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有癖好的人,絕對不能與之結交。
這是我爸經常給我灌輸的一句話,當然,他說這話的大部分原因是掩飾自己愛打麻將這個癖好。我媽幾乎所有事情都要和我爸對著幹,唯獨贊同他這個觀點,因為,她也痴迷麻將。
2
我出生在麻將世家,麻將是家族成員感情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紐帶。家族裡的每一個成員,都以麻將為自己的第一愛好。
我爺爺只有在不打麻將的時候才會顯出老人的疲態,他坐在沙發上就能睡著,睡著後常常一隻手重複著摸回來打出去的動作,啥時候兩隻手一起推了,那就是在夢裡開胡了,而且看樣子,爺爺在夢裡是個只贏不輸的高手。
奶奶有個錢匣子,上面寫著「工資」兩個字,大家都以為那是她的退休工資。但據我們觀察,她錢匣子裡的金額噌噌上漲,根本不是發工資的頻率,後來才知道,那是打麻將贏的錢。和這些錢一比,退休工資就是個零頭。
我媽說,有一段時間我爸的夢話是:碰!再碰!哎呀媽的,碰得沒將了……
我媽甚至在我小的時候開了個小小的麻將館,在小區裡生意不錯,後來關門了,因為我媽看別人打得太差,老是想上去罵罵咧咧地指點兩句,一來二去,牌友不樂意了,都不願意來,人變得越來越少,最後索性關門大吉。
每逢過年的時候,吃過年夜飯,大家火速把碗筷洗漱完,我爸對著全家二十幾口人大喊一聲:「上班!」然後就有人變魔術一般支起四張麻將桌,客廳兩桌,飯廳一桌,陽臺一桌。陽臺這桌是男同胞的必爭之地,因為是除夕夜整晚的唯一吸菸區。如此一家人守歲,比吃餃子放鞭炮來得有意義多了。
而我,因為在20歲的時候,打新疆麻將螺絲胡,在前一局黃莊、這局爬坡翻倍的情況下,單吊六萬,胡了全場唯一的豪華七大對兒,從而扭轉了整晚的戰局,被朋友們封為「雀神」。
3
在我被封「雀神」之前,在家族之外,我只是兩個人的手下敗將。
第一個是我的高中同學,因為他年紀在我們三個裡面最大,叫他么雞好了。么雞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高中三年屬於男女通吃的類型,讓我們一群小土豆望塵莫及。么雞大學考到了外地,畢業後又回到我們的小城,這些年唯一不變的愛好,就是打麻將。
第二個是我的同班同學,叫他二筒好了。二筒長得也不錯,就是人太單純了,單純到憨,情商也低。因為這份憨,二筒為人直來直往,反而結了不少人緣,和我關係尤其不錯。但是後來,他找了一個幾乎所有人都不喜歡的女友,變成了非女友話不聽的慫貨,漸漸地和大家的關係都疏遠了。
對了,他們叫我三萬。
我們三個的初相識非常戲劇化。二筒和么雞同時喜歡年級裡的一個姑娘,相約操場決鬥,當時體育考試考引體向上,所以他們約定誰引體向上做得多,誰就有資格去追求她,輸的一方主動退出。
二筒先做,做了五個,太差了。我一把推開二筒,對著么雞叫囂:「他身體太弱,我來替他!」么雞不置可否。我爬上杆,做了四個就掉了下來。
么雞一笑,輕鬆跳上杆,一口氣做了九個,我和二筒目瞪口呆。
決鬥引得操場上來了很多圍觀群眾,我掃了一眼,不好,那個姑娘也混在人群中。么雞正因為贏了我們而得意時,那姑娘紅了一張臉慢慢向么雞走來,我和二筒心裡叫苦,這下估計么雞能抱得美人歸了。沒想到這姑娘走到么雞身邊時並沒有任何表情,側過他走向了單槓,一躍而起,一口氣做了12個引體向上。
群眾開始大笑歡呼,那姑娘做完引體向上,像仙女一樣輕輕從單槓上落了下來,冷冷看了我們三個人一眼就轉身走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姑娘瘦瘦小小,卻是學校體隊的……
那場鬧劇一樣的決鬥過後,我們三個產生了強烈的挫敗感,急需洩憤。盤點了一下三個人的技能,我們找了一項三人唯一都擅長的運動——打麻將。
牌藝高深無止境,好漢英雄湊一桌。
牌場如戰場,每個人的性格看得清清楚楚。
