一大碗,幹炒的綠豆皮焦黃,用的是豬油,加了蒜苗,加了豆瓣醬。母親又煮了一大缽子,是按照下麵條的方法做的,又叫稀綠豆皮。我們迫不急待地眼巴巴地望著,恨不得用手抓,想吃。母親盛了一碗炒的幹綠豆皮,又盛了一碗煮的稀綠豆皮,一起端給了祖母的臥室。母親說,你們別著急 ,先讓婆婆吃。
原來,祖母病了一個多月了,臥床不起,什麼都不想吃,每天靠喝點米湯保命。前幾天,祖母突然想吃東西了,想吃我們沒有聽說過的綠豆皮子。我知道,久病未愈的老人突然想吃東西,意味著什麼。
我吃著綠豆皮子,當然是第一次吃,雖然比米麵粑粑、麥麵麵條好吃,但我沒有狼吞虎咽,吃得很慢很慢,不知為什麼?那一時突然覺得,我長大了。
彭定新,宜昌市總工會副主席。宜昌市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政策研究、黨務和行政工作。愛好文字和攝影,一花一葉一世界,一圖一文一心境,在行走中做自己。寫作多在夜半,其樂融融。常有文字、圖片見諸報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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