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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0年第12期「新人場特輯」
談衍良,男,1995年12月生於上海,復旦大學材料科學系學生,出版小說集《烏鴉妖怪與隨機數偵探》。
齊林坐在「四平路生煎」門口的深藍色塑料長椅上,肘關節抵著桌面上的百事可樂商標,就在他的背後,油水爆裂的聲響正劇烈翻湧,木頭鍋蓋底下滲出澱粉的焦香味道。齊林用右手託著左手手腕,左手位於鼻尖以下五釐米,他伸出左手大拇指,食指撫摸大拇指的指尖,指甲內側比外側長約兩毫米,整隻手掌偏轉十五度,入口,方向正好,運氣好的話只要兩口就能解決——「今天我做了苔條黃魚餡的,我估計多蘸點醋會比較好吃。」張志利伸出長手,把一盤八個生煎饅頭擺在齊林的兩肘前方。齊林的牙齒正在緊鑼密鼓地工作,他用點頭回答張志利,又盯著張志利看了兩眼。齊林幾年沒回仲南鎮,張志利的頭髮比以前稀疏多了,皮膚也變得油潤,雖然瘦削,但也有點兒像個廚師的樣子。張志利沒有抬頭看齊林,只管把生的生煎饅頭碼進下一個鐵鍋裡,左手兩個,右手三個。一個大平底鍋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齊林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昨天夜裡張志利給對面五金店阿旺的兒子出了一個幾何題目,說生煎饅頭的半徑是三釐米,大平底鍋裡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問大平底鍋的半徑是多少釐米。阿旺的兒子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他一個字也沒能答出來,張志利告訴他,答案是三乘以根號四十九,也就是二十一釐米。齊林沒有告訴張志利他的計算忽略了生煎饅頭之間的縫隙,也沒有告訴他小學一年級連乘除法都不一定教過,更不要提什麼根號。他一邊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一邊眼看著張志利把生煎饅頭一個個往鐵鍋裡放,三十八、三十九、四十,第四十個生煎饅頭填滿了大鍋的最後一道縫隙。張志利不光算法不對,題幹也是胡編亂造,不過齊林不會把張志利亂出數學題目的事情告訴五金店阿旺——畢竟,在四平路生煎開張以來的近二十年裡,張志利是整個仲凱二村裡唯一一個不會對齊林無止境的咬指甲指手畫腳的人。家族而喜歡對齊林評頭論足的人就多得很了,五金店的阿旺算是其中一個。在齊林的印象裡,阿旺是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喜歡和人亂搭訕,但是會做生意,在仲凱二村也算是有點名氣。齊林對左手大拇指指甲的修理正到達高潮,就看見阿旺穿著沾滿灰的皮夾克,背著手踱進店裡,下巴上倒是沒有明顯的鬍鬚痕跡,應該是早上剛刮過一次。阿旺把鈔票往張志利的零錢盒裡一甩,「二兩半的肉生煎,還要個豆漿。」齊林聽這話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大概是因為從來就沒人管「生煎」叫「肉生煎」,但在張志利的店裡,要是不加個「肉」字,他就真會盛上一盤帶上兩隻苔條黃魚餡生煎饅頭的雙拼款。齊林怎麼也想不出苔條黃魚怎麼能和生煎饅頭搭配到一起,他對苔條黃魚的認知是一道用加了苔條的麵糊裹上黃魚油炸的菜色,但生煎饅頭裡怎麼也不該包進一團被泡軟了的油炸麵皮。張志利說:「你怎麼想到來吃生煎饅頭的,幾個禮拜沒來過了。」阿旺說:「你這個傢伙倒是蠻促狹的,我來你這裡吃飯你還閒話多。我聽顧老師講南邊姆媽的大孫子回來了嘛,他以前每天早上都要來你這裡吃生煎饅頭的,是不是?」齊林發現阿旺正試圖和他握手,就更裝作專心咬手指甲的樣子。