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創作上,任何成熟都不是空穴來風,它既意味著突破傳統樊籬,也意味著承前啟後之思,於海頓而言,創作於1785年的六首巴黎交響曲便是對此的極好例證。當我們橫跨海頓數十載交響樂創作的"脈息",將會從這六首作品中讀解到他日漸熟稔的作曲技法,及其對交響樂未來發展的預期,這種預期隨後即將在一系列倫敦交響曲中達至沸點--這是海頓交響樂發展的末端,亦是古典主義時期交響樂發展的另一個嶄新起點。
而當我們的追問從來路漫至去路,亦會發現這六首交響樂的些許傳承意味。毫無疑問,《第85交響曲》與《第45交響曲》具有相似性,但海頓多年壘砌的豐碩經驗卻又使其具有更為典雅的氣質。而當我們面對《第83交響曲》時,問題似乎立刻變得複雜起來。很難想像,來自於18世紀80年代的維也納、巴黎或倫敦的海頓迷們聽到這首作品開始近乎尖利的增四度與隨後咯咯作響的雙簧管主題時會作何感想,他們會對作品嘖嘖稱奇,還是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呢?
應該說,相較於其他五首巴黎交響曲,它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或者標新立異。這裡面裹藏著海頓交響樂創作中剛剛散去不久的狂飆突進精神,但同時,它又兼具巴黎交響曲本身所彌散的高貴與嫻靜。當然,它亦因第一樂章第二主題而獲得了另一個有趣的暱稱:"母雞交響曲"。
它古怪的音色、近乎極端的對比似乎意味著海頓在這六首交響樂中藏了一頭脾氣古怪的"野獸",但當第三樂章柔美的旋律輕輕漾起,似乎又意味著這極端的對比被巴黎交響曲本身的高貴氣質所同化。換言之,《第83交響曲》將高貴、端莊、諷刺、幽默等熔於一爐。它所呈現出的混沌形態被附上了一層怪誕,並亦因此可以獨擋一面,使其在巴黎交響曲中"鶴立雞群"。
海頓的《第83交響曲》,或者說"母雞交響曲",它因混沌而駁雜,但又因此而分外迷人。
一隻金蛋--巴黎交響曲創作背景漫溯
說海頓的六首巴黎交響曲是一隻金蛋,似乎是一個並不為過的說法,以下,我們不妨從作品本身的委約、海頓對作品出版所採取的態度以及演出效果三個方面來談這隻金蛋的"成色"。
進入18世紀80年代,海頓及其作品的知名度已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他已從一位艾斯特哈齊宮廷的御用作曲家變成了一位在歐洲享有盛譽的作曲大師。而這種華麗的轉身,當然亦可從創作於1785-1786年的六首巴黎交響曲中找到證據。
這六首作品受巴黎"奧林匹克館音樂會協會"的重要贊助人多尼伯爵邀約而作,而這短短半句話中已存在很多值得我們注意的信息:"奧林匹克館音樂會協會"為共濟會組織,考慮到海頓自身的共濟會身份,以及隨後與伯尼伯爵90-92交響曲的續約,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同樣的社會身份使海頓在進行藝術創作上得益不少,換言之,他在六首巴黎交響曲中所傳達的、相對進步的藝術旨趣,將很容易得到他的共濟會朋友格勒尼耶、伯恩等人的指導與幫助,而"奧林匹克館音樂會協會",則無疑是其進行藝術創作的最佳土壤。
當然,"奧林匹克館音樂會協會"所表現出的誠意絕非如此而已,他們對海頓六首巴黎交響曲的"不吝成本",亦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這個事實。在海頓與樂團指揮謝瓦利埃·約瑟夫-布羅涅·德·聖喬治斯所敲定的合同中,海頓的六部交響曲以每部二十五金路易(約合五百法郎)的價格成交,並以每部5法郎的價格獲得在巴黎的出版權。這是一筆報酬可觀的合同,即便我們把出版權刨除在外,這個價位仍是莫扎特在1778年創作的"巴黎交響曲(K.297)"的五倍。
而要談及海頓在出版這六首巴黎交響曲時所採取的態度,則似乎亦和我們想像中那位謙和恭順並慣於以德報怨的海頓略有出入。原來,海頓這六首巴黎交響曲先後共賣給了三家出版商,即維也納的阿塔利亞、巴黎的伊姆鮑爾特、與英國的福斯特公司。如果說海頓先賣給倫敦而非巴黎的出版商使我們略感意外的話,那麼其在1787年寫給倫敦與維也納出版商信中那些自相矛盾的觀點,則應引起我們的重視。海頓在1787年4月和5月間寫給阿塔利亞的書信中明確表示,對方享有這六首作品的獨佔權,而在同年8月8日寫給福斯特公司的信裡,海頓卻又謊稱六首巴黎交響曲"還未給過任何人"。考慮到海頓亦曾把六首巴黎交響曲獻給普魯士國王威廉二世,並因之獲得了一枚戒指的事實,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18世紀80年代,海頓與出版商之間已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國際合作關係,這使他可以依靠一套作品獲取三分報酬,當然,這亦多少可以看出海頓圓滑與世故的另一面。
海頓紀念郵票
