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家看書,樓下傳來叫賣聲:
磨剪子磨刀——
聲音低沉,有些蒼老的感覺。「磨」字發音很輕,「刀」字音有點像「都」,與以往所聽到的不同。我走到窗前,見一個老師傅推著自行車走過。他看起來六十來歲,光頭,戴眼鏡,上下一身咖啡色的衣裳,連自行車的擋泥板和支架都是這個顏色,——後者應是生鏽的緣故。他不時抖動著一串金閨,發出譁啦譁啦的鐵片碰擊聲。
回到書桌前,我順手從身邊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布面仿線裝的《一歲貨聲》。此書高踞書架已兩年有餘,之所以放在近前,是為了取讀的方便,然而一直忙於讀其他的書,無暇顧及。
許多年前,因為讀知堂《夜讀抄》中的《一歲貨聲》《〈一歲貨聲〉之餘》,就知道了這本小書。作者說他從朋友處借得此書,並親自抄錄,如此認真而又有情,令人十分感佩。我也對所抄之書有了很深的印象。手頭上的《一歲貨聲》為楊良志選編,北京出版社2015年版,先影印知堂抄本和張次溪校訂、1938年版的印本,後半部分輯錄知堂、紀果庵、張恨水等的相關文字。編者的長篇後記介紹相關背景,是一篇很好的導讀文字。
《一歲貨聲》又名《燕市貨聲》,原為清末蔡繩格所編。蔡氏字省吾,號「閒園鞠農」。書中記錄鹹豐、同治以降北京市井的叫賣語和聲音,有的加了註解。貨聲,又叫「市聲」,北京人稱之為「吆喝」。本地俗語云,賣什麼吆喝什麼。《一歲貨聲》大部分篇幅以時令為序,印本先記元旦,再按二月到十二月的時序分別記錄,除夕煞尾;然後,為「通年」(常年)和「不時」(時間不定)類;再後,為「商販」「工藝」(修理、製作、看病、佔卜等)、「鋪肆」類。該書另收六個作者的七篇文章,分別書寫了1930、1940、1990三個年代的北京市聲,這些文章與《一歲貨聲》連絡起來,構成了從晚清到當代京城叫賣聲的簡史,從中可以窺見時代和日常生活的巨變,令人生出今昔之感。
時令交替,應時叫賣,最能反映出農業文明時代鮮明的季節感。下面從《一歲貨聲》中略抄幾則,可見一斑。暮春四月,胡同口的菜攤傳來:
杏兒來,熟又爛來,酸來還又管換來呀,爛杏兒巴達來,小蔥兒來,萵苣菜呀,嫩水蘿葡來,白菜呀,蒿子杆來,蒜苗來,豌豆角兒來,黃瓜來,勾蔥辣秦椒來,賣粉皮兒一大錢。
聽到這聲音,腦子裡就會浮現出杏兒黃、水蘿蔔紅、蔬菜綠的畫面,豐富多彩。「巴達杏」是一種出自西域的著名品種,小販以此招徠顧客。
噯……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來,一個大錢十五朵。
這是叫賣晚香玉的。農曆五月,初夏的黃昏,悠長的青灰色胡同,籃筐中盛開的白花,陣陣馥鬱的芬芳……這動人的情景,宛如一幅有聲的風俗畫,一首有味的鄉土詩。其中的點號不是省略號,原編者在序中解釋,這是表示長聲與餘韻的。初冬十月,天氣轉冷,賣蒸白薯的來了:
慄子味的白糖來,是慄子味的白薯來……燙手來,蒸化了,鍋底兒,賽過糖了,喝了蜜了,蒸透了白薯啊,真熱活呀!