張志利說:「南邊姆媽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起那麼早就為了看她的孫子?人家自己在忙自己的事情,根本就不稀罕理你。」齊林倒也沒有不想理人的意思,只是把他左手大拇指指甲的內側修過了些,為了平衡,只好多費點力氣把外側也一併咬短。阿旺說:「人家是我們仲南鎮的秀才呀,給我們那個戇小囡沾沾福氣也是好的。」齊林知道阿旺這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一邊說還一邊衝著他眉飛色舞,但他就當那個南邊姆媽的孫子、仲南鎮的秀才是個和他毫無關係的角色。阿旺扭過頭來一屁股坐在齊林對面的座位上,用他長滿老繭的黑手猛一拍桌子:「娘個逼咧,看起來咬手指甲是可以讓小囡變聰明的哦,你們大學生是不是都經常咬手指甲的?」阿旺是個天真派選手,擅長以真誠的羨慕讓多心之人產生諷刺的錯覺,在所有愛說閒話的街坊鄰居裡算是相對可愛的一類。對於這些與他毫無關係卻又偶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人,齊林在六年前就已經摸透了他們的路數,還給他們劃分了類型。齊林唯一沒想過的就是對抗他們的技巧,畢竟他們無論怎樣白費口舌進攻或防守,整個仲凱二村都仍然會把齊林當作一個寶物。齊林放下左手大拇指是在阿旺話音落下二十秒以後,指甲尖表層達到了整體光滑、略有崎嶇、尚堪忍耐的狀態。齊林說:「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苔條黃魚餡的生煎饅頭,志利爺叔想得出這種創意,是不是平常蠻空的?」張志利似要張嘴,卻被阿旺搶在前面答了,「不要說你沒有吃過,就連我也沒有吃過,每天一種新品種,也不知道這傢伙是哪裡來的那麼多時間。我想來想去,也就是因為他還沒生小囡,我老婆天天夜裡跟我講,當爺娘就是當奴隸,看看人家張志利,沒小囡的日子過得多少愜意。」對於仲凱二村的居民們而言,談論咬指甲和談論張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齊林咬破生煎饅頭頂上粘著白芝麻的麵皮,味道和三年前一樣。張志利的生煎饅頭是用半發半死的麵皮包成的,位於鬆軟與輕薄之間的微妙平衡點上,沒有肉汁,齊林可以一下往嘴裡塞進一個囫圇饅頭也不用擔心燙傷。齊林聽見張志利說「不要亂講」,阿旺說「我哪句話亂講了」,阿旺從張志利手裡接過一袋紅棗豆漿,說「好好好,你也是老秀才,你脾氣大」。張志利和阿旺之後再說了什麼話,齊林就全沒聽見了。齊林夾起的第二個生煎饅頭是苔條黃魚餡的,他一口咬下半個,總覺得味道有點兒乾癟。魚肉是實在的魚肉,但是缺乏油脂的餡料沒法和麵皮的口感結合在一起;苔條也是一根一根夾雜在魚肉裡,但香味一點兒也沒發揮出來。齊林把剩下半個苔條黃魚生煎在醋碟裡滾了一圈,塞進嘴裡,味道確實有長進,但是根本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齊林說:「苔條黃魚這道菜是把苔條加在麵糊裡,麵糊裹黃魚,我覺得生煎饅頭也完全可以把苔條放在麵皮裡嘛,然後往肉餡裡加一點黃魚。」張志利停下他往煎鍋裡灑水的動作,阿旺停下他的長籲短嘆。張志利託著下巴說:「倒也算是有一定道理的。」阿旺用他的黑手往齊林的肩膀上拍了一記:「齊林你老卵的,張志利平時裝腔作勢,啥人都不服,到你面前也心虛了。畢竟是南邊姆媽的大孫子呀,家裡做了一百年的生煎饅頭,要我算算,也可以講是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傳人了。」齊林今年二十歲,大學二年級,出生於浦東新區仲南鎮,他的祖母的故居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齊林的祖母叫什麼名字,仲南鎮的人都叫她南邊姆媽,因為她家的兩層磚木小樓佇立在仲南鎮的最南邊,那是全鎮第一座兩層的樓房。