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文/皮皮蝦
上周末八十歲的老母親終於從中國來了，她會和我們住在一起，不會回去了。
去機場接母親之前，正好要送女兒去明尼蘇達的法語村，於是便想讓母親在女兒上飛機前先見上一面，可惜出關太慢沒等上。過去的一周，本蝦要上班，兒子也尚未從MIT的夏令營回來，女兒又剛飛走，母親在家裡一個人很寂寞，但我知道她內心有很大的盼望，因為她明白星期五早上和星期六晚上孫子和孫女就會分別飛回來了。而且，她會在他們高中畢業之前與他們分別有一年和兩年朝夕相處的時光。
等待
她其實等了許多年。
說來慚愧，母親第一次見到兩孩子時，兒子和女兒已經分別十歲和八歲了。而本蝦那次帶著孩子回國也是去國十三年後第一次回到家鄉！
這對於母親來說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以至於我的一位好友罵我太不應該，雖然她深知本蝦實在情非得已。母親對此卻至今沒有一句怨言。
具體原因簡略說就是：讀書那幾年窮且孩子小不宜遠行(當時也不知後來居然十多年不得歸)，剛工作時又因綠卡沒拿到不宜亂跑，剛拿到綠卡買了好學區的房子還未搬入就發現夫人已經癌症晚期(擴散到肺和肝)必須留在美國化療，後來又由於換了工作沒有足夠假期。
那年經過多次診斷和檢查，終於確認了癌症四期的結果。記得醫生那個永遠難忘的電話打到家裡時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夫人和我在多少天的忐忑煎熬後似乎因為有了確切的結果反而平靜下來。突然夫人想起孩子們有遊泳課，於是要我去送。本來我想這次就不去了，但她堅持說孩子們一直盼著上這個課呢。不知道淚眼模糊的我是怎樣一路開去的，坐在池邊也神情恍惚。
醫生判斷夫人只剩下七個月的生命期了，孩子才分別五歲和七歲。多少次，視兒女為心肝寶貝的夫人想到甚至不能看著他們小學畢業就心如刀割。沒有媽媽的疼愛，兩個孩子在今後的風風雨雨中將少了多少溫暖、呵護和甜蜜！世上的母愛是什麼都不能取代和彌補的。
女兒還是懵懵懂懂，但很多次我從後視鏡中淚眼望去，兒子似乎知道家中發生了大事。終於，本人決定要把實情告訴兒子。當時一位有過血雨腥風的生死歷程的朋友非常心痛地說：還是不要告訴他吧？對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太殘酷了！
但是，再殘酷也要做！我不能讓兒子將來留下深深的終生遺憾並對此有很大抱怨。告訴他，他會在剩下的不多的日子裡懂得珍惜。
慰藉
決心下了很多次，終於在一個黃昏，我蹲下身來，扶著兒子的肩膀，未語淚先流。我問:知不知道媽媽病了？他點點頭。知道病有多重嗎？他說，是不是醫生治不好了？我說：對。兒子和我抱在了一起，我對他說，以後不要惹媽媽生氣，知道嗎？他嗯了一聲。
果然他非常懂事，每當媽媽在病床上拉著他的小手，他都將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胸前。有一次，媽媽端著他的小身子，望著他的眼睛說：孩子，你要strong。兒子使勁點頭。
為方便照顧將要來臨的繁重就醫，全家搬到一處離本人公司十分鐘車程的公寓，孩子們不得不適應新學校。夫人也開始了化療。
剛搬入新居，夫人身體狀況很糟，不得不住了幾天院，我也陪宿在醫院，孩子由親友幫忙照料。終於有一天本人抽空跑回去看他們。在與夫人通電話的過程中，看到女兒由於好奇，把窗簾繩纏繞在脖子上幾圈，從窗臺上向空中奮力一躍。在這驚恐瞬間，本人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她，幸好未釀成大禍，但她脖子上己勒出幾道深深的血印。
女兒生日來臨，可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幫她過生日，夫人非常希望給她辦好party。於是我們邀請了女兒新舊學校的好朋友，開了一個非常開心的聚會。那天女兒非常興奮。
學校一周的春假，我請假在家陪著他們。為了讓夫人開心，在床邊兩個孩子分別坐在我的左右腿上，我讓他們搶答各種動物的叫聲在英文中怎麼講。兩個孩子爭先恐後答了二三十個。從bark到chirp，直到我搜腸刮肚想不出來為止。每當答出一個，孩子們都會從媽媽那裡得到讚賞的微笑。
兒子生日那天，本來做了很好的準備，想給他好好慶祝，但臨生日前二天夫人情況又一次惡化，不得不住進醫院。情況穩定的那天正好是兒子生日，夫人沒有忘記，拿起電話打給了兒子，在電話裡完整地給兒子唱完了生日歌。當時她的氣力己不足，但那份愛的真情至今歷久彌新！
生命