么雞打麻將,氣勢洶洶,摸牌的時候好像帶著千軍萬馬去捉小兵,捉來的小兵又疼愛地為自己所用,打出去擲地有聲,毫不猶豫。他一開戰,就已經在氣勢上贏我們一半了。缺點是太過大意輕敵,經常漏碰,不然就所向無敵了。
相比之下,二筒就沒那麼張揚,心理素質還沒我好。每到聽牌快胡了的時候,就變得呼吸急促,摸牌的手都在抖。這時候我們若問他:「二筒,你是不是聽牌了?!」他會憨憨地回答:「哪有,還早著呢,么兒還沒打完呢!」但是轉一圈馬上就推倒胡了,我們又說:「你剛才不是說沒有聽牌麼?為啥這麼快就胡?」他就嘿嘿地笑,不說話。
這場初戰的結果是,那個被我拉來的牌搭子輸了個底兒掉,一歸三,哭著走了。
4
高中時代結束後,我和么雞都去了外地上大學,二筒留守小城。
我們大學的時候,實在太想打麻將了,又找不到牌搭子,就打QQ麻將,然後開著YY打臺靶子。臺靶子是家鄉土話,意思是兩個或三個人串通出老千,對付牌桌上剩餘的人。後來贏得太多,沒人和我們三個打了。
打不了麻將,我們又不願承認自己的麻將時代就這麼終結了,所以我在YY群裡提議:我們把自己牌場上的外號當做文身紋到胳膊上吧,等假期家鄉相聚,亮出文身,牌場開戰,大戰數個回合。老大紋么雞,老二紋二筒,我紋三萬,三個人拍案叫好,頗有三結義的氣勢。
那一年冬天回家的時候,我興高採烈地約他倆出來,把胳膊向前一伸,袖子一擼,「三萬」兩字神氣活現地紋在胳膊上,我挑了一下眉毛,等著看他倆的文身。
么雞苦了一張臉:「後來我想了一下,我一個大男生,紋只鳥在胳膊上,多難看……」
二筒苦了一張臉:「後來我想了一下,我一個大男生,紋倆蛋在胳膊上,多難看……」
我沒想到被自己的兄弟坑成這樣,揚起巴掌朝他倆後腦勺一人狠劈一下:「太他媽慫了!」
當晚他們故意放水,輸了我很多錢。
後來我交了個女朋友,她偶然看到我胳膊上的文身,質問我三萬是哪家姑娘,我說:「三萬不是人名,你想要的那個包不是這個價格嗎,我把它紋在胳膊上,好時刻提醒自己鎖定目標,早點存夠錢給你把那個包拿下!」她像小貓蹭了蹭我的胳膊,挽得我更緊了。
要是她知道三萬的真正意義,估計得追著我,忠孝東路打九遍。
5
臨近畢業的時候,二筒在小城找了個女朋友,叫梅子。梅子說話幹練利落,攻擊性極強,和二筒形成了而鮮明的對比。沒出幾個月,把二筒的朋友幾乎都得罪光了。
我和么雞放假回家,按慣例第一時間約二筒出來擺長城,不想卻被二筒拒絕了,理由是:領導不讓。
原來,梅子最恨二筒打麻將,認定我們是狐朋狗友(雖然我們確實是)。如此,聚會就變得沒意思了。不管我們在幹什麼,只要梅子一個電話打過來,二筒馬上立正,挺胸收腹抬頭,然後「是是是,好好好」,接著扭頭就回家,像被人下了降頭一樣。
我和么雞自然很看不慣,暗罵梅子法西斯,於是等二筒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合送給他一條狗繩。
那傻子居然問我們:「我們有沒有狗,為啥送我狗繩啊?」
我說:「這就是給你用的啊!」
他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傻乎乎回家,把狗繩遞給梅子,說:「咱倆又沒有狗,他們為啥要送我們狗繩啊……」
梅子一把扯過繩子,大吼道:「這是在罵你是我的狗,你個白痴!」
二筒這才反應過來,好久都不和我們聯繫。
二筒和梅子這陰盛陽衰的戀愛,一談就是好幾年,我們畢業後,他倆就同居了。
一年假期回家,我和么雞天天曬打麻將的照片,二筒沒出息地又背著梅子偷偷來找我們,當晚我們喝了好多酒,二筒胡言亂語,說還要喝,於是我掏錢又買了20瓶,二筒拿起一瓶,高呼:「此身但醉方城裡,不記阿嬌夜夜孤!」喊完就瞬間醉倒了,我和么雞對著一桌子酒眨了眨眼睛。
在我個人的價值觀裡,評價別人是極其不仗義行為,像二筒和梅子這樣的愛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本來是皆大歡喜。但是如果一段愛情發展到情侶已經開始幹涉雙方自由的地步,那這段感情算是正確的嗎?