建造這幢小樓的人是林曖昌,南邊姆媽的父親,造樓用的是他在市中心開生煎饅頭店掙來的錢,店的名字叫春迎館。據南邊姆媽說,春迎館是一家歷經四代的百年老店,是林家的驕傲——儘管它現在已經只剩下一個名字了。齊林的大學同學羅斌傑總說這是個特別好的題材,他有個師兄前些年寫了一篇叫做《清代早期重慶小吃的演變歷史》的論文,引用率特別高,齊林也可以照貓畫虎,寫一個《民國早期上海小吃的演變歷史》。羅斌傑是個很有學術遠見的人,但齊林總覺得他說得不夠靠譜,一是因為民國沒必要分什麼早期晚期,二是因為民國時期的上海是個被翻來覆去說爛了的話題,杏花樓、沈大成、喬家柵,直到現在也都是些耳熟能詳的點心店名字。羅斌傑說:「那你們家的店有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可以深挖一下的?」齊林覺得羅斌傑的點子像是在哄著他玩兒,但齊林一直覺得羅斌傑比自己聰明,或許他的玩笑背後也藏著某種深意。齊林說:「你可別這麼講,它早就不是我們家的店了。」齊林四歲的時候,南邊姆媽就搬出了仲南鎮最南端的那棟二層危樓,住到了仲凱二村16號402的兩室一廳公寓房。仲凱二村就好像是仲南鎮的再生之地,南邊姆媽對門的老太婆曾經經營著鎮上唯一一家切麵店、樓下的大爺則來自鎮邊肥皂廠,還有五金店阿旺、生煎饅頭店張志利,全是土生土長的仲南鎮人。齊林在仲凱二村16號402的小臥室裡住過幾個假期,他對於「春迎館」的全部記憶都來自於那加起來不到一年的時間。南邊姆媽總是把這些家族歷史當作睡前故事或是飯間閒談,齊林聽過太多遍,勉強記起春迎館還有那麼幾個特別之處,比如它是全國第一家連鎖生煎饅頭店,總店開在五角場邊上,如今的逸仙路高架道口,第一家分店是現在的虹口足球場附近,第二第三第四家記不太清了,總之這些地塊,雖說在當年還稱不上是黃金地段,那會兒也不叫「連鎖店」,然而,確也是一家有著好口碑的不大不小的「商號」。羅斌傑說:「你看,這影響力還是不小的,你可以藉此談談連鎖經營在那種社會環境下的特點,或者品牌效應的發展歷史——我還沒想好,但是你仔細研究一下,總歸能有成果的。」遵照羅斌傑的意思,齊林用社會調查的理由說服自己再一次回到仲凱二村,但他在仲凱二村的知名度早就超過了一個調查者該有的程度。齊林吃完他的第六個生煎,一個白鬍子老頭走進店裡,齊林很少見到鬚髮皆白的老人,尤其是這種鬚髮皆白且膚色紅潤的。老頭左一扭頭,右一扭頭,用他的破鑼嗓子唱出一句京腔:「喲——齊林!」齊林回頭看他,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角色,是該回應他還是不該。張志利替齊林接了老頭的話:「你八個生煎饅頭哪能吃了這麼久,都要冷掉了,腥氣了。」阿旺像是從張志利那兒接到了一個翎子,跟著說:「你把生煎饅頭盛出來的時候人家手指甲還沒咬好,有什麼辦法呢?」老頭瞪著眼睛走到齊林邊上,說:「這麼聰明的小囡,千萬不要咬手指甲哦,咬手指甲對身體不好,肚皮裡會長蛔蟲。」老頭是個直率派選手,進攻猛烈,擅長以教導的姿態傳遞負面情緒。齊林只當他沒說過這句話,直接回答那聲破鑼似的問候:「爺叔,你認得我?」「那肯定的,我不光曉得你叫齊林、你爸爸是阿偉,奶奶是南邊姆媽、你姆媽叫白海燕、你姆媽的姐姐叫白海霞,還曉得你在復旦大學歷史系讀書,現在是兩年級,開學以後就三年級了。」齊林說:「爺叔曉得的事情真的是多,有本事的。」他知道老頭是在賣弄,但他怎麼也搞不清老頭怎麼能說出一個和仲南鎮八竿子打不著的、連齊林自己也一時想不起的他媽的姐姐白海霞來。老頭說:「林老闆家大門大戶,在我們這裡是最有名氣的了。你也沒給你們家坍臺,仲南鎮上你讀書讀得是最好的。老早時候讀書的人不多,張志利大學畢業回來就是學歷最高的,現在你已經超過他了,爭取再讀個博士回來。」齊林第一次聽說張志利是讀過大學的,而且讀完大學回到鎮上開了一家生煎饅頭店,起名叫「四平路生煎」。