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火車站邊上有個很大的街心花園叫Obeliscodi Dogali, 一排頂著高聳入雲的椰冠的松樹蔭下有一溜賣舊書的攤位。2016年夏天,我在那裡閒逛。 書攤上大部分都是義大利文書籍,很多鍍金的陳舊的聖經,小部分英文書籍。 見到一本英文版的林語堂,我有點動心,因為旅館就在書攤旁,我一周內去了三次,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心中暗暗希望是本中文版的林語堂。為了分心,我走到另一家出售平裝舊書的攤位, 見到一本簿簿的1976年的詩集,詩人名叫PaulAuster保羅-奧斯特,詩集名叫《Wall Writing牆上的詩》,封面是簡潔的水墨,書頁乾淨,好像從來沒有人翻開過。我從來沒有讀過保羅-奧斯特的文字,不知道他是誰,書裡沒有作者介紹。我偶爾翻到第13頁, 那頁有首很短的詩寫道:
那是春天,
在他的窗下
他聽見
一百粒白色的石子
變成了憤怒的夾竹桃
好像走過暴雨中的夾竹桃林,被葉尖滴下的憤怒的雨滴瘋狂地打中,我忍不住想擁有這本詩集。一問,價錢還不便宜,原價不過$3美金的平裝書,要賣$55美金。攤主不會英文,也無法討價還價。我心想算了,喜歡就買吧,可能詩人英年早逝,詩集漲價了。抱著詩集回到旅館,我上到谷歌一查,驚訝地發現保羅-奧斯特不僅還活著,是個著名的美國小說家,而且就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和我隔條哈德遜河。谷歌上是這樣說的,「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1947生於紐約。小說家、詩人、翻譯家和電影編劇。早年寫詩, 曾在法國生活,以翻譯法國前衛詩人詩集為生,後轉寫小說。《紐約時報》曾將他形容為「穿上膠鞋的卡夫卡」。其作品《紐約三部曲》、《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幻影書》、《神諭之夜》曾引起文壇熱烈討論,作品中接合了歐洲風味的前衛、感性,筆端帶點憂鬱,文體清澈,並擅用嘲諷式的象徵主義。此外,他經常運用文學遊戲使故事生動,並在每一本新書中鞭策自己徹底重塑風格,是勇於創新的當代作家之一。」 難道是我忽略了保羅的書?還是我必須忽略那些尚未到來的,以便讓那些未到來的最終到來?我打開詩集開始閱讀,一開始閱讀便有強烈的衝動要將這些文字翻譯成中文。
回美後,秋天裡一個慵懶的長周末,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將43首詩翻譯完了。 在保羅的聲音中,我能夠聽到某個細微的共振從我自己的喉管裡呼出,這是我在翻譯很多其他英語系詩人詩作時聽不見的。作為知名小說家,保羅已有六到七年沒有出版任何小說了。終於到2017年冬天,他出版一本厚厚的小說《4321》。92Y是紐約文化出版界的頭號基地, 幾乎所有重要作家都在92Y舉辦過讀書會。2016年10月初我收到92Y的電郵,宣布保羅的新書和2017年1月30日將召開讀書會的消息。我剛翻完保羅的詩集,在讀他的散文《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當然想見識一下作家本人,便馬上上網訂購了兩張讀書會的票,在第二排正中。
2017年1月30日那天早晨,我打開關了一周末的手機,一百粒白色的石子已變成了一夜齊放地紅色夾竹桃,火焰般衝出冬天地囚籠,遍地燃燒。新上任的川普總統在1月27日星期五籤署了一道行政禁令,禁止七個穆斯林國家的人籤證來美,吊銷了10萬份已有的籤證,同時命令完成美墨邊境1500英哩的圍牆。保守派的議員們緊接著拋出不同的反移民提案,有的要削減總移民人數, 有的要取消美國出生兒的公民身份,有的要取消給外國留學生的工作籤證, 還有的要取消綠卡持有人的所有社會福利。我這個做移民律師的, 一夜間處於風暴的中心。我趕到辦公室, 電話電郵微信蜂擁而至, 不是要求加快速度辦案,就是擔心手中的綠卡會被取締。 沒有身份的更是愁眉苦臉, 紛紛來電要求對策。 忙碌到下午5點,頭昏腦脹, 突然想起晚上7點還有保羅的讀書會。 我猶豫了, 92Y在曼哈頓上城92街,我卻住在靠近下城的澤西市, 疲勞使我只想回家睡覺。 到家後,尼爾卻已穿好衣服準備去讀書會,我無法說服他放棄。於是,匆匆吃了晚飯後開車沿著FDR去上城。
