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一個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山羊鬍子的人,一會兒開藥方,一會兒寫小說。他能同時幹好醫生和作家這兩份差事嗎?在一般人的想像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俄國有一個人卻做到了,他就是1860年1月29日出生的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被列夫·託爾斯泰譽為「俄國散文的普希金」的偉大現實主義小說家和戲劇家——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契訶夫的一生像他所擅長的題材一樣,不是鴻篇偉制,卻凝練耀眼,不曾辜負時光。1860年,他於羅斯託夫省塔幹羅格市出生。儘管爺爺是個被解放的農奴,父親也不過是個商人,但童年的契訶夫從未感到生活的艱辛。然而他16歲時,父親破產,帶著六個孩子中的四個男孩逃往莫斯科躲債,只把他和妹妹瑪利亞留在了故鄉。到三年後契訶夫考取莫斯科大學醫學院獎學金為止,他靠做勤雜工養活自己和妹妹,遍嘗世態炎涼。
年輕時期的契訶夫
在早年的小說《在莊園裡》契訶夫講述了關於「白黑骨頭論」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包裹在契訶夫早期的市民婚戀故事中,卻不吝筆墨地刻畫著這個荒謬的種族論,其實就是作者借人之酒杯、澆己之塊壘。1880年,一個偶然機會,契訶夫改編了父親寫給祖父的信,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向《蜻蜓》雜誌投稿,並且一擊即中,從此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
契訶夫作品《在莊園裡》插圖
不過,對此時的契訶夫來說,文學創作的意義首先是改善自己的生活,其次才是改變世人的精神。在最初的六年裡,契訶夫一直奉行著這個精神,靠著文學創作,幫助家庭度過危機。在這段時間裡,他雖然不停地製造文字產品,但筆下的思想卻未必是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契訶夫的文學前途捆綁在他的經濟環境上,為之拖累,卻也拜之所賜,讓他不知疲倦(更多是不敢疲倦)筆耕不輟,在一次次真實意圖的隱約變形中磨練出更為老辣的諷刺技巧,也積澱下更為深沉的社會批判眼光。事情的兩面正在於此,當他成名後無不苦澀地回顧這段不自由的歲月,發出「貴族作家從自然界毫不費力地取得的東西,年輕作家卻要用整個青春的代價去買來」的感慨,殊不知,這就是自然界創造契訶夫的理由。
19世紀80年代的俄羅斯,被稱為「反動派野蠻無恥的凱旋時代」,思想界萬馬齊喑,藝術界風聲鶴唳,政治審查的利劍始終封在所有人的咽喉上,精神的苦刑讓許多理想主義的年輕人陷入痛苦的深淵。契訶夫文學上的盟友加爾申和畫家列維坦都曾因不堪重壓自殺,他的兩個才華橫溢的哥哥亞歷山大和尼古拉在酒精中自我放逐。在小說《套中人》中,契訶夫曾經描繪過那個時代的生活,「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讀書識字」……
《套中人》插畫
然而他的另一個身份卻是醫生。靈感騰起火焰,理智潑下冷水,還好有這一重職業薰陶出的縝密與冷靜,讓他跳脫出文藝青年敏感纖細的精神痼疾,並且堅持帶著科學眼光探索社會問題。
契訶夫(中)為眾人誦讀《海鷗》
1885年夏天,他在巴布基諾附近行醫,整個夏天他看了幾百個病人,卻只掙了一個盧布。義務勞動的對象是那些醫藥匱乏的鄉民,他在治病的同時得以廣泛地了解社會底層的辛酸和矛盾,對當時俄羅斯的社會癥結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態度。