四平路是同濟大學門前的主幹道,距離仲凱二村門前的仲凱北路有三四十公裡的距離,張志利起這個店名大概的確是有他獨特的寓意在。新一鍋的生煎出爐了,剛消散的焦香味又被蔥花香給頂上,齊林趕緊又往嘴裡塞了一個苔條黃魚生煎,果然已經涼了,腥味有點兒重。「四平路生煎」整個店面一共只有兩隻鐵鍋、兩個灶頭,坐擁兩大鍋生煎的張志利終於閒下來,倚在灶臺上說:「顧老師你閒話哪能那麼多?」齊林這時候才意識到老頭就是張志利時常提到的那個老顧老師。老顧老師說:「張志利數學很好的,附近的小孩都被他教過,不管是什麼題目做不出來,問張志利就解決了。他回來開生煎饅頭店的時候我還想,可惜了他數學這麼好,只好用來幫自己算帳,現在看來,還可以用來教教小孩子。我老早就一直跟他講,光讀書沒有用,也要想著怎麼把學到的東西用在生活當中,他一直不聽。前車之鑑,你也是要當心的。」齊林一邊吞下腥氣的黃魚餡,一邊用筷子把最後一個生煎戳成兩半,幸好是肉餡兒的。齊林瞟了張志利一眼,臉色上看不出波瀾,但一般而言,越是神色自若的人吵起架來就越激烈。齊林把最後一個戳散了的生煎饅頭送進嘴裡,鼓著嘴說:「行啊,我想起有點關於仲南鎮歷史的問題想問顧老師,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朝請你給我講講好嗎?」老顧老師說:「這有什麼不好的呢?」齊林沒等他說下一句話,就翻過長椅走出了「四平路生煎」的破門檻。齊林往外走了五十米,沒有聽見吵架的聲音;一百米,跨過小區門口的車輛減速帶,還是沒有聽見吵架的聲音。第二天,星期五早上,齊林走進「四平路生煎」的時候店裡已經坐了不少人。老顧老師和他的孫女坐在前一天用苔條黃魚生煎接待過齊林的可樂桌邊上。張志利用抹布撥弄著他漆黑的大鐵鍋,說:「馬上就煎好了,今朝我做的是咖喱牛肉的。」咖喱牛肉煎包,齊林每次經過浙江中路的時候都會在路口的新疆牛羊肉專賣店買一兩個,是他中意的傳統味道。齊林預計張志利不會在他的生煎包裡加洋蔥,當然更不會加茴香籽,他只期望張志利沒有把炒菜用的罐裝油咖喱直接攪和進肉餡裡,而是選合適的咖喱粉。齊林坐在靠門一側的單個塑料靠背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寫著「冰紅茶」三個大字,一坐下去,椅子連帶整個桌子都發出被壓榨的聲音。老顧老師說:「妹妹啊,你剛剛不是說有個問題想問小齊哥哥嗎?」扎著兩個馬尾辮的女孩兒望向齊林,張志利也跟著望向齊林;女孩兒挺了挺腰,張志利把鐵鍋轉了四分之一圈;女孩兒說她在數學課上有件事情沒搞懂,張志利又把鐵鍋轉了四分之一圈。齊林說:「志利爺叔不是全鎮小朋友的數學老師嗎?怎麼不直接問他,倒要來問我呢?」老顧老師說:「張老闆的文化水平在我們這裡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這個『一人』就是你。你沒回來的時候,張老闆就跟一個家教老師一樣,這兩天你回來了,那總歸是要先問你。」齊林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女孩兒緊接著用過於跌宕起伏的聲音說:「我們上個學期學了加法交換律,還有加法結合律,但是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有什麼用。」齊林還沒想清楚怎麼解釋,張志利就把抹布往灶臺上一甩,「加法交換律就是說,一加二等於二加一,可以互換的,結合律就是連加的時候括號放在哪裡都可以,這哪裡用得著問齊林呢?」齊林聞見生煎饅頭的香味,早上醒來要緊和熬夜到清晨的羅斌傑聊天,耽誤了早飯,這會兒肚子有點空了。好久沒吃咖喱牛肉煎包,他甚至開始想念浙江中路上的腥氣味道。一清早,躺在床上的齊林問羅斌傑:「我們家門口的生煎饅頭店叫『四平路生煎』,店老闆還是個大學生,你覺得他會不會是同濟畢業的?」羅斌傑的回答是,「你想多了吧。問問你自己,可能去繼承你家的春什麼樓嗎?」