92Y的場子可以容納2000多人,看來保羅還真是個受歡迎的名人, 劇場座無虛席。第一排是貴賓席,空著。我們在第二排。燈光暗下來, 保羅走上臺。他比我想像中的粗壯結實許多,滿頭濃密的白髮梳到腦後,露出高而寬的額頭,他的臉方正,下巴強勁有力,輪廓線條銳利,眼睛大而靈活。膚色卻是那種愛爾蘭島上愛酗酒的農夫的膚色,紅彤彤的。 他雙手抓住講臺的邊緣,開始讀《4321》中的一段。 這一段講述是主人公的父親先是從歐洲逃難到美國,陰差陽錯得了個新名字,後來因為賭錢和黑社會牽扯不清,企圖騙取保險公司的賠償,給自己的妻兒過份安定的日子,在店鋪裡縱火自焚。 像保羅的其它書一樣,基調沉重陰鬱,適合閱讀,並不適合於朗讀。劇場鴉雀無聲, 他的聲音平靜沉著,然而他的肩膀卻在每個段落的停頓處無意識地抖動一下,仿佛過重的夾竹桃,必須抖落掉枝頭紛亂的花瓣。在那個瞬間,我看見保羅身內的詩人衣冠整齊地走出來了。
突然,我旁邊的尼爾扭捏不安,他拍打大衣,翻口袋和皮包,發出很響的聲音。 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一串鑰匙找不到了, 鑰匙上還有一塊純金的墨西哥小硬幣。 尼爾急得滿頭大汗,蹲到椅子下面去找。 臺上的保羅從書上抬起眼皮,好奇地望了我們一眼,但很快又回到書本。我把車鑰匙塞給尼爾,讓他去車裡找。 尼爾走出劇場不久,保羅讀完了, 坐到椅子上回答問題。提問的是個緊張乾瘦的年輕人。 年輕人問了兩句有關《4321》的問題後,馬上跳到有關川普移民禁令和圍牆的政治議題。估計保羅預料到這樣的問題, 他很巧妙地說,八十年代時我們一度以為很多問題解決了, 但現在回過頭來看,那些問題類似種族宗教移民等等在根本上都沒有解決, 例如他這本書原名為「Ferguson家族史」, 但Ferguson槍擊案後,不得不改名。 這時,我發現保羅有雙巨大的手, 他邊說話,一雙大手好像有著自己的生命,不斷做出各種姿勢。保羅說,他發現命運給予他的從來不是一個革命領袖的角色,而是一個書寫者的位置。
讀書會的最後一道菜總是作家籤名。 尼爾已經回來,鑰匙還是杳無蹤影。我們排在隊伍中間。 突然後面有人叫尼爾。 轉過身去, 一對小個子中年猶太夫妻衝著我們問,「尼爾,你不記得我們麼?你們家的霓虹燈是在我們店裡買的。」我們家牆上有一掛尼爾1998年花了$800買回來的艾菲爾鐵塔霓虹燈, 一到晚上,藍光熒熒,在很遠的哈德遜河的船上都看得到。尼爾當年習讀法國文學,並在法國生活過二年, 艾菲爾鐵塔是他青春的標記。霓虹燈店老闆問起我們的霓虹燈, 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居然認得尼爾並叫得出他的名字, 他說只製作過一掛艾菲爾鐵塔, 就是為尼爾做的,所以記得特別牢。 很巧的是,保羅當年也讀法國文學,在法國住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是詩人。而尼爾在旅行社工作。 輪到我們籤名了。 我先讓保羅籤了《紐約三部曲》和《孤獨及其所創造的》,最後拿出《牆上的詩》。 保羅吃了一驚,問,「你從哪裡得到這本詩集?」我以為他問的是,我為什麼讀這本詩集。我說,「我寫詩,也譯詩, 這本詩集被我翻成中文了。 」他哦了一聲,「寫詩和翻譯詩都無法謀生的。」我笑著說,「是啊,所以您寫小說,不再寫詩了。」他大而明亮的眼睛翻起來看著我,「誰說的?」保羅在《牆上的詩》扉頁上簽了名,然後,有點調皮地說,「不要扔掉哦。」
回家路上,雪花毫無預告地宛自飄落下來。我在想,我是否在某種角度上也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者,還在不斷地尋找。有一點是肯定的, 牆這種人類的建築物總是令我沮喪萬分,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把詩寫到牆上去, 也許被當代的人們看見,也許在未來被將牆推倒的人們看見,而任何能造起的牆, 必也定有一天被推倒。誰有能預測未來? 就像尼爾掉的那串鑰匙,等我們開進車庫,停下車,幾小時前遍找不見的鑰匙居然好端端地躺在座位下面。打開家門,牆上的艾菲爾鐵塔霓虹燈亮著,發出炫目的光芒。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幾百株憤怒的夾竹桃在夜空搖曳。
2017-2-12 於紐約 (封面圖由鄭連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