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個體的絕對毀滅,倘非自欺欺人,從中決不可能發掘出正面的價值來。但是,思考死對於生卻是有價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脫的態度對待人生一切遭際,其中包括作為生活事件的現實中的死。」作家周國平在《守望的距離》中如是寫道。
當看到這句話時,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部電影——《寂靜人生》。
想必很多人都從未聽聞過《寂靜人生》這部電影。這部在第70屆威尼斯電影節獲得最佳導演獎的影片,是一部切切實實的冷門佳作——豆瓣一萬二千餘人評價,均分8.9分,有54%的人打出了五分好評。但在國內的搜尋引擎上,它卻無人問津,甚至沒有一個百度百科的介紹。
而整部電影也正像影名一樣,寂靜,平和,無人知曉。
或許從開場的那一幕幕葬禮開始,影片清淡的底色便已被奠定。形形色色的儀式,素不相識的神父,安然逝去的死者......場景往復變化,只有一個工整穿著西裝三件套的男人始終站在一旁。他面色平和,眼神清亮,沒有絲毫不耐,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場場無人出席的告別式。
他是誰?為什麼會參加這麼多次葬禮?又為什麼只有他一人出席?沒有人回答。我們只能隔著屏幕,旁觀男人按部就班地生活,旁觀他一人獨居,西裝革履,吃同一個牌子的魚罐頭和吐司麵包,上班下班經過固定不變的街道,機械如牆上兢兢業業的擺鐘,分毫不變。直到男人來到辦公室,一切疑問才得到解釋:「倫敦肯尼頓區客戶服務,我是約翰·梅......很高興您能打來電話,我們負責尋找在這區過世者的親戚。」此刻,屏幕前的觀眾才恍然,原來他的工作便是為孤單死去的逝者尋找親人。
鏡頭拉近,每一個觀眾都在凝視著主角,望著他的眼神隨著來電而變得活絡,卻又隨著通話對方對出席葬禮的拒絕態度,再次沉寂下來。
逝者如斯夫。約翰默默重複著自己的人生軌跡,處理陌生死者的身後事。也許,二十二年間,類似的橋段他已經歷過太多。但每一次,當有一絲希望聯絡到逝者家屬時,他還是奮不顧身去做。
可今天早上的新案子卻不同。約翰愕然發覺,這一次逝世的對象竟是住在自己對面的鄰居。他第一次踏入隔窗相望的鄰居家,看到幾個喝空的酒瓶、一本封塵的相冊、晾曬的還未收回的衣物。明明同約翰的整潔風格大相逕庭,可當約翰凝視著死者的遺物時,卻仿若看到了日後的自己——一樣的不起眼,一樣的可有可無,連樣子都不被確定。
他有些恍惚。
只是,還未等約翰思量好自己的歸宿,便遭受了現實的一記重擊:區公所決定裁員,往日溫吞細緻的他首當其衝,被告知三日後離職。
但約翰仍舊決定竭盡所能地完成最後一次葬禮。他希望能說服每一個同死者有關往來的朋友,前來參加告別儀式。
只是,這遠沒有他所希冀的簡單……
淡極始知花更豔
有關生死的電影,其實看過很多。它們的外在總是相近,教人覺得有些許細巧的既視感,可仔細體味後,又能辨別出內核間微妙的差異。譬如日本著名電影《入殮師》,其中的男主與《寂靜人生》的約翰·梅的職業很有些相似,同樣從事殯葬行業,遊走於生與死的暗影一線,在影片溫馨又平實的色調下,通篇流淌出的是勤勉工作的盡職盡責,是應對死亡的從容不迫,是懷抱愛與勇氣的瑰麗新生。
但《寂靜人生》卻是一種素樸的冷色調,渲染出英倫風的嚴謹與禁慾般的克制,甚而有些壓抑與單調。總是那幾個場景:家、教堂、辦公室;總是那幾件衣服:外套、領帶、襯衫;總是那幾樣食物:梨、魚罐頭、吐司麵包。大段大段的固定鏡頭教人產生拘束在時空一隅的恍惚感,清晰而細微的音效又側寫出極靜極真實的生活瑣碎片段。一切都在輕聲訴說,這是部太清淡的電影。
確實極淡,卻並不意味著無味的枯燥,而是像杯泡開後放冷的涼茶,葆存著一絲冷而澀的苦,只有反覆回味才能拼出它的好。文藝影片總是不同於那些鮮豔濃烈的強故事性影片,在落幕後仍給予觀眾視網膜的震撼與衝擊,而是存留了有些溫吞的餘味,教觀眾閉上眼後少有穠麗畫卷,憶起的多是簡約留白。許是一張疊好的手帕,許是一個削好的梨,許是一個舒展的笑靨。觀眾永遠不知道,一部影片結束後,會是哪個細節存留在記憶中,念念不忘。
素樸美學不僅在這部電影中被運用到極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頗有一席之地。老子說「見素抱樸」,又說「大道至簡」。蘇軾有言「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曹雪芹借薛寶釵之口講道:「淡極始知花更豔。」即使他們所擅長的領域與點評的方面都頗有不同之處,但卻在素樸方面達成了一致的審美認可。
也正因於此,雖然中西方文化頗有差異,但至少在《寂靜人生》這部電影中,很有些相近的造詣共鳴。同樣是追求用簡明扼要的外在事物,來表明對內在精神的渴求,值得我們靜下心來,細細體會其中的真意。
譬如朝露
影片中有一個微妙的隱喻:「猜一種不會飛的鳥類,四個字母。」
「Dodo(渡渡鳥)。」
有人說,約翰就像一隻渡渡鳥,難以覓到同類,在這個過於喧囂浮躁的塵世間,註定無法摶九萬裡長風直上青雲,只能寂靜地度過行走奔波的一生。
可我們又怎知,自己不是一隻渡渡鳥呢?我們怎麼能夠確定,自己所堅持的原則與方向,在他人看來,不是迂腐、不是可笑、不是無聊?而我們能夠堅信,自己不會因為他人的觀點改變嗎?
