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溥儀和婉容皇后夫婦兩人的合影
郭布羅·婉容不會想到,最後陪在她身邊的是一個日本女人。那時候的她不過四十出頭,卻已經油盡燈枯,而且徹底瘋癲。她也許在精神錯亂的間隙考慮過自己的生命會以什麼方式終結,不知道死在監獄,拋屍山野的結局是不是超出了她最糟糕的打算。
婉容皇后最後的日子被記錄在一本叫做《流離的王妃》的書中,作者就是當時一起被關押的日本女人嵯峨浩。她是日本的貴族小姐,皇室近親,因為嫁給溥儀的弟弟溥傑成了滿洲國的王妃,於是也和婉容成了妯娌。
嵯峨浩曾經是溥儀夫婦的噩夢,因為按照約定,沒有子嗣的溥儀將納她的兒子為繼承人,這樣滿洲太子將會是半個日本人。好在她接連生了兩個女兒,也就緩解了這個家庭矛盾。
他們知道嵯峨浩的到來是日本關東軍精心編寫的劇本,日本人甚至幫溥傑的第一任妻子—那個因與張學良私通聞名的放蕩女人唐怡瑩辦理了離婚。但溥儀夫婦不願承認這只是滿洲國這場巨型荒誕傀儡戲中的一小幕而已,他們假裝看不見木偶關節上吊掛著的線頭,假裝自己才是聚光燈下的男女主角,他們妄想在這華麗空洞的劇場裡硬塞進光復故國的夢。
夢醒的時候,準備逃亡日本的溥儀和弟弟溥傑一起在瀋陽機場被蘇聯空降兵俘虜,送往西伯利亞。準備第二批出逃的婉容皇后和嵯峨浩被東北遊擊隊俘虜,關押在中朝邊境的通化。
第二年春節,聚集在通化的日本關東軍投降部隊發生暴動,期間企圖救出滿洲皇室,慘遭失敗,史稱「通化事件」。
暴動被鎮壓,兩個星期的時間通化街頭橫陳幾千具日本人的屍體。鴨綠江的冰面被鑿開用來拋屍,據說後面的一年,江裡的魚長得格外肥美,但就是沒人想要吃了。
皇后只有一個
溥儀也離過婚,而且轟動一時。
皇帝離婚,怎麼會不轟動一時,誰能和皇帝離婚呢?而且是在天津地方法院?
文繡皇妃做出這個的決定的時候,嚇呆了所有人。文繡在和溥儀,婉容一起被趕出紫禁城的時候帶著一把剪刀準備殉國,人稱刀妃。這場離婚也就有了「刀妃革命」這個響亮無比的名字。
文繡在現代的眼光看來稱不上養眼,但這張照片中擺出的當時女性罕見的姿勢可能預示了她日後的反叛,面對長輩的指責,她甚至援引民國法律男女平等的原則,稱要拿法律武器為受到侮辱的自己討回公道。
其實在溥儀挑選妻子的時候,婉容並非首選,溥儀第一眼看中的是文繡,但是長輩覺得文繡家道中落又長相平平,結果溥儀又重選了婉容。從我們看到的照片來說,婉容確實在顏值上頗具優勢。關於自己看走眼一事溥儀自己的解釋是當時從照片完全看不出個好壞,只是選了個旗袍漂亮的了事。不過既然已經被皇帝硃筆圈中,文繡也不能下嫁凡人,只好入了宮做皇妃。
婉容在行為舉止上是個相當洋派的人,對自行車,照相機,時裝,甚至香菸等所有舶來品都充滿了興趣
婉容是西式教會學校出身,信奉一夫一妻生活。本來身為皇后卻指望一夫一妻是個虛妄的念頭,不料卻和本來就無力經營女色的溥儀一拍即合。於是文繡一直來頗受冷落。
婉容嫁入宮中的時候已是民國,距離溥儀退位已有十年,這時候的紫禁城被當做活化石供著,當做戲臺子搭著。甚至這宮殿的南邊都已經歸了北洋政府,婉容的鳳輿走不了午門,最後打開東華門都算是破例恩準。
在他們離開紫禁城,到了婉容從小長大的天津之後,夫妻三人的生活開始發生了變化。溥儀稱婉容「天津的大小姐」,在花花洋場如魚得水,她和溥儀操著各自的英文名伊莉莎白和亨利,成了社交場上的紅人。為了和婉容爭風吃醋,文繡有時失控到拿剪刀扎自己的身體來博取溥儀的關注。
溥儀當時有個著名的英文老師莊士敦,婉容也給自己請了個伊莎貝爾,夫妻倆在甜蜜期常常用英文互致情書,洋文好得很吶
文繡這個長相平庸的怨婦形象是被自己顛覆的。相比較婉容,溥儀一直覺得她古板無趣,最後竟然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離婚可是大大出了意料。
感覺顏面大失的溥儀把責任推卸到婉容頭上,認為是婉容的驕橫跋扈排擠走了文繡。但在多年之後,他卻以旁觀者的角度做出了冷酷的判斷:如果婉容也像文繡那樣敢於離開自己的話,也許就不會經歷後來的悲劇,婉容太在意作為一個皇后的體面了。