蒸白薯又香又甜又熱乎,聽了就使人流哈喇子。時至臘月,臨近年根,各種吆喝聲、響器聲密集起來。有跑旱船、耍猴兒的,有賣供花、關東糖的,有賣年畫、對聯的,有熬粥、賣豆豉豆腐的,有賣紅頭繩、綾絹花的,有賣砂鍋、裝燈帶的……各種吆喝聲伴隨著鑼聲、鼓聲、嗩吶聲,在冰冷的空氣裡釀出了溫煦、熱鬧、歡慶的年節氣氛。
張恨水在《市聲拾趣》中說:「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喝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究其原因,與老北京的消費文化特點有關。老北京是農業文明時代的古都,商業發達,買賣興旺。居民相對富裕,有錢又有閒,喜歡找樂子。做小買賣的耳濡目染,受到影響,另外也會投人所好。吆喝聲不僅要足夠響亮、悠長,傳入胡同邊四合院裡主顧們的耳朵,還得好聽,吸引他們出來。一代代的叫賣聲傳下來,在時光裡打磨,形成了京腔京韻十足的話語系統。
晚清至今,一百多年過去了,世事滄桑,生活方式巨變。叫賣聲依然存在,但已經大變了樣兒。那些與時令有關的食品果蔬的吆喝聲,與舊時日常生活用品有關的吆喝聲,都成了明日黃花。今天尚存收廢舊用品的和搞修理的叫賣聲,其內容也與過去迥異。從我居住的小區來看,除了雨雪天氣,從上午九十點到下午四五點,叫賣聲不時入耳。聲音本身也有了今昔之別。北京本地人早已不做走街串巷的小買賣了,搞修理、收廢品的基本上是外地人。叫賣聲南腔北調,不復昔日的京腔京韻。過去用裸嗓子喊,有的配以響器,總是自自然然的;而今,一些人用擴音器放錄音。最過分的是一個回收廢舊電器的小販,騎著電動三輪車,——經常翹著二郎腿,邊走邊在擴音器裡重複播放「家電回收」,車子駛過,聲音迴蕩,使人頓感幾棟樓房在高分貝的噪聲中淪陷……也有吆喝聲是我願意聽的,比如一個修理門窗的騎著電動三輪車經過,叫道:
換玻璃,換玻璃,換紗窗紗門,換紗窗,修家具門窗的滑輪滑道,安裝遮陽片,更換陽光板,換紗窗的來啦!
他有時重複「換玻璃」,加重「修家具門窗的滑輪滑道」一句的語氣,又間或高聲叫道:「換紗窗的來啦!」 嗓音響亮,神氣十足,大有捨我其誰之概,讓你感覺他是出身於修理門窗的世家,你家需要維修,就得請他。從聲音裡想像,這人應該是京郊來的小夥子,身強力壯,留著平頭,麵皮棗紅。而實際上則是五十來歲的中年人,頭髮稀疏,臉色黃黑,瘦而精幹。車子靠背後面是工具箱,工具箱後面鑲著一塊紅底白字的廣告板,工具箱上面還立著一塊廣告板,同樣是紅底白字。車上堆滿了各種工具和材料。此人的吆喝聲抑揚頓挫,頗具魔力,我有時靜下來聆聽。很羨慕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平時給學生講課,苦於丹田氣不足,聲音不大,又缺少磁性,不能把有的學生從夢鄉中拉回來。
我有時走過一些老胡同,留意叫賣聲,但從未聽到過。問胡同裡的老人,他們都說很少見了。像我所居住的老小區,住戶稠密,老房子多,老人也多,又是開放式的,給小商販們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如今,在侯寶林、郭德綱的相聲中,在老藝人臧鴻的表演中,還能聽到一些「老北京的吆喝聲」,只不過都屬於表演性的,少了真正的老北京吆喝聲的土氣和鮮活氣。
現在所能聽到的叫賣聲中古意猶存的大概只有磨刀剪的了。一年以前,有一個磨刀剪的五十多歲的師傅,隔十天半個月的來小區一趟。他吆喝道:
磨剪子嘞——磨菜刀——
字正腔圓,洪亮悠長。他留分頭,戴茶色眼鏡,繫著長圍裙。車子大梁上搭著黑皮袋,後座的木板上放置磨石等雜物,兩邊掛著工具箱。一次在路上遇到,過去與他攀談。見我感興趣,他慫恿我回去拿把刀剪過來磨,聽他好好聊。提了幾次,知道我無意,便和我聊了起來。他介紹由五塊鐵片串成的金閨,說「金閨」是對閨閣的美稱,因為來磨刀剪的大多是姑娘、媳婦們。過去叫「喚金閨」,現在簡化了,就叫「金閨」。我問,以前樣板戲《紅燈記》裡喊:「磨剪子嘞——戧菜刀——」,您怎麼不用「戧」字了?他說,現在生活中都不用「戧」字了,也就不吆喝「戧」了。他是天津薊縣人,在通州的村子裡租了房子,白天騎車在城裡的一個個小區間穿行。他有兩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做別的營生了。師傅走了,左手推車,右手腕枕在車座上,抖動金閨,發出幾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一歲貨聲》在「工藝」類中,記錄有磨剪子的吆喝聲:「磨剪子,磨剪子,戧剃頭刀子。」原編者註解說,工匠多推車,有邊走邊敲鐵片的,也有吹喇叭的。更早的時候,工匠扛著板凳,上面放置粗細磨石。除了磨刀剪,還代人清洗銅鏡。現在小區叫賣的小販們的交通工具鳥槍換炮,幾乎都是電動三輪車和電動自行車,只有磨刀剪的交通工具最落後,用老舊自行車,工具和吆喝聲都去晚清不遠,尚有昔日的流風餘韻。
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聽到那個薊縣師傅的叫賣聲了。我所在的小區即將安裝門禁,到時候,連收廢品、修理門窗等的叫賣聲也將遠去……
2019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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