所以我是敬佩約翰的,他能夠在無人理解的情況下堅守自己的信仰長達二十二年,堅持著昂貴的人文關懷,堅持著看似徒勞的情感溝通,堅持著孑然的死後紀念,堅持著寫出一份份真心實意的悼詞,全都是柔情,全都是愛。
譬如他寫給一位獨居的老婦人的悼亡詞。
「珍妮·福特出生於1945年,這正是和平之光降臨大地之時。在那動蕩的時代,福特先生能夠擁有這樣一位可愛的女兒是幸運的。她長大後享受著晴天海灘的溫暖、一條簡單卻高雅的項鍊、最愛的弗拉明戈舞、以及她對於蘇西的愛。」
也有人說,這部電影有點「喪」,有點「致鬱」,每一次都會哭泣。
在我來看,這正是《寂靜人生》的魅力所在。主角沒有什麼波瀾壯闊的傳奇人生,只是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勤勤勉勉、盡職盡責度過一生。從某個意義來看,我們便是約翰,只是被外界異化的程度不同。不知多少個少年人都曾夢想過日後意氣風發,鮮衣怒馬,認為父輩守成即是中庸,卻在邁入大人的門檻後才知道現實遠不是童話,像父輩一般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工作養家,似乎才是最穩妥最保險的人生軌跡。昔日週遊世界、闖蕩天涯的夢想最終還是擱淺在世界地圖的藍海,陳舊風化。
但人終究是人,渴望無限的未來與遠方。在最後一個案子時,當約翰一步步踏入鄰居比爾的人生軌跡,了解到他抗拒而不屈的精神後,約翰開始逐漸渴望一些改變,點一杯熱巧克力而非紅茶、同流浪漢一同喝威士忌、衝著討厭的人的車小便。乃至到最後,平生第一次體味到喜歡一個女孩的感覺。女孩不是旁人,正是比爾多年未見的女兒。
只是此刻,影片的進展戛然而止。
即將同心上人約會的欣喜衝昏了約翰的頭腦,讓他第一次走路時沒有看車。在所有觀眾都微笑著期待約翰開始新生活時,車禍發生,他死去了。
葬禮舉行的很急迫,因為新上任的職員並不耐煩像前任一樣一一排查逝者的社會軌跡。她只想儘快完成手頭工作。
巧合的是,比爾和約翰的葬禮同期舉行。只是,當所有的故交都因為約翰的勸說而趕來參加比爾的葬禮時,這名引路人卻悄無聲息地死去了,陪伴在他身側的只有神父的祈禱。
但當所有生者離開後,所有被約翰飽含著愛意與溫暖送走的逝者卻沒有離開,他們的靈魂都從周遭的墳墓中走出,共同來迎接這個生與死的引渡者。
整部電影以葬禮開始,以葬禮結束。開場時,是主角送走別人最後一程。結束時,是逝者前來迎接主角到來的新生。死生相接,寂靜地構成了一個串聯的圓環。電影通篇也並未刻意渲染抒情,克製得幾近疏離,我們更多體味到的卻並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面對死亡的寧靜。觀眾會感到飽滿的孤獨,卻並不會擁有空虛的寂寞。
也許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當約翰離去時,他真心實意地微笑著。
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他將永不再孤獨。
也許生與死的疑問我們依舊難以解答,但至少,看完這部電影後,我們可能會離終極近一點、再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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