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神奇女俠》,MTC評分76,爛番茄93%,全球票房超過8億美元。它的成功不僅將整個DC電影宇宙,從扎克施耐德那自我沉浸式的臆想世界中脫胎換骨,更象徵了女性英雄作品的首次崛起。它讓所有人意識到,這背後具有的是不遜於傳統男性英雄的創作潛能。
但很不幸也毫不意外的是,這種潛能被資本壟斷的好萊塢製片廠扭曲成一種純粹的話題熱度和商業價值。於是,毫無獨立存在意義的《驚奇隊長》甩在了世人的面前,當然還有今天要談論的《猛禽小隊》。
作為《自殺小隊》的非正統續集,《猛禽小隊》聚焦在與小丑分手之後的小丑女哈莉奎茵上。失去保護傘的她被黑手黨「黑面具」追殺。以找回鑽石作為籌碼的小丑女,陰差陽錯遇到一群女性亡命之徒。最後伴隨著哈莉奎茵的自我覺醒,她和隊友們一舉打敗反派。
《猛禽小隊》豆瓣評分5.8 ,IMDb6.2,全球票房只有2億美元,達到了所有爛片標準。可是我對這部電影,卻是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為在預知故事糟糕的前提下,我能窺見在這無法直視的劇情背後,是創作團隊自知之明的竭力挽救和彌補。
故事趣味性,對於任何一部電影都極為重要,超級英雄電影更甚。但這份趣味往往不是由故事本身這單方面決定。
在一個故事大綱已經被敲定的情況下,提升故事趣味性的第一辦法,便是從敘述結構和敘事角度入手。這一手法其實很常見,名導克裡斯託夫諾蘭和蓋裡奇就是這方面的貫徹者。
蓋裡奇與克裡斯託夫諾蘭
但超級英雄電影行列,《猛禽小隊》是首例。考慮到本片的根本定位還是哈莉奎茵的個人秀,導演閻羽茜乾脆讓哈莉作為全片前半段的敘事者,而前半段錯亂甚至任性的敘事順序,看似毫無意義,其實都是與哈莉癲狂性格的點線呼應。
雖然用角色旁白來解釋劇情的方式一直是一種畫面表現力不足的偷懶辦法,但不得不承認,本片的使用確實是一次例外。
猛禽小隊裡的所有成員在影片開頭都處於分散狀態,按照一般影片的做法,大多採用上帝視角、多線的平行推進,然後選擇一個匯聚點將故事線收攏。而本片的情況是故事本來就非常簡單,根本也不存在無能力交代清楚的問題。所以這種「每次遇到缺少介紹的『新人物』或背景故事,都借用哈莉的口吻來暫停情節進展,進行補敘(其實前面都有一些細節暗示)」的敘事手法是有意為之。劇組知道故事本身是多麼的無趣,不如套用一個反常的結構,而這種錯亂迷幻的結構恰好是哈莉奎茵的角色屬性。
這不僅是敘事本身的打破常規,也是敘事結構對於人物的反哺。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可以更好的進入哈莉奎茵的瘋狂世界。
第二辦法就是表現手段以及視聽層面的豐富性。或許很多人看到片頭的介紹以動畫形式出現很奇怪,其實這是一次對自家作品的致敬。19年底,DC動畫部門上線了一部哈莉奎茵動畫劇集,第一季的內容也是小丑女的自立故事,影像風格上和這部影片也極為相似(然而成片質量被動畫劇集無情碾壓),目的很明顯——為電影造勢。所以本片的開場動畫不僅是一次有心的呼應,也避免了使用重複段落來講述一個人盡皆知的起源。
不僅是動畫,本片更是將綜藝節目、荒誕喜劇裡的表現元素都交雜在一起。我們可以看到每個新人物的出場方式都是在人物的中近景鏡頭上,做成帶有塗鴉特效的檔案,也能聽到反派在得知不利消息睜開雙眼時,背景裡清脆的音效……
