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陳浩武老師受「話說日本系列公益講座」邀請做講座直播,本文為直播現場的錄音整理(上),主題為《中日關係的演變:從慕夏到脫亞》。
日本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觀察和研究的標本,這個國家非常特殊,亨廷頓是把日本列為世界八大文明之一。我個人對日本的興趣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那個時候我在央行工作,對二戰以後日本經濟恢復的產業政策感興趣,讀吉田茂首相寫的《激蕩的百年史》,中國八十年代正在復甦經濟,日本的經驗給我們很多啟發。
90年代初我組建了長江證券,因為發展國際業務,和日本的野村研究所建立了非常密切的關係,前後保持10年,也主要是向日本同行學習。大家知道,日本野村研究所是世界上三大研究機構之一。中國資本市場起步晚,要學習他們的先進經驗。從他們身上,我們的確得到了很多有益的幫助。
離開經濟工作崗位以後,我對日本的關注,主要是明治維新這個主題。圍繞這個主題,近年來先後多次組織去日本的旅行和各種研討會,包括在東京大學數次聯合論壇。明治維新這個話題在日本不是很熱,但是對中國仍然有現實意義。關注和討論明治維新問題,背後都是中國問題意識,是從日本看中國。
我們在2018年做了一場旅行,主題仍然是明治維新,鳳凰衛視的攝影團隊跟著我們一起行走。他們回來就剪了一個5集的電視片,在鳳凰衛視的《鳳凰大視野》專欄播出,名字叫《盛世暗影》,主要講日本為什麼通過明治維新走上了軍國主義的道路。
在鳳凰衛視《鳳凰大視野》專欄中播出的五集紀錄片《盛世暗影:明治維新冷觀察》
今天晚上我來給大家分享的主題,是從「慕夏」到「脫亞」,主要聊一下中日兩國關係的歷史演變。
我們知道,日本有長達千年的「慕夏」傳統。從隋唐時代開始,日本就像一個謙虛的學生來認真學習中國,羨慕華夏文明和傳統。但是,在明治維新之前,他們的「慕夏」態度發生了重大轉變。我們來看看日本如何「慕夏」?又如何發生改變?
01 推古天皇時代是日本「慕夏」起點
日本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學習中國的?從現在來看,推古天皇是一個起點。推古天皇大概在600年左右登基,他是日本第33任天皇,也是日本的第一任女天皇。
為什麼從公元600年,日本開始認真學習中國?從日本國內的情況來看,它處在一個從氏族社會向天皇建立中央權力機構這麼一個轉折點上。推古天皇和她的侄子聖德太子一起,推動了這場變革,這個變革叫「大化改新」。大化改新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是日本文明的一個起點。因為在大化改新之前,日本是一個氏族社會;從大化改新開始,天皇方面希望能夠壓制氏族的勢力,把權力集中到天皇手裡。
在這樣一個轉折的過程當中,他們最需要的就是學習中國的國家典章律令,因為他們原來沒有這一套東西。推古天皇和聖德太子所推行的大化改新,其實就是以中華文明為坐標的一個學習的過程。
日本學習中國,和中國本身的文化傳統非常契合。為什麼?因為中國這個概念,自古以來就不僅僅是一個地域的概念,而是一個超地域的文化概念。從軸心時代的孔孟開始,中國就是一個文化概念。《戰國策》裡有一段話:「臣聞中國者,聖賢之所教也,禮樂之所用也。遠方之所觀附也,蠻夷之所則效也。」
什麼意思?就是說,中國就是一個推行聖賢之教,推行禮樂之用,然後讓四方蠻夷都向你學習,給四方蠻夷提供一個學習的楷模。所以說中國首先應該是一個文化概念。
按照這種傳統,中國非常樂意去做那種「以夏變夷」的事情。所謂以夏變夷,就是用中華的文化傳統去教化四方,讓這些蠻族能夠進入到中華文明的軸心體系。所以大化改新的推古天皇和聖德太子願意向中國學習,中國也非常樂意讓他們來學習。
在當時,推古天皇面對的主要是兩大氏族部落,一個叫蘇我氏,一個是物部氏。對於天皇和聖德太子來講,他們首先面臨的問題,是要把士族的權力奪過來。
