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研究法》是姚永樸在大學課堂教學基礎上精心結撰的一部文章學著作,「其發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龍》」[1],其在範疇界定、命題闡釋、文學史論等方面大量徵引《文心雕龍》,述作並重,既重視經典文論的傳承,又主動考慮學術體制的需要,在總結中國民族文學理論上作出了貢獻,在現代文學理論發生發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該書四卷二十五篇,在體例上與《文心雕龍》呼應相通,學術界多有論述。現僅考察其對《文心雕龍》的徵引,就教於同仁。
(姚永樸像)
《文學研究法》是作者北大講義的基礎上編訂而成,前期基礎是國立法政學校講義《國文學》四卷。《國文學》選錄中國歷代單篇文論《詩·關雎序》以迄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序》二十篇,隨文簡要夾注詞義或段落大意,每篇之後以「永樸謹案」「又案」字樣領起按語的形式闡述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史上重大命題、範疇、理論與規律,類似中國古代文論作品選講[2]。
《文學研究法》很重視《國文學》選錄篇目,除方苞《書歸震川文集後》一篇外,其餘十九篇均見引錄,像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韓愈《答李翊書》等均引達七條之多,文體分類更是直接沿用姚鼐《古文辭類纂》與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同時,《文學研究法》還大量錄用《國文學》案語。如姚鼐《古文辭類纂序》案語「蓋文有名異而實同者」一段,見錄於《文學研究法·門類》篇;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序》案語「昔鄭東甫言鄭康成注《經》」一段,見錄於《疵瑕》篇;《毛詩·關雎序》案語「古今著作不外經史子集四類」一段,見錄於《範圍》篇等。
門人張瑋序介紹《文學研究法》撰寫原委,亦從《國文學》說起,只是「今年先生復應文科大學之聘,編訂講義,較《國文學》尤詳」,編訂過程也非常精審,「每成一篇,輒為瑋等誦說。危坐移時,神採奕奕,恆至日昃忘餐」[3]。可見該書編撰之用力。
姚永樸作為桐城嫡傳,論文「本之姜塢、惜抱兩先哲」,《文學研究法》徵引先祖姚範、姚鼐兩家之說亦冠以尊稱「先姜塢府君」與「惜抱先生」;曾國藩是桐城派中興主將,姚氏徵引其說多以「曾文正公」相稱;其他桐城派古文家文論也多有引錄。然而,《文學研究法》又是一部旁徵博引的宏大著述,張序謂「自周秦以迄近代,通人之論,莫不考其全而擷其精」,「自上古有書契以來,論文要旨,略備於是」,全書徵引之富,可見一斑。
程正民先生總結該書編撰特點說:「行文之中,作者多綜述前人觀點,自己只是略加點評和串聯。引述最多的桐城三祖方苞、姚鼐和劉大櫆的著述,經常成篇引用,像《狀態》一篇中引劉大櫆的《論文偶記》長達四頁。此外,曾國藩也是書中常常出現的名字,而另一個必不可少的資源是《文心雕龍》」[4]。
姚永樸對《文心雕龍》的重視可能有一個過程。起初,在《國文學》中,姚氏並沒有選錄《文心雕龍》篇目,案語中提及《文心雕龍》的僅九處,「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凡兩引,涉及篇目只有《神思》《詮賦》《風骨》《指瑕》《養氣》《定勢》等六篇。大抵到京師大學堂接受「文學研究法」課程教學任務,《國文學》並不能滿足新課程的教學要求,新課程又沒有成熟的教學目標與完善的教學內容,姚永樸對本課程的理解可能接近於後來的「文學概論」,重視文學的分類、派別、創作等內容,於是「體大而慮周」的文章學巨著《文心雕龍》成為不二範本,開始受到重視。
另外,由於西學東漸,「西文藝學」的學科觀念隨之引入,固守家法舊學已不合時宜,追求新變已勢在必行,姚永樸應清楚看到這一點,故其《國文學》跳出《古文辭類纂》的窠臼,從古代文論入手選篇,算是別開生面,《文學研究法》不薄桐城愛「文心」,又是其「謹守家法而無門戶之見存」文學思想的體現。這種思想傾向從數據統計可以直觀看出。
在謹守家法方面:《文學研究法》共引姚範文論40條,其中直接標明出自《援鶉堂筆記》的計37條,標示「先姜塢府君」言論凡3條。徵引姚鼐文論總計69條,主要出自《古文辭類纂》及其序目、《復魯絜非書》《答魯賓之書》《復曹雲路書》《與新城陳碩士書》《與陳碩士書》《與張阮林書》《答翁學士書》《與姚瑩書》《與管異之書》《與張翰宣書》《復劉明東書》《復陳東浦方伯書》《與王鐵夫書》《與何硯農書》《答徐季雅書》《與方植之書》《與人書》《賈生明申商論》《跋劉海峰詩》《五七言今體詩鈔》及評點文字等。徵引方苞文論26條,主要出自《答喬介夫書》《與劉言法書》《贈方文輈序》《古文約選序例》《答孫以寧書》《與程若韓書》《答程夔州書》《又書〈貨殖傳〉後》及文章評點等。