他小說中那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笑意越來越少,諷刺背後冷靜尖銳的批判則越來越強烈。他對世間百態刻畫的疏離,逐漸具有當頭棒喝的震撼力。在他令人發冷地將活生生的怪狀剖開給讀者看時,反映的是自己對社會深刻的焦慮。這也導致了他與他最初的伯樂、《點滴》雜誌主編萊金的要求漸行漸遠。
1882年,契訶夫遇到萊金,使他在《點滴》雜誌輕鬆溫和的市民趣味和萊金100行的篇幅限制中鍛造了自己出神入化的文字技巧;1885年他與萊金的合作關係破裂後,意外遇到了當時俄羅斯的新聞界巨頭、《新時代》雜誌社長蘇沃林,後者開出的12戈比每行的高稿酬讓契訶夫進入了一年129部作品的創作井噴,但也讓他在成為一個成熟作家的道路上必然經歷的瓶頸期提前到來,他在文學創作的目的與功能的疑問中兜兜轉轉,第一次對寫作本身的意義產生了懷疑。
然而,1886年,命運之神再一次向他微笑了。德高望重的文學泰鬥格裡戈羅維奇主動向他寫信,他肯定了契訶夫的才華,並稱讚他「有真正的才能」,「這才能」使他「遠遠超出新一代文學工作者圈子」。這封信「像閃電那樣震動」了契訶夫。他終於意識到,對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來說,自己的洞察力就是一把手術刀,只有當他揮筆表達出他的觀察時,這把手術刀才算剖開了社會的毒瘤。
有人說契訶夫對於人性醜陋的揭露誠然深刻,但卻總是缺乏憐憫,尤其是對於小市民的求全責備。這無疑是偏見。「冷」是契訶夫小說的溫度,「熱」才是他靈魂的溫度。他不到20歲就扛起養家的重擔,一生中從未放下對父母兄妹的責任,他的遺囑中,妥善安排了母親和在世弟妹的生活,還將稿費捐給故鄉。在他的莊園梅裡霍沃,他成了周圍老百姓的免費醫生,還籌劃著建立小學。契訶夫並不缺乏人情味,只是對於一個承擔起文學責任的作家而言,異乎尋常的冷靜洞察力是他的稟賦,而他更深沉的目光,望向的仍然是治病救人的遠方。
在這條路上,契訶夫表現出的是與冷靜相對的狂熱。他一度篤信託爾斯泰的「勿抗惡」哲學,希望用知識分子的道德力量感化墮落的人們,事實帶來的當然只有失望。1888年,契訶夫在給友人坦白地說:「我不是自由主義者,不是漸進論者,不是修士,不是旁觀主義者」,在被評論界普遍批評為虛無悲觀的短篇小說《沒有意思的故事》裡,他表達的正是當時自己的彷徨。
如果契訶夫堅持寫小說也已經可以萬古流芳,但他偏偏在小說創作的收穫期改弦更張,從《伊凡諾夫》開始挑戰戲劇創作,並且在首演反響不佳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繼續嘗試,並大膽打破歐洲戲劇創作奇數幕的傳統,而創作偶數幕劇,有意把戲劇的高潮退掉,幾乎找不到結構上的高潮。
傳統戲劇中被黑格爾規定的所謂高潮,需要的是人與人之間激烈的衝突場面;但契訶夫提煉了一種更深邃更本質的矛盾,即「人與環境的衝突」,它不需要形式上的高潮,因為矛盾無處不在。抒情和思辨同時存在於這樣的形式中,完美地體現了戲劇的儀式性、遊戲性與寓言感,將他推上了現代派戲劇奠基人的位子——他劇本中的人物始終想突破環境卻始終無法擺脫,像一隻不辨方向的鳥兒一刻不停地衝撞銅牆鐵壁、經歷失望痛楚,這種人生態度,又怎麼不是一種執念和狂熱呢?
契訶夫雖然曾是莫斯科大學醫學系的高材生,靠精湛的醫術不知讓多少人起死回生,但卻最終沒能延長自己的生命,1860年出生的他44歲就英年早逝,在他僅僅44年的生命中給我們留下了眾多精神財富。正所謂愛之太深,才會恨之愈切。無論是表現深情的憐憫還是進行無情的批判,無論是反映人性的弱點還是張揚人性的光輝,都是發自內心的呼喚,這一點使契訶夫的作品在人間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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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綜合新浪文化、知網等報導
本期編輯:馬媛
實習編輯:荊詩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