其實這還真不是沒可能,齊林一直把開店當作自己學業失敗後的一條退路,但他還是更習慣於附和羅斌傑,畢竟羅斌傑通常要比他更有遠見。齊林說:「有道理,不過我也沒得繼承,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有春迎館了。」齊林早就想讓羅斌傑幫他想個辦法,怎麼套出張志利的話,思緒繞了一圈回到現實,發現女孩兒依然直著眼睛盯著他。老顧老師說:「哦喲,不是講齊林想問題的時候肯定要咬手指甲的嗎?怎麼今朝沒看見你咬手指甲呢?」這一次,老顧老師是個偷襲型選手,時機把握得極其精妙,以至於進攻時若無其事,甚至讓齊林不覺得他是故意提到「咬指甲」的,但既然他的進攻若無其事,齊林當然也可以順勢覺得確無其事,化解他的招數。焦香味越來越濃,張志利還在旋轉他的黑鐵鍋,齊林衝著張志利揚了揚頭:「我就昨天咬了一次手指甲,整個小區都知道了。」張志利猛地把鐵鍋轉了一整圈,眼睛往黧黑的天花板上飄:「我反正是不曉得他們怎麼聽說的。」齊林沒有怪罪張志利的意思,但欣賞他蹩腳的騙術也挺有趣,「加法交換律是吧,你是不懂為什麼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還要起個名字是吧?」齊林望向女孩兒,看見女孩兒朝他點頭。「其實很多看上去理所當然的事情都不是在任何場合下都通用的。我沒怎麼學過數學,也想不出什麼例子,不過等你上了大學,學到一些像是無窮大、級數、抽象代數之類的東西,就會發現加法有些時候是不能交換的。所以課本上要告訴你,只是小學數學學到的加法都可以——」一盤八個生煎猛然塞進齊林的臂彎裡,打斷了他的發言,張志利站在齊林的黃色冰紅茶桌邊上拱著手,「你們老是給我打岔,搞得差點燒焦掉,你快點吃,昨天我看你吃冷掉的生煎饅頭吃得難受得要命。」張志利的灰圍裙擋住了齊林和女孩兒之間的光線,齊林只好在他的注視下夾起一個生煎饅頭:「對的,牛油冷掉之後比別的油更容易結成一塊一塊的,吃進嘴裡就跟吃沙子一樣。」齊林的牙齒咬破麵皮,咖喱的香氣立刻湧進齊林的鼻腔,不是油咖喱的味道,但其中果然沒有夾雜洋蔥的甜香。咖喱牛肉餡比苔條黃魚餡像樣多了,甚至因為沒有加入洋蔥而更顯得肉質緊實,咖喱味的油脂潤溼了齊林的口腔,「這個可以當作常駐產品了,我覺得比普通的還要好吃。」張志利聽到這句話,終於開始踱回他的灶臺位:「那也是肯定的事情,這點牛肉老價鈿了,要是再不好吃,我這個生煎饅頭店就不要開了。」女孩兒的眼睛和背已經不直了,面前擺著一隻缺了角的空盤子,「無限大的加法是沒有加法交換律的,我可以跟老師這麼說嗎?」「我不知道這麼說合不合適,但是你自己這麼理解是可以的。這個道理其實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大家都覺得咬手指甲是不好的,但是這只在衛生條件不好,咬手指甲會生病的時候才適用;還有,大家覺得每個人都應該生孩子,但這是在農業時代,人越多力量就越大的情況下才能算一個真理——」齊林說這話的時候沒太過腦子,一邊說一邊戳開第二個生煎饅頭,油水沿著筷子尖流到盤子中央。他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對羅斌傑說的一句話:「對於仲凱二村的居民們而言,談論咬指甲和談論張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而現在的齊林也是仲凱二村的暫住居民,他為自己的理論提供了一個正面事例。仲凱二村只有一扇正門,仲凱北路220號,一扇伸縮門和一間保衛室,保衛室裡的保安有三個。正門右側首先是水果店,店主是個安徽人,然後是理髮店,老仲南鎮剃頭師傅的兒子幫他操辦的門面。再往右就是「四平路生煎」,「四平路生煎」的對面是阿旺的五金店,邊上是南邊姆媽的好德便利店。南邊姆媽在仲南鎮的入口開小賣部開了幾十年,從春迎館關門的那年一直開到她搬出老宅,來到仲凱二村之後,南邊姆媽又加盟了好德便利店,還是做小超市的老闆,只不過這次她僱了兩個店員,自己則是發揮監督職能。