(姚鼐像)
徵引劉大櫆《論文偶記》55條,徵引篇幅達到原著的一半,其中《狀態》篇連續引用《論文偶記》「文貴奇」「文貴高」「文貴大」「文貴遠」「文貴簡」「文貴疏」「文貴變」「文貴瘦」「文貴華」「文貴參差」「文貴去陳言」「文貴品藻」等相關條目34條。
徵引曾國藩文論50條,主要出自《曾文正公日記》《答劉孟容書》《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答許仙屏書》《經史百家雜鈔》《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家訓》《與吳南屏書》《曾文正公筆記》《復陳右銘太守書》《復李眉生書》《與張廉卿書》《復鄧寅皆書》《聖哲畫像記》及評點等。
徵引方東樹《昭昧詹言》22條。對先大父姚瑩、先考慕庭府君姚濬昌等文論亦有徵引。姚氏家族自姚範、姚鼐、姚瑩、姚濬昌至姚永樸,文學思想代代傳承,在《文學研究法》中有著清晰的脈絡。《文學研究法》對其他桐城派古文家如梅曾亮、戴鈞衡、張裕釗、吳汝綸、馬其昶等重要文論觀點亦多有摘引,梳理對照,不難看出桐城文學思想發展的線索。
《文學研究法》徵引《文心雕龍》共62條,從破除門戶之見角度看,意義尤顯重要。
首先,在徵引數量上,《文心雕龍》與姚鼐、劉大櫆相當,比其他桐城派古文家所引條目多,足見姚氏對《文心雕龍》的重視。
其次,《門類》篇闡釋十三類文體時,姚氏往往選錄《文心雕龍》的文體界定釋名章義,涉及文體有「論」「章」「表」「奏」「啟」「議」「書」「記」「說」「詔」「策」「檄」「移」「狀」「碑」「頌」「贊」「賦」「誄」「哀」「吊」等,或先引《文心雕龍》的定義,次以姚鼐、曾國藩或其他文論家理論證之;或先引姚氏、曾氏之論,次以《文心雕龍》結之。無論先後,《文心雕龍》文體界定在姚著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再次,在重點篇目上,姚氏不惜筆墨徵引《文心雕龍》大段文字,以述為著,說明問題。如《功效》篇引《物色》440餘字,引文佔《物色》原文的三分之二;《運會》篇徵引《時序》1921字,佔《時序》原文91%;《性情》篇徵引《情採》300餘字,佔原文三分之一強;《神理》篇引《神思》370餘字,佔45%,在《奇正》篇又引《神思》「夫神思方運」至「言徵實而難巧也」一段文字,足見作者對《神思》篇的重視。
數據對比,姚氏文學思想總體傾向清晰可鑑。《文學研究法》將《文心雕龍》提到與桐城派古文家文論同等重要的位置,客觀上促進了《文心雕龍》進入大學課堂,正是在姚永樸《文學研究法》的直接刺激與影響下,北京大學《文心雕龍》課程在黃侃手裡成為熱門課程[5],也開啟了以《文心雕龍》為陣地的文選派與桐城派之學術論爭,演繹成學術史上一段公案。從這個角度看,《文學研究法》大量徵引《文心雕龍》,有著深刻的學術史意義。
《文學研究法》徵引《文心雕龍》多為直接引用,一般以「《文心雕龍》××篇雲」「又雲」直接領起引文,但為了文字簡潔,也會概括大意後銜接引文,或在引文中間略去數句。故許振軒在校點本《文學研究法》的「出版說明」中說:「先師曾為予言:古人引文多憑記憶,所以如能予以校勘、注釋,當更有利讀者。」[6]的確是這樣,茲僅就姚氏對《文心雕龍》引用中的概述與省略部分出校若干條如下,以引起讀者注意。(1)《門類》篇:「奏議類者,其異名尤多。……而《文心雕龍》言之尤詳。《章表》篇云:七國言事,『皆稱上書。秦初定製,改曰書奏。漢定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章者,明也。表者,標也。』」[7]此段文字,有數處概括省略。「七國言事」,《文心雕龍》為「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主」;「漢定四品」,《文心雕龍》為「漢定禮儀,則有四品」;「章者,明也。表者,標也」,中間有省略,《文心雕龍》原文為:「章者,明也。詩云為章於天,謂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標也。」[8](2)《門類》篇:「《奏啟》篇云:『奏者,進也。言敷於下,情進於上也。自漢以來,奏事者或稱上疏。」《文心雕龍》原文:「奏者,進也;言敷於下,情進於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逕: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9]姚永樸引用時,將中間舉例部分省略掉了。接下來引用「啟」的界定,同樣有大段省略。姚氏引文為「啟者,開也。孝景諱啟,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始雲『啟聞』,奏事之末,或雲『謹啟』。