蘇我氏是崇佛的,而物部氏是反佛的。因為這個原因,使得它們分成兩大對立的派別。聖德太子就聯手蘇我氏來反對物部氏,因為聖德太子和推古天皇都是崇佛的。這場戰爭非常激烈。在戰爭關鍵的時刻,聖德太子求佛菩薩保佑。他用木頭削了4尊佛像,並向佛像禱告,說如果能夠保佑我們獲得勝利,我一定要修建寺廟來供奉你。結果聖德太子聯手蘇我氏這一部打敗了物部氏。戰爭結束以後,聖德太子就在公元593年修了四天王寺。四天王寺是日本的第一座官家佛教寺院,在今天的大阪,是日本最早的佛教寺院。
從公元600年開始,推古在公元600年、607年、608年和614年,4次派遣遣隋使,向中國學習,特別是學習中國的國家典章律令,也就是中央政府的運作模式。學習這個的結果,就是聖德太子推出了「冠位十二階」。所謂冠位十二階,就是按照中國儒家的德、仁、禮、信、義、智這6個層面,配以不同的顏色;每個層面分成大小兩種,來代表12個位階。
比方說德是地位最高的,那麼用紫色;仁用青色,禮用赤色,信是黃色,義是白色,智是黑色。在這個基礎上,又頒布了「憲法17條」。這個憲法還不是我們今天憲法的含義,而是用了中文的憲法這兩個字,沒有今天憲政文明、憲法的意義。憲法17條大量的內容都是儒家的文明,比方說和為貴,比方說崇尚君王;還有佛家的,比方說尊崇三寶,佛、法、僧叫佛門三寶。「憲法17條」和「冠位十二階」,都是他們在學習中國的文明過程當中轉化成日本的文明的符號。
02 藤原家族和北極星崇拜
日本在大化改新中出現了一個家族,就是藤原家族,要重點講一下。
在大化改新當中,有一個重要的大臣,叫中臣鐮足,這個中臣鐮足接續聖德太子推進大化改新,立下了汗馬功勞。這個時候已經不是推古天皇,而是天智天皇。天智天皇為了表彰中臣鐮足,就把一個嬪妃賜給了中臣鐮足。天皇告訴中臣鐮足,妃子已經懷孕,如果她生了一個女孩,我會給一些錢,你把她好好養起來;如果生的是男孩,我會賜給他一個姓。
在日本,天皇賜姓,這是一個非常榮耀的事件。因為在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前,老百姓都是沒有姓氏的,只有貴族有姓氏。大臣、關白、攝政、太政大臣,他們都有姓。天智天皇賜給中臣鐮足的嬪妃,第二年就真的生了一個男孩,天智天皇就給他賜了個姓,叫藤原氏。這個藤原氏後來成為日本第一大姓氏。
為什麼成為第一大姓氏?因為中臣鐮足接受的妃子生的孩子,叫不比等,也是藤原不比等。藤原不比等長大了以後,成為一個政治核心人物。因為整個大化改新的成果是在藤原不比等手下完成最後的制度設計。
在制度設計當中,不比等把藤原氏的政治權力設計到了整個框架裡面。從公元670開始,一直到明治維新,長達1275年中,藤原家族的男性,永遠在天皇身邊擔任左大臣、右大臣、攝政、關白、太政官;藤原家族的女性,會一代一代嫁給天皇,然後給天皇生孩子,又成為下一代天皇,藤原氏則永遠是天皇的外公。有一個統計,從724年到1900年當中,一共出了76個天皇,當中有54個是藤原氏的女兒生出來的。
我們最近一次去日本,找到了藤原氏的後裔。是藤原北氏一系,他的名字叫山科言親。山科一系專門為天皇做衣紋道。這個山科言親今年24歲,在京都大學讀歷史系的碩士,他是藤原家族近年來很少願意代表這個家族對外發表聲的年輕人。他在系統地整理1000多年來藤原氏家族的歷史。我們在東京跟他組織了一場對話,他的家族世世代代為天皇做衣紋道。
什麼叫衣紋道?就是為天皇做衣服,包括買布、染色、裁剪,並且為天皇穿衣服,為皇后穿衣服。去年的令和天皇登基,為天皇穿衣服的就是這一家人。山科言親在和我們交流的過程中,介紹了歷代的天皇所穿的衣服。他介紹其中一張照片的時候,我叫他停一下,因為我發現天皇的衣背上有北極星的圖案。我就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在明治維新之前,歷代天皇的服飾在肩背上都有北極星圖案。我為什麼要特別講這一點?因為中國悠久的歷史傳統當中,從夏商周開始,中國就有北極星崇拜。北極星也稱為天極星,它可以指明方向,而且是我們能看到的最亮的一顆星。
我們知道北京有一條中軸線。不要以為從前門到正陽門、天安門、太和殿、一直到景山,到鼓樓、鐘樓、到亞運村這一條中軸線,這只是北京的中軸線,但是這條中軸線是一直往前延伸的,延伸到哪裡去了?一直延伸到元上都。在200、300多公裡以外的上都,當時北京是元大都。那麼這一條中軸線指向什麼?指向北極星。當我看到他的天皇的衣紋上有北極星圖案特別震驚,那說明什麼?說明日本從它悠久的遠古,可能就接受了中國的北極星的崇拜傳統。
03 日本「慕夏」學什麼?