只不過,最令我意外的是本片在視覺使用上的奔放和大膽。
《猛禽小隊》被定級為R18,除了少有的血腥外,主要還是因為有大量的場景都設置在夜市和成人場所。而小丑女,在本片中與其說是一個反派,不如說是一個混跡泥潭、神經頹廢的嬉皮人士。所有女性角色的造型設計也都趨向於朋克,具有一種有意的凌亂感和拼湊感,無論是色彩還是衣服的材質;且都以偏向中性的特點來削弱傳統女性特質。
左到右分別為蒙託亞、女獵手、該隱、小丑女、黑金絲雀
而在布景方面,哥譚的室外日夜、室內場景都別具一格。
夜晚和早上雖然分別以暗藍、淺黃作為基底濾鏡,但幾乎每一個鏡頭,都會摻雜著與主題色形成強烈對比的區域色。例如夜晚人臉之上映射的紅藍警燈、哈莉亮麗的金黃與淺粉服飾、甚至是一場絢麗的化學焰火;而在白天,當哈莉在街巷逃亡時,兩側湧入五光十色的商品。
夜晚人臉之上映射的紅藍警燈
哈莉亮麗的金黃與淺粉服飾
絢麗的化學焰火
哈莉在街巷逃亡時,兩側湧入五光十色的商品
涉及室內場景,無論是開場的酒吧,還是最後的陷阱屋,都會擺設大量抽象、詭譎的後現代風格雕塑。而後現代主義本身所指向的就是對於絕對真理和即成規範的摒棄,以一種反抗者的姿態去發聲,強調異質性、特殊性。這些理念,也恰好吻合本片所要傳達的女性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分支。
而頗遭人詬病的動作戲份,其實也能體現藝術指導所要灌注的視覺意指。雖然從動作編排的觀賞性來說,本片確實處於一種軟綿無力、草草了事、平衡缺失的狀態,但是本片中段動作戲的視覺呈現可以說達到了全片的最高潮。不是槍林彈雨或短兵相接,而是用煙霧、亮片、油漆來充斥著每一幕畫面。當哈莉從藍粉煙霧中,面帶癲狂之笑而出,雙馬尾與煙霧的色彩融合,將角色的瘋狂滲透到了屏幕內外的每一個角落。
用煙霧、亮片、油漆來充斥著每一幕畫面
哈莉面帶癲狂之笑從藍粉煙霧中走出
監獄場景將水融入到戰鬥之中,以水花的迅速四濺彌補動作的硬性乾癟
一般的超英電影,這方面根本不會做太多的考量(小丑除外),大多都是避免使用過於突兀的視覺元素,所謂眼花繚亂的視覺特效,不過是第一層次的生理刺激。即使是《神奇女俠》,也僅做到用明亮、灰暗、暖黃來作為三幕大環境的氛圍暗示。而《猛禽小隊》裡對於高飽和高對比、符合角色特質的色彩的大膽使用,就足以使本片在我的心中留下一席。
令人遺憾的是,影片高光之處都集中在影片的前半段,而本應達到頂峰的後半程則回歸了常規敘事和團結作戰、互飆無意義臺詞的cliché(陳詞濫調),而輪滑作戰本身也不足以支撐起決戰應有的創意和情感衝擊。
只是從如今的商業成績來看,這些顯然都已淪為隔靴搔癢的補救。
雖然《驚奇隊長》是一部各方面都平庸(尤其劇本和人物),但藉助著女權輿論、復聯效應、80s懷舊,成為在商業上大獲成功的僥倖作品;而《猛禽小隊》卻是一部劇本人物愚蠢至極,其他方面再怎麼優秀也無法挽回票房和口碑的揭露性之作。
如果說這部電影的高光在我的「強力洗白」之下或許變得不那麼無聊,那麼它的失敗本身就充滿了趣味和諷刺。
在漫畫界,「猛禽小隊」毫無疑問是歷史悠久、人氣較廣的女性英雄團體,最初由蝙蝠女和黑金絲雀創立,而這兩位的名氣,我相信只要略微接觸過漫畫或漫改作品的都有所耳聞。那麼為什麼,作為製片人之一、同時也是哈莉扮演者的瑪格特羅比,會選擇一個小丑女從未參與也很少有瓜葛的女性團體,而不是其經常合作的「哥譚魅影」三人組——毒藤女和貓女?