不舉的皇上
文繡皇妃在離婚的時候和律師這樣描述(她居然還請了律師):「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獨抱,悲淚暗流,備受虐待,不堪忍受。」
九年以來,文繡未嘗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這種待遇婉容皇后同樣沒有倖免,甚至大婚那日,皇帝也是回自己的寢宮睡覺的。關於此事,宮中記載歸因於婉容來了姨媽。但有意思的是這個新婚之夜姨媽來襲的事件在同治,光緒,宣統溥儀三朝接連發生,而三位皇帝又都無子嗣,這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婉容大婚時的留影
關於溥儀私生活的揣測不少,還是一位美國記者歸納的好:對於一個三四歲開始身邊就只有太監和宮女的人,無法對其男女之事的能力抱有「過高的期待」。甚至建國之後,末代皇帝的生理問題還引起了周恩來總理的高度重視,幫忙尋訪各地老中醫未果,當然這是後話了。
但縱使常常深夜垂淚,婉容皇后對於這活寡的生活還是默默忍受了下來,到底還是溥儀的那句話:她看重皇后的體面。
但體面的皇后在滿洲國居然就懷上了孕。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婉容守口如瓶,但全天下都知道婉容的胎盤沒有系上龍脈。溥儀面對一個皇帝不應該面對的局面,繼妃子離婚之後,皇后和人私通。私生子的夭折是理所當然的,沒人追問死因,只知道那具還沒來得及舒展的屍首在鍋爐裡焚燒掉了。
之後有人再撞見皇后,已形如枯槁,像是深宮中遊蕩的鬼魅,那個記憶中的滿族美人皮囊褪盡,留下來的是一個瘋婆子。婉容在面臨遺傳精神病的吞噬之際,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把希望寄托在鴉片煙上。
皇帝不舉的陽具所造成的麻煩這下子需要大煙槍來幫忙解決了。
皇后的最後旅程以及一個悲劇的倉促誕生
婉容在死前已經完全精神崩潰,常常有人來參觀動物園那樣窺視這個曾經豔名遠播的瘋女人,但再沒人拿鴉片供奉落魄的皇后。她除了渴求施捨之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咒罵自己的父親肅親王,咒罵他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惜毀了女兒的一生。
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卻把錯誤歸結到最源頭,這是一種看似決絕但實則省事討巧的做法。就像是怨婦說:「我要是從來都沒有認識那個人渣,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惜這都已經晚了,這樣的抱怨之所以聽來讓人可憐只是因為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改變結局。但其實有太多可以挽回的機會,都被不屑一顧地放棄掉。明明可以全身而退,但臨到頭時的貪念卻比鴉片煙更難纏。
溥儀和婉容,是被馮玉祥景山上的排炮相逼,灰溜溜地出了紫禁城,這才成了花花天津城的亨利和伊莉莎白。溥儀喟然長嘆,自己任性在新婚大宴上點了《霸王別姬》,今天竟落得如此田地。
日本人找上門來,和溥儀在咖啡館談大項目。攜手共建東亞新秩序,撇開那群亂臣賊子重塑滿洲樂土,這樣的千秋大計萬事俱備就差他一個了。溥儀心中沸騰了,在這個不該沸騰的時刻,他感覺重新被點燃了。亡國之君到開國雄主,這條奇妙的旅程已經由日本人鋪上了康莊大道,而他需要做的只是輕輕一躍跳上時代的快車而已。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呢?