我剛才說到日本曾經4次派遣隋使來中國學習。但是大規模的學習中國,是在往後從公元630年開始到895年,他們先後派遣了19次遣唐使,非常系統地學習中國。每一次遣唐使最大規模是500多人。遣唐使的船裡面包括兩種人,一個叫留學生,到中國來學文化的;還有一種人叫留學僧,到中國來學佛教。
日本人的學習態度是非常值得我們欽佩的。這些人在中國的學習都是紮下來,一來就是10年、20年,然後把在中國學到的東西傳播到日本。其中有一個非常有名的人物叫阿倍仲麻呂,中文名字叫晁衡。他在唐代考取了進士,留在中國成了唐朝的一個官員,有極好的中國文化的修養。
在那個年代,日本的造船業還非常落後,所以這些遣唐使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到中國學習。一般從南波津出發,開始他們是走北路,沿著朝鮮半島的海岸一直走到膠東半島的登州上岸。北線的好處就是安全,因為緊靠著海岸線,相對風浪要小一些。後來他們航海技術發達了,就開始改走南路。走南路就是不繞渤海灣,直接跨過東海,在揚州登岸。
但即使這樣,海上風險還是非常大,經常是有去無回。日本人冒著生命危險,跨過萬頃波濤,以隨時可能葬身魚腹的風險來向中國學習,這種精神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他們當時在中國來學習什麼?主要是三個方面,一個是中國的文字,一個是中國化的佛教,一個是國家典章律令。
我們今天到日本去,常常覺得非常親切。為什麼?你雖然不知道日文這個音怎麼讀,但是大街上的路牌、門牌好多字你都認識,而且大體上知道意思。要知道以前中日之間的這種交流,包括像黃遵憲這種人到日本去做大使,他和日本人交流常常是「筆談」。所謂筆談就是雙方都在紙上寫出來,寫出來雙方就都認識。中國的文字對日本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於學習中國化的佛教。我們知道佛教從東漢傳到中國以後,在盛唐期間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什麼叫佛教的中國化呢?好比說佛教在中國形成了八大派別,什麼天台宗、禪宗、律宗、法相宗、三論宗等等這樣的一些宗派,這些宗派和原來的印度佛教沒有太大關係。佛教分成兩部分,一個叫上座部,我們把它稱為小乘佛教。比如今天的東南亞一帶的佛教。還有就是大乘佛教。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區別就在於,小乘佛教它強調的是自渡,修羅漢果位,為了自己個人的解脫。而大乘佛教在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於中國儒學的精神,就是天下情懷。所謂大乘,就像一艘很大的船,或者像一頭很大的象一樣,可以載很多人。這種天下情懷,這種救贖,是對普羅大眾而言的。
大乘佛教在中國一共分成八個派別,這些派別都是在中國產生的,並非當時的印度佛教本身。而且這些派別大部分都傳到了日本。我們今天看日本一些寺廟,都寫上什麼宗的本寺或者本山之類,表明他們是系統接受的中國佛教。
第三個層面,就是國家典章律令。國家典章律令就是一個治國制度框架,這是日本原來所沒有的。中國是公元前221年就從周治走向了秦治,成了一個集權社會。集權社會的中央政府非常厲害,是一個龐大的一個機構。比方在唐代有「三省六部」,三省就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然後下面六部,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等。