原與小丑女無瓜葛的「猛禽小隊」
與小丑女關係密切的「哥譚魅影」三人組
她本人則聲稱:自己最先了解並喜歡上的是猛禽小隊裡的角色,並想藉助電影這一平臺讓更多粉絲愛上她們,但是哥譚魅影裡只有三人,而且都太過著名,猛禽小隊則可以選擇任意的組合。
初看理由,或許是羅比試圖在滿足粉絲需求的基本條件和宣揚女性主義的高尚動機間,取得動態的融合。但影片上映前的片方行為以及影片本身展現的模樣,則無不在揭示這些說辭的冠冕堂皇。
在映前不久,華納倉促將片名《猛禽小隊》改為《猛禽小隊和哈莉奎茵的奇妙解放》的可疑操作,不禁讓粉絲對本片的定位產生猜疑。不幸的是,這份猜疑確實以一種令人不滿的方式得到證實——本片所有女性配角的時長加起來也不及小丑女一人,本質上這仍是一場哈莉奎茵的個人秀。
黑金絲雀、女獵手、該隱,這些魅力不遜於小丑女的女性英雄本該大放異彩,卻淪為無足輕重的配角。而這些角色的演員選角和造型設計,都在有意地顛覆原作形象,以挑戰直男粉絲的審美。
電影選角和造型設計對「傳統直男審美「的有意挑戰也在映前引起了熱烈的對線。當影評人Matthew Kadish 暗示「不管男女觀眾都想在熒幕上看到富有魅力的女性角色,因此本片的票房將註定失敗」時,其遭受了大量來自推特用戶、媒體甚至是本片服裝設計師的口誅筆伐。
當理順一切,我們就能很清楚地認識到這背後的真正動機。這部電影的立項初衷,在片方看來,只是想繼續利用小丑女在《自殺小隊》積攢的人氣,並融合其他女性英雄,以獲得輿論支持和商業利益,但熱度的不及預期致使了映前的改名行為。而在羅比看來,與其說是挖掘其他女性英雄的魅力,不如說是畏怯哥譚魅影的其餘二人搶佔風頭,而選擇了這批「洗腳婢」們來進一步提升自己和小丑女的人氣。
而當人們認為這些大方向的扭曲就足以令人失望時,影片故事自身對於女權的表達,則更是不盡人意。
為什麼哈莉奎茵的動畫劇集質量可以碾壓這部電影?如果作橫向對比,很容易發現最大的變量就是小丑。一個將哈莉玩弄於股掌多年的角色,在電影中居然是通過另一個毫無關聯的反派「黑面具」,來實現對哈莉的壓迫和困擾。這種全程臆想狀態、毫無直接表現的困境就已經無法讓觀眾產生深刻的共情,更別說本片所有的男性角色不是流氓就是廢柴。這種極端設置體現出來的刻意,所造成的只能是對於角色刻畫和立意表達的削弱。
然而最諷刺的是,女性主義一直倡導的平權、獨立,都毀在了哈莉對於「黑面具」同性戀身份的嘲笑上。
所以最後當哈莉將黑面具和小丑捆綁在一起,並發表了一通《女性獨立宣言》時,這部影片已徹底淪為一個笑話。
哈莉奎因發表「女性獨立宣言」
關於本片票房的失利,某些媒體利用直男審美大做文章,以一種本能的對立試圖將其歸結於男性觀眾的幼稚和狹隘,只不過這些妄自的言論都被男性觀眾佔比54%這一刺眼的數據,削減了說服力。
直男粉絲對於本片的貢獻減弱只是一個最淺顯的原因,是主創在決定不屑直男粉絲審美的時候,本就應當預料到的後果。本片真正失去的其實是一大批潛在的女性觀眾。大量的青少年女性觀眾因為本片毫無意義的R級定位,被剝削了自由的觀影渠道和熱情;而一個理智成熟的女性女權主義者,則根本不會對影片試圖表達的田園女權產生一絲興趣。
《神奇女俠》《驚奇隊長》《猛禽小隊》 ,這三者女權的要素佔比依次擴增,但對於獨立、強大、博愛的成功刻畫則依次減弱,甚至站在了對立面。《猛禽小隊》採用了極端(田園)女權的視角,將虛偽的女性意識設置在了對其他群體的否定和踩踏之上。《驚奇隊長》則是在一個外星殖民的故事中,強行穿插了一段與角色困境不符合的男權視角。《神奇女俠》則是將刻畫貫穿於整個情節和人物抉擇之中,當黛安娜望著戰壕中飽受苦難的婦女兒童,而毅然決定在炮火中踏入無(男)人區時,其角色的內外魅力在此刻盡情散發。
《Variety》將《神奇女俠》無人區的一幕作為年度最佳鏡頭
一部擁有自我風格的作品,於我來說,永遠不會是一部一無是處的作品,《猛禽小隊》亦是如此。同時,它也是一部矯枉過正的偷懶產物,是資本手裡的一個利益工具,它,遠非時代所需。但這又的確是一個需要勇於發聲的時代,所以我們需要的是《鳥小姐》或是《神奇女俠》這樣的作品,用飽滿的人物和故事去表現女性困境和自立,去發出誠摯動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