自晉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幹。自漢置八儀,密奏陰陽,皂囊封板,故曰封事。晁錯受書,還上便宜。多附封事,慎機密也。」《文心雕龍》原文被略去三處。一為「啟者,開也」之後有「高宗云:啟乃心,沃朕心。取其義也」;二為「亦表之別幹」後有「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又表奏確切,號為讜言。讜言者,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蕩蕩,其偏,故曰讜言也。孝成稱班伯之讜言,貴直也」;三為「還上便宜」後有「後代便宜」[10]。(3)《門類》篇:「《議對》篇云:『議之言宜,審事宜也。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其來遠矣。』漢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云駁也。』『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此段文字引用《文心雕龍》關於「議」「駁議」「對策」「策射」等名稱的解釋,稍不注意,就容易當成原文整段讀下去。其實在「審事宜也」後略去了《文心雕龍》幾句原文:「《易》之《節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行。《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漢立駁議」也是原文「迄至有漢,始立駁議」[11]的概括。而且原文解釋「議」「駁」「對策」分布在全篇三處,姚永樸揉合在一起,雖更簡練,卻容易淆亂原著,讀者不可大意。(4)《門類》篇:「《文心雕龍·書記》篇云:『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迄至後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箋。記之言志,進己志也;箋者,表也,表識其情也。』」此段引文解釋「書」「記」「箋」等文體,在「陳之簡牘」後省略歷代「書」體經典範例的大段原文,在「亦稱奏書」後省略「張敞奏書於膠後,其義美矣」[12]一句。(5)《門類》篇:「而《文心雕龍》言之尤詳。《詔策》篇云:『昔軒轅、唐、虞,同稱曰命。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戒,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降及七國,並稱曰命。命者,使也。秦漢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郡,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13]姚氏引文在「同稱曰命」後省略「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在「故授官錫胤」後省略「《易》之《姤》象,後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漢初命有四品」原文為「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14]。接下來又引《詔策》篇解釋「戒」:「又云:『戒者,慎也。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教者,效也,言出而民效也。故王侯稱教。』」相對《文心雕龍》原文,在「慎也」後略去「禹稱戒之用休」,在「亦顧命之作也」後略去「及馬援已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也。」在「言出而民效也」後省去「契敷五教」[15]。
(6)《門類》篇:「《檄移》篇云:檄之稱自七國始。『檄者,皦也。皦然明白也。或稱露布,播諸視聽也。』『移者,易也。移風易俗,命往而民隨者也。』」原文檄、移分開論列,姚氏概括的「檄之稱自七國始」,原文為「暨乎戰國,始稱為檄」;「皦也」後略去「宣露於外」;「皦然明白也」後略去「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7)《門類》篇:「《文心雕龍·誄碑》篇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嶽,故曰碑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勳績。