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大清老早,照例到公園散步。
前面那個老頭走得實在有點慢,想想還是超過去吧。
就在超越的一剎那,我聽見他在吹口哨,一首很老的流行歌。難怪走得「篤姍姍」。
回過神來,我竟然想大笑。
因為不知為啥,我突然穿越到了半個世紀之前。對呀,那時,走路吹口哨的,都是流氓啊,至少也是不良少年。
我們小時候,一般上海人家的小孩子,是不可以學口哨的。
不過學堂裡總有高年級學生在吹,弄堂裡也總有大孩子在吹。好玩啊!於是,都會去學著吹。開始乾澀,慢慢圓潤起來,也得意起來。
學會口哨像學會踏腳踏車一樣,要過癮頭的。剛學會腳踏車麼,總想讓我一個人到人民廣場兜一圈回來。同樣,剛學會口哨,特別是一隻曲子還有某個地方軋牢,也是一定要見縫插針再多練幾遍的。
不巧的是,本來你放學回家很乖,不但不吵不鬧,還相幫姆媽淘米燒夜飯。一邊等飯開,一邊就木知木覺開始練口哨了。於是,背後立即傳來一聲罵:
「儂勒做啥,小鬼啊?幫小毛頭把勢啊?噓噓噓,啥腔調!幫我關忒。」
不是關煤氣灶龍頭,而是關忒儂張嘴巴。
小時候想想也蠻冤的,音樂,是高雅藝術啊。雖然還不能像現在那樣,馬上直播,刷禮物,刷遊艇。
但就是不許。因為那是流氓腔,你家坍不起那個臺。
下次嘴巴癢了,也只好跑出家去,到弄堂口,到小花園裡去吹。
吹口哨不許,罵「戳那」就更不許了。
我以前有專文論述過,「戳那」的全稱是六字訣:「我戳倷娘只X」。
一般上海人家屋裡,別說全稱六字訣了,即便是省略形式二字訣「戳那」也不許。你再生氣也不許。
有時實在憋不住,就來一個「一字訣」,而且只用一半聲音,「戳」。依然不許。
我就為此吃過苦頭。
有一次,不知為了何事,突然露出了「一字訣」。家裡大人立即勃然大怒,「小鬼,儂勒講啥?吤齷齪的字儂也講得出?啥地方學得來的流氓腔?儂在外頭軋壞道是否啊?」
看這個架勢,我不立刻認錯的話,按現在的說法,大人就要用自己的「人肉」去「人肉」我在弄堂裡學壞的軌跡了。
現在好了,我碰到過不止一個知名的電視女主持人,都是張口就來:「我靠——」,拖長音不算,那音量,從帝都發出,連雄安也聽得到。
我當下心裡就在想,這要放在半個世紀以前的上海,弄堂裡的老懂經一定要接一句的:「儂只女坯,儂也罵戳(靠者,戳也),儂拿啥物事戳?!」
再一想,現在也不是問題了。專門商店裡都有賣的。紅的綠的大的小的活的死的都有。江浙滬還可以包郵。
流氓腔,還有呢。
腳不能抖。腳一抖就是流氓腔。1990年代的電視小品,你上面只要一抖腳,下面就會笑。連趙麗蓉老師也不例外。原來廣大希望被牽掛的群眾是歡喜看有人在臺上耍流氓的。
背不能鱟(音吼)。有道是,「十隻老克勒九隻蝦」。背一鱟麼就像蝦了。怕就怕你學不會老克勒,學成了「小敨亂」,小流氓。一樣做流氓麼也做做大,只做小流氓,太不合算了。
我也許插隊落戶時學壞了。重新回上海後,只要與家父一起出去,總會被他時不時地提醒:「背挺挺直。」他呵斥我不礙。就怕他求我,「哎,儂背挺挺直好否啊?」面孔也要紅出來。
很多時候,兩個人邊走邊談,正談得入港,他攔陌生頭來那麼一句。想來他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走路手不要插在袋袋裡。
所以上海人家天冷,大人小人出門都要戴手套。買不起了,可以織。沒有絨線織用紗線織。就是不許插袋袋。
寧可允許你「鑲袖籠」。順便說一句,最早戲稱別人「相公」,就是從「鑲袖籠」的「鑲公」那裡過來的。
小孩子都有叛逆心理叛逆期。越不讓我插,我就越要插。還記得當年流行軍褲,兩隻手不但要插在軍褲袋袋裡,還要拼命朝外撐,撐得像個馬戲團小丑才肯罷休。
前兩年,我看過一部新聞紀錄片,拍的是國務院前副總理吳儀女士。下基層視察,全程兩手插在褲袋袋裡,作指示也不拿出來。原來,流氓腔與官腔也可以無縫切換的。
以下這些也都是「流氓腔」。
講道理歸講道理,不好動手動腳。
上海石庫門弄堂裡,哪怕已經不堪到大吵三六九,小吵日日有,吵起相罵來還是以講為主。經常聽得到:「儂講管講,覅動手動腳。」那人再理虧,也還先要攤開雙手辯白:「我啥地方動手動腳啦?」可見,當年大家還是有共同底線可守的。
後來外頭人看不慣了,到處講,「上海人吵架,半天也打不起來。」要命的是,和者眾。大家都覺得應該因此而看不起上海人。
啥意思?你想說,我們全國人民都已經那麼流氓了,你們怎麼一點也不流氓?還是想說,這種底線,你們上海人還在守啊。
上海人還真沒守住。這不,高架上也打起來了。
於是,有人也許覺得,改造上海人懦弱無用的歷史使命總算完成了。也有人擔心,越來越多的街頭惡性案件乃至無差別殺人正大踏步向我們走來。
不動手動腳還不夠,講話還不能「點點戳戳」,指著別人的臉部。否則也是流氓腔。
弄堂裡吵相罵,經常聽得到:「言話儘管講,儂手擺擺好。」這也是當年大家覺得應該守住的共同底線之一。
不曉得哪能,後來電視臺有一隻滑稽節目,裡向有超市咖吧的,三個男人講起言話來,一律「點點戳戳」,那兩位也就不去提它了。連姚公子也伸出節頭管來。儘管他總算還有點家教,多少有點心虛,手擺在腰眼裡,從下朝上點。而另外兩位,巴不得點到別人的眼烏珠裡去。
別跟我提什麼「起角色」的需要,我只曉得你們整天對著上面吹牛皮,講這個節目是所謂新上海人學滬語的好課堂。
罪過啊。誤人子弟啊。
同樣道理,夜裡手電筒照人面孔,當年也算流氓腔。
現在夜裡不用手電筒了,而是用遠光燈了。
姑且不論,當年把以上種種都歸為「流氓腔」合不合適,反正,依當年的標準,那現在我們天天看到的,基本上都是流氓和流氓腔。
無論如何,總不能將之稱為社會進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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