而海頓六首巴黎交響曲分賣給三家亦帶來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作品編號並不能真正說明這六首作品真正的創作順序。其中伊姆鮑爾特的順序為83、85、87、82、86、84,而海頓在1787年8月寫給阿塔利亞的信中說出了另一套順序:87、85、83、84、86、82,阿塔利亞正依此把這六首作品合成兩套。這兩套順序雖多有出入,但我們可以憑此把83、87、85劃歸為1785年創作的三首,而把82、84、86劃歸為1786年創作的三首。
另外,海頓六首巴黎交響曲在18世紀80年代的演出盛況,亦從另一方面反映出了他日益提升的國際聲譽。而這種聲譽的獲得,除卻海頓在18世紀80年代成熟的交響樂技藝不談,樂隊編制的擴大亦應是我們需要關注的方面。海頓在18世紀80年代的巴黎和倫敦,不再面臨如艾斯特哈齊時期的"微型樂隊",而是一支編制齊整且更為龐大的樂隊,比如在1876年,"奧林匹克音樂協會"已擴展為62人編制的樂隊,而這種擴充在當時並不鮮見。
而憑藉海頓在18世紀80年代交響樂語彙的成熟、所呈現出嶄新的國際合作關係以及作品演出效果的提升等諸多方面的"助力",其交響樂成為此時交響樂的代表,並在巴黎、倫敦、維也納等地廣受讚譽便不難理解了。
而接下來,則讓我們進一步聚焦於《第83交響曲》,從作品本身,聆聽並分析其獨特的魅力所在。
孕育與蛻變:略述藝術特點
在開始闡釋《第83交響曲》的藝術特點之前,筆者有必要先簡要介紹一下"狂飆突進"。"狂飆突進"一詞源自克林格的同名歌劇"狂飆突進",意指18世紀80年代,以歌德、席勒等人為代表掀起的一場以表達情感與紛爭精神的戲劇與文學界運動,而作為這一活動的另一重要"分支",音樂界亦在同時期颳起了一陣強烈的"狂飆突進"颶風,而海頓,則正是"狂飆突進"在音樂界的代表人物之一。
毫無疑問的是,海頓在《第83交響曲》的伊始,便把我們帶回了他在18世紀60、70年代的狂飆突進交響樂時期。作為海頓交響樂承前啟後的重要階段,狂飆突進階段的交響樂不僅實現了作品數量的"井噴"(從作品34號至60號,其在1774年一年創作了8首),亦實現了交響樂創作風格的轉型與蛻變。以下,筆者試以狂飆突進時期交響樂的典型處理與《第83交響曲》做一簡要對比,以闡釋《第83交響曲》鮮明的藝術特點。
海頓"狂飆突進"時期交響樂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在調性上,此時,小調不僅僅作為一部交響曲的基礎,更作為情感色彩得以流露,比如我們所熟知的"受難(第49號)交響曲"、"告別(第45號交響曲)交響曲"等便是如此。在此,小調因為被賦予了一種情感色彩而獨具魅力。而可以說,海頓的《第83交響曲》亦是如此,我們在樂曲伊始,便能通過小調的憂鬱色彩以及近乎執拗的不和諧音感受到海頓對"狂飆突進"的一種致敬與緬懷。
其次,"狂飆突進"交響樂中附點與裝飾音的頻頻使用,亦反應在了海頓的《第83交響曲》中。在《第83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兩個主題中,附點動機作為聯合兩個主題的"血緣"而具有重要意義,當然,我們亦不會忘記第一樂章第二主題那些逗趣的裝飾音,這既為第二主題渲染了一層詼諧的氣息,又為兩個主題的對比增色不少。
其三則是海頓對力度的運用。狂飆突進交響樂力度的極端對比通常是我們欣賞的一個重點,而這在《第83交響曲》中亦有獨特的體現。比如樂曲第一樂章開始時近乎"蠻不講理"的第一主題便是通過力度的先聲奪人得以展現,其與《第35交響曲》第一樂章略顯粗暴的發展部幾乎殊途同歸。而關乎力度方面另一個突出的例證則是第二樂章中夾雜在弦樂近乎"閒庭信步"中的幾次力度驟變。換言之,海頓在《第83交響曲》第一與第二樂章的力度對比,充分體現了海頓"狂飆突進"交響曲的力度變化與審美意趣。
其四,海頓《第83交響曲》的結構安排,亦採用了這一時期較為普遍的四樂章(海頓狂飆突進交響樂運用四樂章形式的達21首,幾乎佔到九成左右)及其曲式布局,其以第一樂章快板下的奏鳴曲式、第二樂章行板下的奏鳴曲式、第三樂章小步舞曲下的三部曲式以及第四樂章快板下的奏鳴曲式而與這一時期的大多數作品積極靠攏。
當然,海頓的《第83交響曲》並非簡單而純粹的致敬之作,海頓在第三樂章戲劇性的刻意收斂,以及對整部交響曲在音色、力度控制以及樂章間的銜接的處理,均體現出他的匠心獨運與深思熟慮。換言之,這部澆灌著狂飆突進與海頓在80年代成熟風格下的交響曲,以一種有別於傳統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或者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海頓所獨有的"混沌之美"。
(本篇全文見2013年第2期《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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