南邊姆媽讓仲凱北路上擁有了第一塊螢光的招牌,藍白色的,一下子讓整個仲凱二村都上了個檔次,不過也許是因為周圍發光的東西越來越多,現在這塊藍白色招牌上是一點兒也看不出光了,只看得出一片灰濛。按羅斌傑的意思,要把春迎館的歷史寫成論文,能夠選擇的出發點不多,「民國上海」已經被齊林暗自否決了,剩下的也就是「最早的連鎖店」。齊林實在想不起幾家連鎖店的名字,麥當勞、沙縣小吃,還有好德便利店,但這和春迎館根本是兩碼事。連鎖店這條道路恐怕也不好走通,但不走到死胡同就回頭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齊林不想挑釁羅斌傑。從仲凱北路220號出門往左則是一條鐵路,平均每三個小時會有一輛載貨火車經過,鐵路對面是仲凱一村,再往前走是一道圍牆。張志利的生煎饅頭店開在仲凱二村的門口,就意味著只有兩個小區的顧客會光顧他的生意。羅斌傑說,兩個小區看著不大,住戶加起來可能比以前的一整個鎮還要多。齊林一早想起他和老顧老師約好要問幾個問題,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問點兒什麼,按羅斌傑的意思,這樣的老頭子根本不用追問,他一個人就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齊林決定一如既往地接受羅斌傑的建議,他對所謂的仲南鎮歷史一點兒也不抱期待,但要是他今天再不從老顧老師那兒打聽來幾個故事,明天他就很難找到話題和羅斌傑聊下去,那樣,他根本就無從知道怎麼寫一篇論文。齊林說:「要是他隨心所欲講一大堆渾身不搭界的故事,對論文也沒什麼幫助。」羅斌傑說:「那你就問他以前你們家春什麼樓的生煎包是什麼樣的,好不好吃,讓他從這個切口進入。」「那叫春迎館,不是樓。生煎饅頭店嘛,一層就夠了,配不上叫樓。」齊林解答完老顧老師孫女的問題之後,發現張志利有點兒心神不寧,煎好的一鍋生煎被他翻來覆去地轉,蔥花和油桶的位置也被調換了四五次。老顧老師抹了一把白鬍子,說:「齊林本事是大的,講一個數學題目還可以講出人生道理。」齊林說:「這也不叫數學題目,概念性的東西背後都是有人生道理的。」老顧老師瞟了張志利一眼,對齊林說:「你快點吃吧,吃好了再講,不然要冷掉了。」張志利從灶臺左側走到灶臺右側,從灶臺右側走到灶臺左側,齊林吃到第五個生煎饅頭的時候,張志利突然從兩個鐵鍋中央探出頭,「齊林剛才講的不完全對。」這是齊林第一次認真直視張志利。張志利比他印象中的要瘦一些,顴骨稍許有點兒凸,鞋拔子臉,鷹鉤鼻子,眼睛很大,像個摻了法國人基因的中國人。齊林的專業是歷史,不是數學,「抽象代數」這些詞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他想,興許確實出了不少紕漏。張志利嘴巴一張,露出兩顆大門牙:「咬手指甲不好,不光是因為會生病,還因為手指甲一不小心吃進肚子裡的話會傷到胃……」「志利爺叔講得對。」張志利話音未落,齊林立馬呼應。張志利語重且語長地籲著氣說:「你們以後要做研究的,下結論要嚴謹,不好隨口瞎講,曉得了嗎?」齊林說:「有道理的,用這種可證偽的事情來當例子是不太好,容易被人用『論據錯了所以論點錯了』的錯誤邏輯攻擊。」張志利脖子一收,下巴縮進胸裡,「哎,對,就是呀。」老顧老師吸完他的最後一口豆漿,爆發出空氣的鳴叫聲,然後是笑聲,「你不曉得人家在講什麼就不要瞎答應。他讀書的時候,我上課問他們聽懂了沒,全班就他一個人說『嗯』,我就喊他給大家講一講,結果他根本就講不清楚。」張志利倚回灶臺上,給剛進店裡的便利店老金盛了十二個生煎饅頭,扭過頭朝著老顧老師喊:「你閒話哪能這麼多呢?」阿旺恰好走進店裡,被張志利噴了一臉口水。他還是穿著積灰的皮夾克,鬍子一看就是幾天沒有剪過的樣子。阿旺說:「不過志利講得也是對的,咬手指甲不光是細菌的問題,指甲太硬了還會傷到胃,所以還是不要咬手指甲比較好。」