我倆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二筒抬回家,走到門口不敢敲門——誰都知道梅子每天必須等到他回家才睡,這會兒估計怒氣衝衝在裡面等著呢。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醉如爛泥的二筒扔家門口時,門突然開了,梅子在門內看著我們,意料之中的冷若冰霜,恨恨地說道:「進來吧!」
安頓好二筒之後,她破天荒地給我倆倒了杯茶。
「知道我很討厭你們打麻將嗎?」一坐下,梅子殺氣騰騰,單刀直入地問我們。
「知道。」我和么雞異口同聲。
「知道還偷偷摸摸地打?還叫上二筒一起打?呸!二筒這名字我就不喜歡!」
「沒辦法,忍不住。現在打得都少了,我一年就回來這麼幾天……」我偷瞄她一眼。
「知道爛堵的下場是什麼嗎?我爸就是因為打麻將,越賭越大,最後連自己都控制不住了,欠了一屁股債。每天為了躲債我都見不到他人在哪兒。我媽和他天天吵架,你們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害怕嗎?他們吵到後來,我每天睡前都要問一遍我媽晚上爸爸會不會回來,我媽說不會了我才敢睡。我爸就這樣躲著,一邊躲一邊繼續堵,直到有一天,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不想看著二筒好好一個人,有一天也像我爸一樣再也不能回家。」
儘管我知道梅子的擔驚受怕有那麼一點點杞人憂天,但一瞬間我還是覺得,之前關於他倆戀愛模式的疑慮統統被打消了。
6
大學畢業後,我們三個見面的次數直線下降,更別說打麻將了。
每次放假我匆匆回家幾天,大家的時間不統一,很難相聚,想著昔日的麻將三兄弟,頗有英雄遲暮,麻雀老矣的悲壯。
有時候恍惚間會產生幻覺,么雞洪亮的嗓門還喊著豪氣的清一色;二筒憨厚的笑容還浸著機智的螺絲胡。可是他倆,卻各自被生活的向心力帶動得飛轉起來。
後來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決定在成都定居。據說那是個飛機還沒落地就能聽到下面搓麻將聲音的城市。當時全家因為一些變故,隨著我一起舉遷四川。二筒也搬離我們故鄉的小城,和梅子在附近的另一個城市開了個貨運的小公司。
切斷了家鄉的聯繫,更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聚。
我最後一次回老家收拾東西,么雞聽說後決定請我和二筒去他家做客。
一見么雞,我驚訝地發現他已經變異式橫向發展,當初的英俊被下巴飛出的橫肉淹沒得無影無蹤,好在我素質好,情商高,努力壓下了自己的驚訝。
過了一會兒二筒和梅子也來了,他看了一眼么雞,居然和我一樣絲毫沒有吐槽,我驚訝他什麼時候也變得和我一樣素質好、情商高了,這時候他慢慢拿出因為天氣太冷,進門結了霧而摘下的眼鏡,戴上後盯著么雞突然愣住了:「我操!么雞,這兩年你吃的是化肥嗎?」
梅子拿胳膊肘搗了一下二筒,然後一個眼神封住了二筒的嘴。
飯後,我們三個心照不宣地都望向么雞家牆角的麻將,想著三兄弟走之前最後再來四圈,奈何梅子的淫威且三缺一,遺憾地想要放棄。沒想梅子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說:「想打就打吧!我陪你們打!」
「你也會打麻將?!」我和么雞同時發問。
「開玩笑,我從小就是在我爸的牌桌旁長大的啊!」
說好打四圈,一搓到天亮。第二天我準備離開,么雞和二筒送我去車站。等上車後我看到他倆,擼起袖管向我招手,我眯著眼睛看過去,發現他倆胳膊上分別有一團黑乎乎的圖案。
仔細一看,那是兩個文身。
一個么雞,一個二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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