夫人與癌症作了極頑強的抗爭，歷經五次化療，嘔吐、脫髮、厭食。每一輪二十八天的化療都是一頭濃髮漸次脫落至全禿，然後在下一輪化療前又漸次茂密起來。是心中的母愛支撐著她忍受著無比的病痛。終於她在十一個月後離開了我們，去世那天正好是學校全學年結束的最後一天夜裡，她似乎有意撐到這一天以不影響到孩子們上學。
此後的日子，兒子女兒和我相依為命，兒子主動承擔了許多和他年齡不相稱的責任。有一次女兒正在熟睡，我也在忙別的事情。後來看到兒子拿起指甲剪把妹妹的手指甲腳趾甲全都剪好了。他告訴我，由於妹妹指甲太長，在學校裡小朋友們都在嘲笑她。
又有一次，兒子拿出理髮用具，對我叫道：爸爸，你看媽媽很好！我過去一看，是夫人生前寫好的紙條貼在盒子上，上面分別寫著兒子和我理髮時應該用的套在梯刀上的梳子的尺寸！從前兒子都是媽媽給理髮，從此這事就由我來做了。
陪伴
兩孩子就是我的開心果。生活中有時會遇到不如意、不公平、不開心的事，但孩子們帶給我最大的安慰。有一次開車，風吹得厲害。我邊搖上玻璃邊告訴孩子，爸爸把window搖上了。也許因為風大，說出的話成了widow。女兒糾正道：＂爸爸，你發音錯了。不過，widow確實也是一個詞，失去妻子的人就叫widow。你現在就是widow＂。才六歲就這麼強的單詞量，好可愛！
第二年的初夏，學校開放日，本人去遲了。翻開兒子的作文本，赫然看到他寫了一篇《葬禮》，開頭說到：這是一個悲傷的日子，每個人都在哭…實在讀不下去了。正好這時結束鈴聲響起，只好停止讀了。此後那本作文也沒機會再看到，至今後悔當時為什麼不能早點去！
回家
又過一年，儘管只加入一家新公司才大半年，我終於向老闆提出要回國一趟，不能再等了。老闆很開明，當然知道了我的情況也很同情，居然允許提前預支借用假期回去。記得爬上回家的樓梯，先我跑上去的兒子正被老母親抱在懷裡泣不成聲。
那些回家的日子裡，母親不放過每一分鐘的愛。身體不便的她常常爬在窗邊看著樓下兩孩子在槓子滑梯上玩耍的一舉一動。一天夜裡，母親上衛生間，腿腳不便的她跌倒在地。平時這種情況是一定要人扶著才能再站起來，那次因為不忍打擾我睡覺，她居然坐在地上等到了天明！
又過了幾年，再次有機會回去了一趟。在這之前，兩孩子先是參加了在印尼的國際數學競賽，當打電話告訴母親孩子們的成績時，我聽到了電話那邊母親的啜泣聲，那是高興和欣慰的聲音。
此後經年，母親再未見到兩個孩子，直到這次來美相聚。當本蝦從班上抽空跑出來到機場接到從MIT回來的兒子，一路上就告訴他，奶奶在等著他，在家裡多和她說話，中午幫奶奶熱飯，還有幫她打開行李箱找東西。回到家，本蝦故意切了一些瓜讓兒子吃，這樣他不致於上樓做自己的事，母親就可以坐在旁邊看著心愛的孫子並說說話。
欣慰
兒子在MIT的這六個星期與本蝦只有兩三次的聯繫，都是需要本蝦籤字等不可或缺的事情，每次都是那裡的深夜一兩點鐘。本蝦深知他的忙碌，從不打擾他，儘管心中有諸多牽掛。他和另外七個孩子成立了一個startup創業公司，他任CTO(技術執行長)，整天忙於策劃運作。
據報料員女兒透露，兒子的這個創業公司在臉書上獲得了無數朋友的點讚。本蝦在公司裡已是最高的技術職位，兒子這個CTO一下子超過老爸了。據兒子講，這個項目(LeanGap)的錄取率是4%，來自全國的四十個孩子每個都很優秀。連創辦這個項目的也是十九歲的孩子。這孩子在他家鄉是個另類，放棄了上大學，現在已是全美名人。
本蝦深知，對孩子最大的愛就是忍住自己的掛念，默默地看著他奮鬥，不要去打擾他！
前些日子，有網友的弟弟因為妻子醫療事故去世，非常悲痛。本蝦想起臺灣作家林清玄寫給朋友的對聯，上聯是：一二，下聯是：八九。對方不解其意，又怨惜字如金，於是林清玄補作＂常想一二，少思八九＂。用意來自：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因此要常想好事情，才會樂觀面對慘澹的人生。本蝦把這副對聯送給他，並告訴他：世界上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希望能有所幫助。
逆商
這種常想一二的態度正是逆商(AQ，Adversary Quotient)所需要的精神，也就是生命的彈性和韌勁(resilience)。最近看到的文章也強調，grit(堅韌強悍)是一種非常被看中的品質。
兒子剛下飛機我就注意到他簡直是個長毛狗了。去MIT之前就該理髮了，沒來得及，以為他在那裡會理好。難道又是為了省錢，要等回來理？無論如何，明天我要拿起理髮刀了。刀上會有殘留的母愛的體溫。
兒子，世上因為有愛，一切的苦難都不算什麼！
~the end~
皮皮蝦：矽谷理工男，兩個孩子的父親。業餘愛好寫作，紀實片《矽谷中國人》第二集教育篇撰稿人。其公眾號「皮皮蝦」原創文章數百篇，較有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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