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爺爺奶奶為了給年幼的爸爸治病,曾經在北京德勝門小水車胡同住了兩年。住的是一個小雜院,就是兩戶人家合著居住的院子,鄰居是個前清遺老---四爺。四爺家有兒子兒媳和孫子,四爺家靠兒子就拉洋車為生。四爺的老祖宗據說是康熙爺,清朝時候從親王,到郡王,到貝勒,到貝子---到了四爺這輩兒連炕席都不是了,更何況民國這麼多年了,四爺實際上就是平頭百姓了。
四爺可不這麼看,我們家是皇族,到什麼時候這血統是改不了的,這是正根正朔,一脈相承的皇親國戚。到什麼時候都得給咱們爺留面。四爺在家是一分錢不掙;一樣兒活不幹;一點兒氣不受。出門四爺總是長衫小帽,長衫小帽就是舊了,但是補丁還是打的不錯,四爺的長衫還總是油光光的。看著爺爺奶奶新搬過來,四爺就過來照應照應,看著我們家的窮樣兒,四爺就說:小門小戶的不容易啊!現在這街面上亂著呢,有什麼抹不平的事兒,你們叫我四爺一聲,都是鄰居,都互相幫襯幫襯。爺爺奶奶對著熱情的鄰居一番感謝。
四爺家確實比我們家富餘,不光四爺油光光的,人家經常吃老北京炸醬麵,人家那炸醬在碗裡就有一層油泡著,人家那菜碼就有八樣:豆芽、芹菜、青豆兒、黃瓜絲、心裡美蘿蔔絲、白菜絲、青蒜、大蒜,四爺講究!有一回少了一樣碼子,四爺就是不吃飯,老祖宗規矩!不能破!八樣就是八樣!少一樣,就是七了,你天天受氣啊?氣的兒媳婦滿院轉悠,在牆頭子上發現一盤子酸不溜,就是馬齒筧。媳婦搬板凳,爬牆頭,揪吧下來,洗吧洗吧給湊了一個碼子,算是了事。
四爺兒子拉洋車,相當於現在開出租的,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沒多少日子被一輛美國福特撞了,報警警察說沒證據不好破案,四爺牛逼轟轟去了兩次,第二回人家就翻車了,就你們家的事叫事?全北平好幾百萬人呢,你又沒有證據,也沒照相,沒證人,沒監控的,怎麼破案啊?四爺說:滿北平就三四輛黑色敞篷大福特,怎麼找不著呢?警察問:你找到了嗎?你都沒找到,還要我們找?你這就是刁難人民警察!給了四爺一個大耳刮子,就完事兒了。四爺兒子就臥床不起了;四爺的兒媳婦是蒙古族,天天出去給人家幫傭,掙幾個錢兒好養家餬口,回來還要忙活家裡上上下下。四爺家的生活立刻就下來了。老北京炸醬麵可是吃不起了。天天棒子糝粥、窩頭了。
四爺因為生活條件下降也瘦了,街裡街坊的見面打招呼,難免吃了嗎您呢?四爺您這是瘦了?早兒您吃什麼了----四爺一點不倒架,信嘴支呼:嗨!早晨兩個燒餅夾肉,喝了一碗湯。順手還抹抹嘴。你還別說,四爺的嘴還是油光油光滴!
四爺兒媳婦一說起四爺就氣得喘不上氣來,嘴裡老是說蒙古話:惡秀特---惡秀特---,是什麼意思呢?_就是:傻逼----傻逼!類似。大傢伙開始都覺著兒媳婦惡毒了點兒。
一天早晨,四爺突然追著孫子跑出來了,那小孩子跑,你老頭子那裡追得上啊?只能是越追越遠,四爺氣急敗壞,扯下籬笆上一根棍子,就掄出去了,整打孩子腿上,孩子當時就趴地上了,四顆門牙都磕掉了,四爺這下追上了,從孩子嘴旁邊撿了塊肉皮回家了。兒媳婦出來這個哭啊,大傢伙一打聽,原來四爺每天出門都要用肉皮蹭蹭嘴唇、前襟兒--,油光光的出來,這樣好有面子,讓人家都知道四爺家是吃肉的。誰知道孫子有好幾個月沒見著肉星兒了,這天看見爺爺擦衣襟的肉皮實在是垂涎欲滴了,偷了肉皮就藏起來嘬去了。四爺對自己的肉皮那是特別重視,就像魯迅先生寫的:摸了摸,硬硬的還在。四爺也經常下意識的摸一摸,這臨出門,摸一摸,臥槽!不在了!一轉悠就發現孫子是嫌疑對象,孫子做賊心虛,一看見四爺,撒丫子就跑。結果沒有跑出去四爺的盤龍神棍。兒媳婦一頓訴說,四爺原來是個奸懶滑饞不幹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大傢伙都同情起兒媳婦,四爺他就是惡秀特---惡秀特---,就是傻逼----傻逼!