阿旺今天扮演了一個力挽狂瀾型選手,在新話題已經開始的時候強行拉回原話題,給了張志利繼續進攻的機會。可惜張志利沒有把握住時機,反倒是提醒了齊林,該進入老顧老師的歷史故事時間了。老顧老師從他的可樂椅上起身,坐進齊林對面的冰紅茶靠背椅。齊林說:「我其實主要就是想知道春迎館裡究竟賣些什麼,生煎饅頭是什麼味道的。」「春迎館早先就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饅頭店,到最後也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饅頭店。那時候吃個生煎饅頭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沒必要搞那麼多花樣,人家每一趟來都能吃到一樣的味道就可以了。不像現在,早飯天天生煎饅頭,張志利就每天幫我們換花頭,咖喱牛肉、苔條黃魚、小龍蝦,都有的,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反正就是弄點新鮮品種。春迎館的幾家店都開在市裡,仲南鎮是沒有的,鎮上也沒多少人會去吃生煎饅頭。有時候有錢的親戚在市裡辦喜事,一般結婚當天中午飯是吃餛飩或者湯圓的,林曖昌老先生會請大家吃生煎饅頭代替這個餛飩湯圓。吃生煎饅頭一般都要配雙檔,就是百葉包、油豆腐塞肉,放在一道燒成湯,不過辦喜事,不作興用豆腐,林曖昌老先生就換了肉圓細粉湯,獨一家,那叫團團圓圓,長長久久。那個時候的生煎饅頭跟現在不是很一樣,主要是因為它更加甜,肉裡面糖擺得很多,皮子也厚一些,吃起來比較扎足。」齊林對「扎足」的理解就是「紮實」以及「令人滿足」。這樣聽起來,春迎館似乎真就是一家最普通的生煎饅頭店,生煎的樣式和張志利的出品也類似:半發麵的麵皮有點兒厚、肉餡有點兒甜。這不光成不了論文題材,恐怕連談資都算不上。老顧老師開始描述生煎包上的蔥花、褶子和孔,細緻到齊林以為他是準備對張志利鍋裡的生煎進行素描。齊林準備打斷老顧老師,改問幾個關於張志利的問題,他不在乎張志利正站在他的身後,但張志利和歷史無關,和齊林的論文無關,他沒有提問的理由。老顧老師說:「那時候的鍋蓋子都是木頭的,和現在的鐵鍋蓋不能比,它透氣。」齊林望了一眼張志利手裡的木鍋蓋,他還是沒法為自己找到提問的理由。第三天,齊林嘗到了張志利的番茄炒蛋餡生煎饅頭,那是他印象中最難吃的生煎饅頭,番茄炒蛋寡淡無味,汁水幾乎流失殆盡,番茄的品種也選得不好,既不酸也不甜。齊林的建議是把生番茄直接包進生煎包裡,如果番茄本身沒有酸味的話,就用醋來模擬。如果是死面薄皮生煎包,可能只需改動番茄就能勉強合格,但這麼厚的麵皮實在是缺不了葷腥味,即使是市面上常見的淨素菜包子也都會用香菇來增鮮。張志利對齊林的反饋沒有表示支持或反對。便利店員工說南邊姆媽的孫子不得了,很有出息了。齊林看著張志利說:「志利爺叔要是有小孩,肯定比我還要聰明。」柳師傅說對啊,張志利怎麼還不養小孩呢?然後齊林幫一個不知名的初中生解答了一道幾何證明題。第四天,張志利做了香菇雞丁生煎饅頭,香菇雞丁應當是好吃的,可惜張志利沒把幹香菇泡發得足夠水潤。齊林覺得香菇雞丁和胡椒應該是很好的搭配,張志利沒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五金店阿旺說:「你不要看齊林平時不太喜歡理我們,你們講的話他都聽見的。你個喇叭腔把他咬指甲咬到生煎饅頭冷掉的事情到處講了以後,齊林好像真的不咬手指甲了。」齊林覺得自己在店裡講過的話實在不少,每一種新品生煎他都作了點評,每一個認出「南邊姆媽的孫子」的路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都作了回應。齊林說:「我不咬手指甲是因為新的指甲還沒長出來。」當然,即使新的手指甲長出來了他也不會再在生煎鋪子裡咬,再微小的把柄也該被適時地遺忘。