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中國搖滾只能是自上而下流行開的,但《樂隊的夏天》中,有支樂隊卻給了我一個響亮耳光,徹底擊碎了我的偏見。
在他們上場前,在座沒幾個人知道這個組合,看名字還以為是哪來的道士。
三個來自廣東連平的小鎮青年,操著一口客家話,捏著一把小號如水入熱油,炸得現場只剩下歡呼聲。
一曲罷,他們用狠戾的音樂把「九連真人」四個大字深深刻進聽眾的心裡。
九連真人的音樂是個圍繞著小鎮青年「阿民」的故事。
「西邊太陽落山,電話不敢打一個,媽民古確實系哦,話唔聽哦(不聽勸)」
開頭融合了客家山歌的唱腔,一個外出打拼卻毫無起色的小鎮青年躍然紙上,他對著故鄉的方向長嘆,回應他的只有寂寞的夕陽與逐漸不安定的鼓點。
現實如鐵般冷硬,「我阿民一定會出人頭地」的熱血衝勁,被磨礪成一句低落的「等我將來有錢了…」
我可以用特別死板的話去描述這個設置,倒敘設置懸念前後對比等等等,但只說一瞬間的感覺,這個開頭,告訴我的,是,阿民想家了。
記憶如開閘洩水,傾倒而出。
突然進入的音樂,將故事的時間線帶回到阿民走出大山前與父親的爭論。父親氣阿民毫無計劃空有一腔熱血,正經事一件不行還嬉皮笑臉。
而阿民,梗著腦袋,回敬這個「沒有遠見」的老傢伙:「涯給兄弟全部都曉出去,你妹看唔起行愛貶低人(我的兄弟都出去了,你不要看低人)。」
儘管客家話並不像粵語那樣為人熟知,但稍微對照翻譯留心歌詞,就會發現,這種獨有的口語將阿民對父親的叛逆體現得淋漓盡致。
一輩子守在大山裡的父親,與一心外出打拼的阿民,就像是城鄉割裂時探出的影子,阿民越掙著往前,大山的影子便越往後拉扯。
歌詞裡雖然沒有明說,最後重複了6遍的「囊來上山」裡,是阿民與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終阿民背起了行囊,賭著一口氣離開大山,奔向了大城市。
最後的最後,這場爭吵,誰贏了?
全是輸家。
父親被留在大山裡,阿民在大城市吃盡苦頭依然一事無成。
再回頭看一眼歌曲名字《莫欺少年窮》,不禁覺得有些諷刺。
之前提到,九連真人目前的音樂作品都是圍繞著「阿民」。
《莫欺少年窮》講的是阿民出去打拼時與父親的爭論,《凡人歌》唱的是長輩對阿民的期待,如果這真的是個完整的故事,那出走前,阿民又在做什麼呢。
一首你在音樂平臺找不到的作品,《夜遊神》給出了答案。
夜遊神,本是神話中在夜間遊蕩的小神,而在這裡,是遊走在犯罪邊緣的留守青年。
與《莫欺少年窮》一樣,歌曲內容也是以對話的形式展開故事,只不過這一次是阿民同母親。
半夜出門的阿民被媽媽攔下,不耐煩地留下了這句話:
「阿嬤(媽)你莫吵死人咧,阿爸(我)同兄弟去剖人」
在兩廣地區,有很多將摩託改裝得五光十色的少年人,在深夜的路上時而追逐,時而做出高難度動作。
而這類人便是人們口中的「鬼火少年」——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會從哪個路口突然竄出來。
他們往往便是發展過程中的「棄兒」。父母離鄉打工,疏於管教,讀不好書,留在當地又賺不到幾個錢,臉上無光,只好在虛假的江湖義氣中找到一點點認同。
阿民便是如此,母親的勸阻沒能攔住他同兄弟阿誠一同去械鬥的衝動——刀光劍影這才是真正的有本事。
母親等了一夜,直等到日頭髮白,等來了失魂落魄的阿民。
阿民開口:「阿誠被砍死了。」
音樂就此戛然而止。
當我們都認為當代年輕人都該是211 985畢業,體面出入CBD談笑風生時,大都忘了,還有很大一部分的青年如同無家的候鳥,他們看到了前沿的文化,也不被城市友善地接納。
這些少年人大都一早出來打工,明明同是城市的基石,那些精英同齡人的風頭太甚,以至於他們的聲音都被掩蓋在沉默中,一股能量憋悶在心中,等一個出口。