而庸器漸缺,故後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原文在「故曰碑也」後有「周穆紀跡於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8)《門類》篇:「《文心雕龍·詮賦》篇云:『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採摛文,體物寫志也。』賦與詩體雖異,『總其歸塗,實相枝幹。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原文在「體物寫志也」後有「昔邵公稱公卿獻詩,師箴賦。傳云: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姚永樸將這段文字縮略為「賦與詩體雖異」串聯引文,雖然通暢,但略去了上古對詩、賦的認識。「實相枝幹」後原文有「劉向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也。至如鄭莊之賦大隧,士蒍之賦狐裘,結言短韻,詞自己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16]。(9)《門類》篇:「《文心雕龍·誄碑》篇云:周時『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周時」原文為「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10)《門類》篇:「《哀弔》篇云:『哀者,依也,悲實依心』,『以辭遣哀,蓋不淚之悼』。『吊者,至也,君子命終定諡,事及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17]為了儘量體現引文與原文的區別,標點本用三個雙引號隔開此段引文。原文在「悲實依心」後有「故曰哀也」;在「吊者,至也」後有「《詩》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11)《功效》篇分三處引《物色》篇文字論證文章的「達情」與「博物」功效,其中「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屈平所以能洞鑑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一段略去開頭的「若乃」二字,在「實文思之奧府」後略去「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九字。(12)《格律》篇:「《奏啟》篇云:『夫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術在糾惡,勢必深峭』。」此段文字在「明憲清國」後省略「昔周之太僕」至「矢人慾揚」簡述歷代奏文發展的129字,從「明憲清國」跳躍到「術在糾惡」,顯得很突兀。(13)《聲色》篇:「《文心雕龍·鍊字》篇,有避詭異、省聯邊、權重出、調單復四法,而論重出尤精。其說云:『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18]姚氏在引文之前對原文鍊字四法進行概括,還是比較得體的。在同篇談到「隸事」時,姚氏以「《文心雕龍·麗辭》篇,嘗戒不均與孤立二病」概括《文心雕龍》大意,領起引文,亦簡潔有效。在《繁簡》篇引用《文心雕龍·鎔裁》篇,分別以「其總論鎔裁曰」「其論鎔曰」「其論裁曰」導出引文,可謂言之有序。總之,姚永樸對《文心雕龍》的徵引,並沒有完全照抄原著,而是將講義中摘錄的筆記歸類匯合到一起,以說明問題為旨歸。故姚永樸對引文往往作一些技術處理,如在引用《文心雕龍》時,只是將釋名章義的要點以簡短語句串連起來,儘量不引例證部分,最大限度減少枝蔓,因而行文流暢,論點突出。又正因其連貫簡潔,極易造成對原文的斷章取義,誤導讀者。整理者亦怯其引文之繁瑣,許振軒校點與許結講評本,在引文標點上都下了一番功夫,然僅就《文心雕龍》而言,仍有許多省略文字沒有在標點上體現出來。《文學研究法》徵引《文心雕龍》側重在釋名章義與敷理舉統方面,較少引用選文定篇材料。一則姚永樸理解的「文學研究法」重在文學文體論與創作論,不必細緻梳理文學發展史;再則桐城派早就有姚鼐《古文辭類纂》選定的文體範文,不必過多引入《文心雕龍》介紹的範例;另外,桐城派古文家講究義法,要求語言雅潔,而廣泛徵引前人著述,容易造成行文臃腫,氣脈斷續,故在引用中略去不少句段,以求行文連貫。最後,《文學研究法》除在《氣味》篇引《隱秀》讚辭「深文隱蔚,餘味曲包」外,不引其他篇目的讚辭,大抵因為讚辭皆為規範的四言體,高度概括,含義深蘊,不符合明白曉暢的要求。
姚永樸前後,以《文心雕龍》為主要教學內容進行教學的,主要有章太炎、黃侃。章氏在日本時期「國學講演會」上講過《文心雕龍》,後到北大講授《文心雕龍》的朱宗萊即與朱希祖、沈兼士等一起聽過課,留存有聽課記錄稿在上海圖書館。黃侃在北大主講《文心雕龍》名聲顯赫,日後在講義基礎上整理的《文心雕龍札記》更是「龍學」的開風氣之作。章、黃重視對《文心雕龍》的註解疏通,姚永樸則重在為我所用,以引代著,進而闡發自己的文章學理論觀點。出發點不同,對《文心雕龍》篇目的側重便不一樣。茲列表對照三家涉及《文心雕龍》篇目,以見異同。
