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第46屆金像獎最佳影片的《天水圍的日與夜》,沒有流量明星,沒有驚險刺激的場景,沒有懸念迭起的情節,有的僅僅是一場娓娓道來的敘事。「這部電影重建了我對電影、對這個世界的信心」,許鞍華的獲獎感言曾如是說,「重建」一詞暗示了一度的失落和找尋,在這個喧囂的時代,無論我們還是電影,都很容易陷入浮華的泥沼,真正能突破表象關照內心的影片又能有幾部呢,或許這也正是這部電影的價值。
淡淡的,悠悠的,如同一張濾紙,過濾了城市的喧囂與浮華,一切的痛苦和歡樂都歸於靜靜的生活化敘事中,《天水圍的日與夜》以近乎記錄片的方式講述了張家安、貴姐、老太太及其所代表的三代人的生活狀態,在平靜的敘事中滲透出關照現實、溫暖人心的力量。
一、意象的選擇——構成敘事場
影片一開始,便由幾個鏡頭構成了一組由黑白荒野轉入彩色現代都市的連續場景,這其中出現了幾個意象:停在花上的蝴蝶、退潮後停在沙灘上的螃蟹、破敗池塘中的枯荷、公車和城市建築,前三者都是以黑白灰色來呈現的,令人不禁有種對於荒蕪家園中凋零生命的憐惜,而後的公車建築自然是工業文明的產物,揭示了故事發生的時代,拉開了故事的帷幕。
第二個意象也是貫穿電影的主要核心意象,即天水圍,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地點,它是具象的,但同時它也是電影所要彰顯的全部精神內蘊,是承載導演、人物、觀影者內心情感體驗的核心場所。天水圍是香港一處並不起眼的所在,不夠繁華甚至有些落後,政府的開發使其出現了人口劇增、就業困難、生活困苦等諸多問題,而自殺事件的高發使其成為人們眼中的「悲情城市」,在這樣一個城市裡,更易令人感到生的悲涼與不易。不知是誰說過,一座城市是有記憶的,那些悲情的記憶將天水圍籠罩在一種淡淡哀傷的氛圍裡,人們會選擇淡忘抑或記憶,這在導演的視野裡並不是一個多麼重要的問題,如在影片中,貴姐一家去鍾府弔喪,沒有過多的悲痛,在平常的交談中一個靈魂就此離去,活著的才是更值得被關注的,這裡彰顯的是淡淡的悲憫卻又不執著於品味悲痛。
第三個意象是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兩次都出現於梁歡阿婆的視野裡,每一個人家都有一盞燈火,每一盞燈火下都有一個故事,在阿婆孤獨的內心深處,那些燈火裡或許有她所憧憬的天倫之樂和人間幸福,但也可能有同樣孤獨的靈魂和她一樣守護著那點點星光,這是導演對於生命普遍狀態的隱喻。
由荒野到城市再到城市裡的萬家燈火,種種意象構成了一個意象群,也形成了一個適度自由的敘事場,承載著日與夜的故事。
二、音樂的運用——敘事節奏的掌握
電影是融合聲、色、意各方面的綜合藝術,音樂在其中起著烘託氛圍、強化情感、帶動節奏的作用。在《天水圍的日與夜》中,一首舒緩寧靜的藏著些許哀愁的《emotion》總共響起過八次,影片一開始,音樂聲響起,開啟了天水圍的一天,貴姐洗衣,阿婆吃飯又做飯,庸常生活寧靜溫馨,也有幾分悽涼落寞,暗示了阿婆渴望家庭溫暖的內心孤獨。阿婆想報答貴姐拿出冬菇在燈下細細審視,這時音樂裡透著幾分俗世中的溫情。家安的婆婆回憶貴姐一生的時候,看著一組黑白照片,音樂帶給我們的是對過去對那代人的回憶與思考,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貴姐在回憶丈夫去世時,那或許是她為數不多的情感噴發,彼時的音樂烘託下,顯得格外感人又不令人悲痛欲絕。阿婆在萬家燈火的映照下遙望遠方,音樂聲中流淌著她對家的渴望。中秋佳節時,明亮的燈火,人們幸福的笑臉,在音樂聲中,讓我們相信一切都將得到救贖。而一首充滿懷舊氣息的片尾曲,以思念和溫暖為影片畫上句點。
綜觀影片,音樂的運用恰到好處,對於暗示人物的內心世界、烘託氛圍有很大作用,同時讓人物在回憶與現實之間自由穿梭,於無聲中為我們彰顯了更多深刻意蘊,使影片的敘事節奏張弛有度,推動人物和觀影者的情感變化。
三、The way we are——實現敘事理想
在影片中,我們知道,意象的選擇與構造,將荒野與都市、歷史與當前交相呈現,在一幕幕黑白底片和彩色世界的對照間,讓我們相信社會問題、經濟問題、價值問題都將得到解決,所以許鞍華並未以極致的或歇斯底裡的方式來呈現這些問題,自殺事件、就業問題、青少年的精神面貌等,都在一兩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中一筆帶過,頂多就是幾個小青年在一起打打麻將、八卦老師還有早戀。在黑白和彩色世界的轉換中,許鞍華所關照的很多,那是關於一代人、一座城市的記憶與思考,背後是隱隱的歷史感和厚重感,但卻以最輕的方式來呈現,即對天水圍十多個日與夜的呈現。
在日裡,大多數人都像貴姐那樣認真踏實的生活著,吃飯、睡覺、工作,處理庸常生活中的一切瑣事,甚至忘了抱怨和流淚。而夜,它像一雙藏滿心事的眼,將世間的一切秘密全部涵蓋再輕輕傾吐,它糾結了一張巨大的網,也許綴滿了人世的辛酸與陰影,卻又提醒人們懷著對幸福的渴望,永遠守候下一個黎明的到來。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方式,堅定的,認真的,質樸的,痛並快樂的,電影的英文名譯為「The way we are」,頗為精確地道出了天水圍的日與夜的精神實質。
我們並非日常生活(生命常態)的奴隸,而是它的仰望者和忠實信徒,在日與夜的交替中,許鞍華只截取了一個三代人的斷面,從中窺取了一個世界。電影是我們言說世界的方式,世界也是電影言說我們的方式,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許鞍華不是要簡單的敘事,而是要實現她的敘事理想,於是影片解構了將生活完全藝術化、神聖化的虛構存在,亦解構了其作為道德宣揚或批判的工具存在,而是還原其最本質的面目,在回歸俗世與溫情的過程中,讓我們重建對於生活、生命以及自我的信心和關照,就如同這十多個日與夜重建了許鞍華對電影的信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