我不知道阿龍,阿麥,萬裡身上濃烈的江湖氣是否來自於年少時一些經歷,但他們的大山出走與回歸,大概便是經歷風雨後淡然選擇。
小鎮青年的掙扎他們都懂,於是將其譜寫成曲,填入熟悉的客家話,怒吼著,發出了這個群體的聲音。
傳統搖滾樂結構被重組,揉進了Post Punk、Folk Music等元素,又夾雜了獨有的客家戲曲元素,悲愴的嘶吼中,表達著這個群體對飛快變化社會的不解與不甘。
近2億外來務工人員中,不知有多少小鎮的青年,如勤勞的螞蟻,沉默著撐起了城市生活最基本的運行 ,他們可能是來去匆匆的外賣小哥,也可能是為投遞簡歷而苦惱的淳樸女孩。
他們各自有著各自的苦惱,而各自又有各自的奔波,苦與累不能阻擋他們繼續奮鬥的腳步,風裡來雨裡去,全憑心裡那句:「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阿民,便是他們,乃至無數小鎮青年的縮影。
即便你不了解這個樂隊,聽不懂客家話,也能看到他們身上蓬勃著來自草根的野勁。
我想沒人能忘記,九連真人三位成員在唱完《莫欺少年窮》時咬緊的牙關,與通紅的雙眼。
九連真人的三位成員,是離鄉又返鄉的小鎮青年,回歸後的他們發現,離開了「前沿」的物慾,生活似乎也挺好。
選擇回到家鄉以前,阿龍,阿麥都有過在外打拼的經歷。
他們讀完了大學,選擇去城市打拼,阿龍甚至在深圳擁有一份看起來不錯的設計工作。但大城市的燈火輝煌沒能讓他們擁有歸屬感。
這裡的飯食,空氣乃至社會規則都與家鄉如此不同,工資或許豐厚,但終歸還是異鄉人。
歌曲開頭的那種壓抑感,大概便來源於這段「深漂」經歷。
最終,令阿龍和阿麥回到家鄉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照顧家人的責任感。
回到熟悉的小鎮,這仨在舞臺上狠得不成樣子的樂隊成員,一個是當地小鎮的美術老師,一個是音樂老師,還有一個自嘲是搬箱子的。
沒人會樂意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凡人。但願意承認,也是一種成長。
正如阿龍的音樂理念,生活不是放棄音樂的藉口,他與阿麥,萬裡一拍即合,在倉庫裡,拉起了一隻樂隊。
白天是站在講臺上的人民教師,傍晚是陪伴孩子的父親,而到了夜晚,屬於搖滾的那部分靈魂露出了爪牙。
幾乎發洩似的編曲總是如巨浪奔襲而來,衝得滿心激蕩。
山裡人特有的兇狠無畏在琴弦上肆意遊走,聲音化為利刃,戳破白日夢挑得真實鮮血淋漓。
但搖滾歸搖滾,三位在排練時為了不擾民,不僅不使用插電樂器,還隨著倉庫邊跳廣場舞的大媽,到了9點就收工。
早睡早起,一副老人家做派,這種微妙的反差感,倒是讓人覺得覺得有點可愛。
難怪有戲言:真正的搖滾,最後都歸為保溫杯泡枸杞。
早年常去鄉下匯演,和一群唱民歌雜耍的演員同臺演出,管他們在臺上躁翻天,底下的鄉親都是一臉冷漠,仿佛在看耍猴。
如今身為熱點的九連真人,媒體的邀約紛至沓來,粉絲更是蜂擁而至。
記者問主唱阿龍,生活是不是有了很大改變。他坦言,下了節目(指《樂隊的夏天》)後,生活沒有什麼變化,就是採訪變多了,他們抽不開身。
即便今天,他們依然延續著原先的生活節奏,周一至周五教書育人,周六坐車趕最近航班飛到北京接受採訪,周日再飛回來。
但面對越來越多的邀請,三位成員也是面露難色:(老師的)假真的不好請。
又問及未來的打算,只說還是按現在的節奏走,不會離開連平,不會太在意又一夜爆紅,目前最大的目標是有一間好的排練室。
九連真人,搖滾得很real,不摻半分矯揉造作的假。
一曲《凡人歌》向天問:
「問你 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有了夢寐以求的容顏,是否就算是擁有春天」
九連真人答曰:你我皆凡人,何來分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