第五天,新品是馬蘭頭香乾生煎饅頭。齊林明確地嘗出了香油和豬油,還有馬蘭頭本身的香氣。馬蘭頭在麵皮裡悶了太久,有點蔫了,失去了做涼拌菜時的清脆口感。齊林說這個品種不錯,突破了他對生煎包的傳統偏見。張志利也沒有因此而顯得開心或者不開心。五金店阿旺帶著他的兒子毛毛,毛毛帶著他的暑假作業本來到「四平路生煎」。小學一年級的暑假作業本裡充滿了腦筋急轉彎式的智力題,毛毛答不出,阿旺也答不出。張志利從灶臺裡走出來,拿起作業本譁啦啦一陣翻。阿旺說:「齊林來幫忙看一看。」齊林往張志利的方向瞟了一眼,張志利正凝視著被折了角的其中一頁。阿旺說:「對的,折過的地方都是我們做不出來的。」張志利說:「小學作業,整個仲南鎮的小孩子都是我教出來的,為什麼要麻煩齊林呢?」阿旺是個粗壯的黑色男人,而毛毛是個粗壯的白色孩子。五天以前,齊林回到仲凱二村的時候正是個傍晚,夕陽和路燈照出齊林的兩個影子,「四平路生煎」的招牌碎成了兩半,左邊是「四平足」,右邊是「各生煎」,店裡有十張桌子,兩張印著百事可樂,兩張印著冰紅茶,另外六張是白色的,因為掉漆變成半黑,毛毛就坐在最外側的可樂椅上踢腿。齊林有一瞬間以為毛毛是張志利的兒子,但穿著圍裙、滿臉褶皺的張志利從裡間走出來,齊林就意識到一個鞋拔子臉和一個圓臉是很難成為一對父子的。夕陽之下,張志利掐著腰、挺著胸,吟誦了一道數學題目,「生煎饅頭的半徑是三釐米,大平底鍋裡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大平底鍋的半徑是多少釐米。」毛毛搖頭,連一句「不知道」都沒有說,但張志利顯得興致很高,毛毛的搖頭讓他興致更高。張志利的店面一年比一年破敗,面相一年比一年蒼老,但他年復一年地堅持著扮演家庭教師的愛好,和齊林年幼時候的印象別無二致。齊林還記得張志利給自己出過的唯一一個數學題:生煎包五分鐘可以煎一鍋四十個,每分鐘來一個客人,一次買十個,已經準備好的生煎包有一鍋,問多久以後賣完?第一個需要排隊等候的客人是第幾個客人?齊林的答案是,四分鐘以後第一鍋賣完,第五個客人要排一分鐘的隊。那時候齊林一年級,張志利說齊林很聰明,張志利沒發現這道題目的第一個條件對解題沒什麼作用。那以後,張志利幾乎再也沒主動和齊林搭過話,即使齊林每天都在張志利的生煎饅頭店裡吃早飯,每天被過路的男男女女搭訕、和南邊姆媽的舊相識們寒暄、與每一個選手進行若有似無的較量。沒有語言就沒有交鋒,齊林向來以為整個仲凱二村裡就只有張志利不屬於選手之一,他也許是個裁判,或者觀眾,無所謂究竟是什麼,只要不礙著自己就好。張志利說:「我已經想出五個了,剩下那個太奇怪,一點規律也沒有。」阿旺一把奪過張志利手裡的作業本,擺在齊林的面前,空白的題目只有一道,「9=1;8=2;7=0;6=1,那麼5等於幾」,一個腦筋急轉彎,齊林這是第五次見到它了。張志利做不出這道題目並不說明他比不上齊林,但齊林還是在說出答案之前抬頭看了一眼張志利。張志利抱著胸,用他的齙牙咬嘴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擰著下巴上的鬍子。曾經的張志利是整個仲南鎮最聰明的人,也許是同濟大學的大學生,而現在的張志利是一個賣生煎饅頭的,既是廚師也是收銀員。但他依然是整個仲凱二村最聰明的人,除了齊林以外。張志利也就只剩下那點兒聰明了,齊林不該奪走它的。齊林回到仲凱二村只是為了寫一篇論文,而不是爭奪一個「最聰明」的名頭。齊林把視線轉向毛毛,和毛毛四目相對,「讓小孩兒得到正確答案才是最重要的,無所謂張志利怎麼看」——這真是一個絕好的理由,足以讓齊林說服自己,說出那個張志利答不出的腦筋急轉彎答案:規律在於等號左邊的數字裡有幾個圈,所以5就等於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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