日本在公元701年和718年完成了兩個律令——中國人重視律,日本人重視令——頒布了一個叫《大寶律令》,一個叫《養老律令》。「養老」不是說去關注養老的事情,是當時年號叫「養老」。這兩個律令就是將中國的三省、中國的政治框架做了一個改造。日本把三省合併為一個機構,叫太政官。中國的三省在皇帝之下,其實互相有點制衡的意思,皇帝他可以通過三個省之間來平衡。 那麼到了日本,因為它國家小,行政相對簡單,它就把三者合併叫太政官。它另外又設了一個官,這是中國沒有的,叫神祇官。因為日本信奉神道教,所以它要有一個神祇官。神祇官專門來負責天皇祭祀活動,同時為天皇管理官方的神宮。
這兩個律令還成立了一個新的機構,叫大學寮。大學寮做什麼?就是負責對官員的培訓。不是一個學習機構,是一個培訓機構。就是讓這些準備得到提拔的貴族子弟,在這裡接受中國漢字、中國儒學、中國佛教之類的學習。
公元710年,日本把首都遷到了奈良,建了一個新的京城,叫平城京。這個平城京是完全按照長安的模式來仿製的。平城京用了將近不到100年,又遷都到京都,叫平安京,是公元794年建的。平安京在城市的建設上,完全仿製洛陽。日本在不到100年的時間建了兩個京城,一個模仿長安,一個模仿洛陽,因為唐代中國有兩個都,東都和西都。我們今天如果到日本去看京都和奈良,特別是奈良,你就可以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中國唐代城市樣本。
有一次我從奈良回來,第二天就飛到西安,兩個城市極度的反差對比,使我產生了很多感慨。當年的長安,今天的西安完全是水泥森林,而當年的奈良一直到今天,在千年以後,依然保持了當年長安的模樣。在一片櫻花的繽紛之中,它的背景是5層木塔,全部都是唐代的建築。平城京和平安京大道,就叫朱雀大道,完全照搬中國。
在這個基礎上,日本在公元715年、公元720年和公元759年又出了三本書。這三本書完成了日本文字書寫的標準化。在學習中國的漢字的基礎上,把它書寫日本化,出版了這三本書,《古事記》、《日本書記》和《萬葉集》,這三本書的出版,就標誌著日本在學習中國漢字上完成了它的歷史性的階段,已經完全標準化。
佛教在日本,你們如果去奈良,有一個寺叫法隆寺,特別推薦大家去看看,這是真正的唐代建築,一直到今天保存完好,氣勢雄偉。我們在中國的土地上已經很難找到唐代的建築,但是在日本,建於607年的法隆寺至今保存完好,這就是聖德太子建的。
另外還有一座在奈良的寺院,叫東大寺,是皇家寺院。 鑑真和尚在公元754年到達日本,天皇就讓他下榻東大寺。鑑真大和尚在東大寺設壇,為天皇、皇后、皇太子、大臣受戒。
還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廟就是唐招提寺。我剛才說日本天皇把鑑真和尚放在東大寺那是臨時過渡,他還專門把他弟弟的官邸騰出來,為鑑真和尚建了這座寺院,就是這座唐招提寺。
鑑真和尚到達日本是非常重要的事件。這個故事太感人了。他先後6次東渡日本,前面都沒有成功,最後一次東渡的時候,他已經過了60歲,而且雙目失明,什麼都看不見。他以一個雙目失明的年邁之身,飄洋過海來到日本,的確表達了中國的僧侶對傳播佛教的堅定的信念,而且深深的感動了日本。我給大家推薦有兩本書,非常值得看的,一個井上靖寫的《天平之甍》。這本書非常棒。還有一個作家叫東山魁夷,他寫的《通往唐招提寺之路》。這兩本書都非常清晰地記錄了鑑真6次東渡日本的艱難歷程。
我到唐招提寺去看鑑真和尚的墓地,非常令人感動!為什麼?墓地旁邊豎了一塊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刻著幾個大字:獻給日本文化恩人——鑑真大和尚。日本人對給他帶去文化和文明的人,懷著一種虔誠的感恩之心。千百年來,這個地方的香火從來沒有斷過,令我非常震動。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