四爺孫子牙掉了四顆,整天在街上豁牙露齒的跑;面對別有用心詢問四爺的街坊鄰居,四爺說:沒事兒,孩子明年換牙,正好不用頂住疼了,先疼後不疼了。大傢伙都說四爺有先見之明,棍法手藝真高!四爺就哈哈的樂了:這是大清正黃旗的,我們旗人都是練家子,這正黃旗健碩營的工夫就露一點點兒,讓你們見識見識!哈哈。
也是四爺該著倒黴,沒幾天,四爺在院裡整飭衣冠,又要出去,肉皮蹭衣服完畢,發現自己的老老北京內聯升布鞋磨破了,就用肉皮蹭蹭油沾合掩蓋一下,誰知道,一蹭,一蹭,破洞更大了,四爺就生氣的使勁兒,肉皮一下脫手了,說時遲那時快,趕巧兒跑過來一隻野貓,把肉皮搶走了。這還了得!四爺飛身就追,這哪裡追得上啊?出院門就不見了。四爺不死心啊!跑了東,跑了西,跑了南,跑了北,哪都沒見著那隻貓?四爺端著塊磚頭回來了。
到了自家隔壁大院門口,四爺免不了多看幾眼,這廣亮大門的四合院才是他們家老宅,張作霖剛剛進京的時候,四爺家已經破落的不行了,窗戶紙都糊不起了,就轉賣出去了,自己就搬現在的雜院了,這實際上是四爺家的長工房。四爺正愣神兒呢,忽然看見那貓,從四合院的水過眼兒爬出來了,四爺一磚頭就飛過去了,誰知道,打偏了,磚頭打在門墩上,又濺起來,竟然把人家廣亮大門打了一個小坑兒,簷枋之下安裝的雀替打掉一塊。大門裡立刻出來人,把四爺抓了一個正著。
四爺這回趕上硬茬兒了,原來這個四合院暫住的是北平五區黨部主任,市議會議員。人家剛剛從上海調來,正覺著安排的房子不舒服,你又給人家領導添堵。就把四爺扭送審判所了,四爺說人家貓偷了他家東西,人家說自己就沒有養貓。審判所的官員說:可能嗎?人家主任家什麼沒有?你有的人家都有,你沒有的人家還有,偷你家東西怎麼可能?人家的貓都不可能偷你家東西!你就說怎麼陪人家廣亮大門吧,這是明代建文年間的房子,門是海南黃花梨的整雕,就這麼一塊木頭,頂四爺家房子都貴了!
四爺喊:這不是訛人嗎!那個坑兒,不注意都看不見;那個雀替插上面就行了。我是皇族,康熙是我祖宗,你們這是沒有王法了!
法官說:民國了,你真是沒有王法了。
四爺說:那院子就是自己家的,不可能那麼值錢,民國十二年賣出去的時候,就賣了一百五十塊大洋。
法官說:裁判所請了故宮博物院專家鑑定了,就這個大門的坑,也就造成三十塊大洋的損失。還有雀替呢。就算三十塊大洋,你賠錢吧。
「我是皇族!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我!」
「你什麼皇族啊?現在民國了,國家是普羅大眾的,人人平等,不是你一家的了,你沒睡醒哪?」
四爺傻了,說:我就隔壁那兩間平房了,沒地方找三十大洋。
法院調解說讓四爺登報導歉,在北平日報、申報、大公報同時刊登向主任的致歉信,感謝主任大人大量,寬厚為懷,忠正仁愛。給主任揚揚名。四爺一打聽,這也要二十塊大洋,錢自己沒地方找,還要滿世界現眼一圈。四爺也不同意。
審判所又調解說,每天早晨,主任七點半上班,四爺七點在門口等著,挨三個大嘴巴子,什麼時候主任高興,就完事了。 四爺哪裡丟得了這人。也不同意。審判所人家說不能再調解了,最終裁判:讓四爺天天早晨站德勝門路口,等著主任上班的勞斯汽車,見著就向主任鞠躬九十度,致歉一個月。四爺還想爭辯,人家敲錘退堂了。
最後法官判決,不執行就抓人,四爺沒辦法大清早五點多鐘就出去了,馬路邊溜溜達達,七點多站一顆大槐樹,見著勞斯汽車來了就鞠躬,鞠躬兩天,人家審判所就來人了,說四爺沒去;本來四爺躲躲藏藏,怕別人知道自己大街上鞠躬去了,現在四爺找證人都沒有。好在斜對門有個拾糞賣肥的半大小子栓子,早起七點多見過四爺大樹下鞠躬,問四爺怎麼啦?四爺當時說做第八套廣播體操,現在四爺叫栓子作證,栓子說見過四爺做廣播體操。沒見過鞠躬,四爺一個勁兒解釋那時候是練鞠躬呢,馬上雙十節了,要向國旗、國徽、國歌鞠躬,自己練鞠躬。審判所的聽明白了,就說:你是審判所裁定向主任鞠躬,前面藏大樹後,主任沒看見,自己不真誠悔過,不算!重新開始。
栓子可聽見新鮮了,牛逼轟轟的四爺鬧半天天天德勝門鞠躬呢,和小夥伴一說,第二天早晨,就成群打夥圍觀看熱鬧了,四爺早晨六點出來,一被尾隨圍觀,就受不了了。扭頭回去,找了根繩子,在主任家廣亮大門上吊了。
四爺死是死了,但是,嘴唇還是油光光的,長衫還是油光光的。不掉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