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的夏天第二期,32分鐘43秒,大屏幕上打出「九連真人」四個字。這是排位賽上場的第十六支,也是當期第四支樂隊。
在此之前,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有人留言「期待下一期的九連真人」。這個名字太怪了,怪得讓我一下就記住了它;但也並不像一支搖滾樂隊,我對它毫無期待。
而這種毫無期待的狀態,在他念白結束,全場音樂響起時被一秒擊破,猶如置身高山之巔,忽然勁風翻卷,撕破漫天雲海,吹得人心頭氣血翻湧。好久沒有聽過那麼生猛霸道的音樂了,強烈到無數篇文章都避無可避,只能用「刀子」來形容他們的這首《莫欺少年窮》。
毫不誇張地說,這首歌讓我再次經歷了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時的心頭大震。或許和涅槃相比,他們的音樂要少一些憤怒的戾氣,但那種絲毫未被馴服的少年心氣,不羈血性,如出一轍。
這是一種我曾經以為已經並將永遠絕跡於年輕人中的野性。
從目前《樂隊的夏天》所選擇的樂隊來看,節目組還是想儘量多地覆蓋不同風格、類型下的優秀樂隊,但節目最大的潛在觀眾群90後決定了正兒八經的29支樂隊裡,有一多半是流行朋克和獨立小清新這種90後最喜聞樂見的音樂品種。
談不上「鄙視鏈」,但若你也是樂迷,你會知道那種從一個人的音樂品味判斷他的個性、可能和他的距離遠近的心理慣性。
所有的文明形式的傳遞,都是創作者編碼成為作品,然後受眾再解碼進行解讀的過程。這就是為什麼有些音樂會在紛紛擾擾中對你一擊命中,而有些喧囂則只是隔著玻璃沉默觀望的煙火。
如果說「搖滾」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還是桀驁不馴的代名詞,現在作為一個什麼都能往裡裝的筐,其定義早已模糊。很多時候人們在說的「搖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以Metallic為代表(國內就是面孔、唐朝)的傳統重金屬樂隊,和Nirvana為代表的Grunge,到Ramones為代表(國內就是新褲子、反光鏡)的朋克,以及Oasis和Blur代表的Brit pop(國內如早年的清醒、麥田守望者..),(還有其他N多種)都被叫做搖滾,但是器樂使用、編曲方式到情緒表達是完全不一樣的。
朋克沒心沒肺反叛一切,Brit pop頹唐迷幻玩世不恭,而Grunge是憤怒、痛苦、甚至消沉悲傷的。(重金屬我聽得最少,沒太多心得。)
我的大學時代,基本是Nevermind、In Utero和Unplugged in NY這三張專輯陪伴我度過的。我永遠都記得第一次聽到Smells like teen spirit 時,被深深震撼到整個人牢牢釘在地上,仿佛整個青春期無處安放,躁動難平的黑暗情緒都在他的狂暴呼喊裡得到了疏解。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讀到一個人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說「青春期是你活過之後,卻沒有死,才有勇氣活後面的人生。」那樣粗糲、銳痛的青春,是僅屬於70後的。
70後(可能還包括一部分82前)應該是在成長中經歷過生活從面貌,到方式,再到意義的巨大改變:
小時候物質匱乏,家庭環境嚴苛單調,被學校父母管束得動彈不得,也沒有可以喘息透氣的窗口;大學走出故鄉來到北上,像小船從狹窄的河道突然駛入寬廣的海洋,突如其來自由得手足無措,同時感受到自己所來自的小城市和大城市文化的碰撞;大學畢業後要麼在一線城市留下來,漸漸靠自己的努力紮根,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逐步建立起相對富足的生活,要麼父母難違,帶著不甘和糾結回到家鄉,慢慢成為一個安於現狀的中年人。
相比80後和90後,70后里,尤其是生長於二三線小城市的人,有更大比例的人體驗過鹽鹼地上艱難生長的荒蕪青春:永遠忙碌得無暇顧及孩子、除了打罵基本沒有更多有效管教方式更遑論情感正常表達的父母,應試教育逐漸發展到頂峰還未開始被質疑、家庭的社交網絡和眼線遍布小城的各個角落讓人無處遁逃、家裡的氛圍沉悶擰巴,房間也狹窄逼仄無處容身,物質條件極度缺乏,躁動情緒無處排遣。
除了Nirvana的音樂,國內有兩個作家的作品也描繪出了那種荒蕪到幾近絕望的意象,一個是生於1973年的路內和他的《少年巴比倫》,一個是生於1977年的綠妖和她的《闌珊紀》。
而在那之後的青春文學裡,這種意象不復存在了。再沒有一個80後的作家,寫出這樣的東西。
因為生長這種黑暗情緒的土壤---社會、家庭大環境逐漸改變了:
整個社會經濟加速發展,家庭的物質條件得到極大改善,85後到90後,可以說是從小就沒有過短缺貧窮記憶的一代人。他們的父母出生在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早期,思想意識逐漸開明,和子女的溝通越來越平等,家庭氛圍也更和睦;教育體系對應試教育開始反思,校內外都開始談論和嘗試「減負」、「素質教育」,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一時期的初高中生擁有了比前人更大的自由空間。同時,網絡日益拉平一二線城市和三四線的認知,城際間甚至國家之間的文化衝突也都不再劇烈。
對於85後和90後來說,可能從記事起家裡就出入有私家車了,從小到大的生活,在物質層面並沒有本質的改變,70後內心時刻盤旋著「自己改變人生」的動力與需求,對他們來說並沒有那麼強烈。
叛逆期有各種社交平臺作為出口,生活環境中物質的極大豐富,意味著再大的命題也可以被娛樂化地消解;抖音、電競這些快速的表達和發洩代替了疼痛撕扯的內省,怎麼可能還會覺得青春期是痛苦不堪的成長呢?