是呀,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呢?溥儀在登基滿洲國皇帝之前應該問過自己無數遍。萬一日本關東軍真的是天使呢?萬一我比他們高明,可以藉助他們的力量光復清室呢?溥儀大概是編造了無數這樣自欺欺人的答案來搪塞自己的問題。
時代周刊把溥儀和日本天皇,史達林,蔣介石並列為東亞的主宰者,這顯然是一種過譽
最大的恐懼來自於未知,而最誘人的欺騙根植於內心的欲望。在欲望的趨勢下,破綻百出的騙局變得天衣無縫了,你說這就是你想要的,這就是你一直等待的只是現在一步不早一步不晚地出現在眼前了。
溥儀撇下婉容,登上「淡路丸」離開天津大沽口前往東北。可是操辦滿洲國皇帝登基的日本人倒是發揮了他們一貫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想要接婉容回來,把事情做圓滿。川島芳子到天津偷運婉容皇后的故事被無數野史演繹,不惜把川島芳子最終說服婉容的手段演繹成香豔的雙性戀橋段。
川島芳子是一個過於複雜的人物,如同她的傳記封面概括的那樣,她是一個滿清格格和日本間諜的混合體,一個穿男裝示人卻常常以色誘為武器的人,她甚至成為了滿洲國軍隊的司令。如果拋下是否判斷,川島芳子稱得上是那個亂世中始終努力把握自己命運的女人。
其實婉容賴在天津不去東北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日本人重新挑一個更拿捏得住的女人給溥儀配上罷了。哄騙也好,色誘也罷,都在其次,皇后幻夢的無窮眷戀才是婉容踏上這條不歸旅途的源動力。在她離開天津的時候,內心瀰漫猶如新婚少女的期許,她的夫君在對岸等她,無數悽苦的夜晚皆成過往,來日的榮華仿佛觸手可及。
再見滿洲國
婉容再沒有離開過東北。
她在懷孕「穢聞」出爐之後完全被放棄了,只當是一個溥儀從紫禁城扛來的祖宗牌位裡的一座活物供奉著而已。一個瘋女人,一個成天抽著鴉片的瘋女人,人們避之不及,要是不幸撞見,卻還是不得不尊稱一聲皇后。
婉容卻只是靠這一聲皇后活著。
蘇聯人打過來的時候,不可一世的日本關東軍土崩瓦解,末代皇族到了自求多福的時候。他們驚恐地撤出首都長春,五花八門的王公貴族,一路顛沛流離,拿著宮中字畫換一張煎餅果腹,斯文掃地。在日本天皇投降的第三天,溥儀宣布退位,滿洲國的歷史就這麼了結了。
溥儀兄弟在瀋陽機場被蘇軍俘虜,很多人相信這並非意外,而是日本和蘇聯之間的交易
如前文所述那般,溥儀溥傑兄弟被蘇聯紅軍逮捕,而婉容嵯峨浩則被共產黨軍隊俘獲。隨著內戰在東北的爆發,婉容等女眷輾轉遷徙,當時她已經虛弱到無法站立,她臭氣燻天的牢房只有嵯峨浩願意打掃。最終婉容的身體無法隨軍行動,在延吉的監獄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據說死前哀嚎數日不止,死後由人用草蓆卷了屍首扔到了山裡。
溥儀說他只是個傀儡,而他的幾位后妃,都是擺設。
當他在蘇聯的戰俘營聽到婉容的死訊,面無表情。
婉容的可悲之處,或者說她的可悲引人注意的原因就在於她太像一個鮮活的人,而不是一尊擺設而已,這份鮮活顯得太多餘了。
溥儀後來回到新中國,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當別人問他是否對曾經是皇帝而自豪,他回答說:『皇帝,這是我認為最可恥的稱號,自豪的是我今天成了一名中國公民。』
溥儀戰後在審判日本戰犯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為證人,並創下了連續八天出庭的記錄
講到這裡應該完了,但我覺得另外兩個女人的故事作為尾聲更恰當。
文繡
文繡在和皇帝離婚之後,隱姓埋名,生活潦倒。她在北京城當過老師,也擺過煙攤。在溥儀入獄之後解除了與他終身不嫁的約定,和一個國民黨退伍軍人結婚,在國共內戰時期沒來得及逃出北京,最後44歲病死在新中國。
她的丈夫為了迎娶文繡,在北京城頂尖的飯莊東興樓大擺筵席。有意思的是天津也有東興樓,那兒的老闆就是川島芳子。
嵯峨浩
嵯峨浩離開婉容之後,幾經波折逃回了日本。而她的丈夫溥傑和溥儀一起被蘇聯人移交給新中國,作為戰犯在撫順關押11年之後獲得特赦。嵯峨浩為了陪伴已經分別了16年的丈夫,竟然抱著他們早夭的長女的骨灰來到中國,還加入中國國籍。這件事情是政府特批的,因為溥儀還對嵯峨浩日本人的身份耿耿於懷,不得不靠周總理來做思想工作。
溥傑和嵯峨浩攜手故地重遊紫禁城的場景
嵯峨浩和溥傑的晚年在北京度過,兩人形影不離,直到雙雙去世。他們兩人的政治婚姻居然最後成就了一段亂世真情的傳奇,實在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