他們的內心,不再有那麼多橫衝直撞無處安放的情緒了。
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五月天、蘇打綠、旅行團這樣的流行搖滾、清新民謠會大行其道,鹿先森可以在工體開演唱會了。
那天有朋友說現在的年輕人聽的都是「平成搖滾」,技術可能很好,但早年搖滾樂的嚴肅思辨、憤怒詰問和消沉絕望的黑暗情緒都沒有了。更加流暢悅耳的旋律之外,取而代之的是為賦新詞式的愁緒,或者充滿「正能量」的天真倔強。
(插空吐個槽,第一期裡有個現場樂迷說期待樂隊的音樂給她力量和朝氣,我想推薦她去聽《少年先鋒隊之歌》。照這個標準,我喜歡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搖滾樂隊就都拜拜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年輕人還願意在音樂節聽聽痛仰新褲子,跟著蹦一蹦,哪怕只是趕時髦,也已經算是還有點叛逆精神了。
所以這個時候,九連真人的出現,顯得是多麼的可貴。而要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這樣的音樂,需要去了解一下他們來自的地方。
在網上不多的關於他們的資料裡,提到他們來自一個叫做連平的粵北小城。連平屬於一個叫做河源的地級市,河源距離廣州有三小時的車程,連平則更加偏遠,網上的公開信息裡,2018年,連平的GDP排名在河源都是墊底的。
河源作為廣東最窮的一個市,長期都是珠三角勞動力的輸出地。當地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留守兒童非常多,這一首《莫欺少年窮》(以及他們其他的幾首歌)當中的設置的角色少年阿民,就是一個留守兒童。
知乎上有一個答主就是河源連平人,他詳細地描述了連平當地的人文風貌,除了偏遠(抗日戰爭時期也未受波及)、閉塞(西方音樂基本絕跡)、落後(抖音快手微博是剛剛才開始流行),還有彪悍的民風:小學生就已經好勇鬥狠地帶著西瓜刀去學校砍人,到了初中高中更加莽撞衝動,半夜就騎著「鬼火」摩託四處遊蕩,答主的一個同學因此撞了車,人沒了。
九連真人的另一首歌《夜遊神》,唱的就是少年阿民在招呼了兄弟出門打架前,和他媽的對話:
阿妹你莫想我屌你,三更半夜行出去;噢~哦,騎部摩託嗲出去;
阿嬤你莫吵死咧,阿爸同兄弟去pò人;噢~哦,你莫在該吵死了。
涯滴釺了就hià,記穩帶幾部摩託同刀麻,男裝摩託就唔妹了噢,男裝摩託起步慢噢,啊,要開niǎ爸該部鬼火,涯滴釺了就hià,涯在滴等穩你給了
大意:
(阿民媽):阿妹(孩子)你別想我罵你,三更半夜跑出去,還騎臺摩託
(阿民):阿媽你別吵死了,阿爸(老子)要和兄弟去打人,別吵了
(阿民打電話給夥伴):我們捅了人就跑,記得帶幾臺摩託幾把刀,男裝摩託就不要了,起步太慢,要開你爸(這裡指的是自己,男生讓別人認爹的傳統)那部鬼火摩託,我們等著你的了
(這個場景很生動了,不知道現在的90後,還會不會像我初中高中時一樣,常常在學校門口圍觀外校本校的各種群架…)
寥寥幾句,就足以刻畫出這些生活在大山中間、連平小城裡的年輕人,與我們日常接觸、認知的90後有著多麼的不同:沒有豐富的物質和娛樂,沒有高大上的社交環境,有的是少年的張狂無知,以及灼燒的夢想和同樣巨大的無力感。這些對於我一個在西南小城長大的70後來說,倒覺得十分的親切。
愛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他們沒有像自己的小夥伴一樣在街頭鬼混,反而考取了大學,還把自己一腔對音樂的拳拳熱愛落成吶喊的歌曲,讓連平之外的樂迷感同身受了客家小鎮青年的樂與怒。
他們的歌裡有的是一個魯莽無知的小鎮少年面對現實的銅牆鐵壁時的憤懣與衝動,是一個嘴硬心虛的兒子與父親關於理想和現實的爭辯,也是一個想要衝破宗族保護去外面闖蕩的中國鄉土青年的猶豫和不安。和小清新吟唱的哀愁不同,他們的歌裡唱的是自己和身邊人們實實在在的困頓和無奈。
他們的生活環境、成長軌跡,少年時的心境,與二十年前的我有諸多相似,也與許多年前在阿伯丁小城橋底孤獨遊蕩的那個金髮少年內心的風雷有了遙遙的呼應。莽撞少年的掙扎與焦灼是骨血裡的基因與刺青,跨越數十年的歲月,同一族類在音樂裡得以相認。
由衷地希望九連真人能在音樂的道路上走得遠而堅定,也要感謝所有為我們唱出那些黑暗青春的他們,縱然最後的最後,他們和我們都將變成低眉順眼,聽雨客舟中的沉默的中年人,也能藉由這些嘶吼,在內心保有最後的一塊野性難馴。
參考:
九連真人:客語搖滾的生猛真味
東七門:九連真人記,一群小鎮青年,是如何「搖滾」全世界的
知乎「如何評價九連真人樂隊」問題下青陽的回答
島音樂:希望九連真人幹掉二手玫瑰
摩登天空雜誌:九連真人,一匹無人知曉的黑馬
最後送給大家我去年單曲循環了三百多遍的這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