黃霖整理集評《文心雕龍》附錄有周興陸整理的《章太炎講授〈文心雕龍〉紀錄稿兩種》,一種為《文心雕龍札記》,只有前8篇;一種為《文學定誼詮國學講習會略說》,一直到第18篇。據周興陸考證,章太炎講授《文心雕龍》進度為「每周一次,五周而畢其事」。據此,章太炎應通講《文心雕龍》50篇,筆記僅存18篇,不得窺章氏《文心雕龍》講義全貌,實屬遺憾。周興陸《章太炎講解〈文心雕龍〉辨釋》指出:「近代劉師培、黃侃等駢文派學者從劉勰《文心雕龍》中尋找到理論支撐點,而散文派也同樣如此。桐城派後勁林紓的《春覺齋論文》認為『《文心雕龍》為最古論文之要言』,此書與桐城派的另一位文論家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都多處稱引《文心雕龍》,特別是對其『文體論』部分津津樂道。章太炎已經擺脫了畸駢畸散的膠著,強調文學的務實治用,大大擴展『文學』的範圍,但他同樣也從《文心雕龍》中找到其理論的基石。」[19]將章、黃、林、姚等四人對《文心雕龍》的應用與研究聯繫起來考察,無疑切中當時的學術風氣。據「紀錄稿」,可以推斷章太炎講解《文心雕龍》的著力點在文字的校勘訓詁與六朝文學史論,並自然涉及文學觀問題,有較高的學術價值。黃侃親聆講授,受其影響自在情理之中。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選取《文心雕龍》三十一篇展開講解,或概括剖析《文心雕龍》文學思想,或根據《文心雕龍》線索梳理文學發展史,或徵引歷代文論印證劉勰論點,或附錄《文心雕龍》提及經典篇章備讀者研閱。全書以《文心雕龍》篇目為經,以文學理論史與範疇命題為緯,以箋疏體展開,不求體系完整,在體例上迥異乎《文學研究法》。然而,學界每論《札記》,往往將其置於桐城派與《文選》派論爭的背景下,關注黃氏對《文學研究法》的批判,較量二者異同。李平老師認為:「其實,《札記》與《文學研究法》並非水火不容,如果對兩個文本進行細緻分析,可以發現二者之間異中有同。」相同處主要表現為二人都重小學,對《文選》與駢文的態度基本一致,對文章義法與法度的態度比較靈活。其區別則表現為:「同是借鑑於《文心雕龍》,黃侃欣賞其有韻駢偶之一端,為之張皇幽眇;而姚氏則拾其全部,雖然其古文家的傾向性是堅定的,但他有意統合有韻之文和無韻之筆,試圖消弭古文與駢文之間的壁壘」。「《札記》側重於創作論部分,《文學研究法》更側重於文體論部分」[20]。的確是這樣,從上表二家所選篇目便可見一斑。
在卷一的樞紐論部分,姚永樸僅在《著述》篇詞賦類論屈原時間接引用了《辨騷》用詞:「是以劉彥和《文心雕龍·辨騷》篇,以屈宋為『驚採絕豔』,而嘆『《九懷》以下,莫之能追』。」姚永樸很重視屈原,認為「詞賦類以屈原為鼻祖。蓋周衰《詩》熄,屈氏因崛起於楚。」繼引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明詞賦體發展脈絡,又引洪邁《容齋隨筆》、方苞評語略述詞賦體之正變[21]。姚氏從詞賦史角度闡釋屈原的文學地位,區別於《文心雕龍·辨騷》篇把屈賦放在文之樞紐位置。可見,姚氏對《辨騷》篇應有自己的理解。實際上,姚永樸有自己的理論體系,並不刻意模擬《文心雕龍》,故在《文學研究法》中亦沒有直接徵引文之樞紐論五篇。傅瑩說:「作者自己雖強調,與『西文藝學』相比較,『無取於文』,仿效的是《文心雕龍》,但開篇絕非沿著『原道』、『徵聖』、『宗經』、『正緯』和『辨騷』的構架與路數;且『取』與『不取』,已經顯示出參照的經緯,本身暗含了中西對比的眼光和視角,隱形中放置了一套參照體系和標準,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中國傳統文論向現代文論轉向的紐結點。」[22]傅瑩高度評價《文學研究法》在新學與舊學交替中的意義,姚永樸是否真的這麼全面接受西方文藝理論體系又另當別論,但這種看法的確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姚永樸不引《文心雕龍》文之樞紐論篇目的原因。對《文心雕龍》卷二至卷五文體論部分,姚、黃都講解徵引的篇目有《詮賦》《頌讚》《議對》《書記》四篇,姚永樸還徵引有《銘箴》《誄碑》《哀弔》《論說》《詔策》《檄移》《章表》《奏啟》等篇目,姚氏徵引12篇中相應文體基本包含在姚鼐歸納的十三類之中。在「門類」篇,姚永樸闡釋十三類文體,主要徵引姚鼐、曾國藩、《文心雕龍》三家釋義,尤其重視三家論及每一類文體的異名。茲就三家理解的文體異名情況列簡表如下:
從上表可見姚永樸對文體的重視,《文心雕龍》文體論釋名章義、敷理舉統,自然是可資參考的最佳材料。然而,黃侃很重視的《明詩》《樂府》篇,姚永樸均不作徵引。桐城派古文家重視文章及其理論,不論詩詞亦在情理之中。然而《文學研究法》專列《詩歌》篇,且曰:「詩歌亦著述門之一類。但古今作者既眾,而境之變化又多,大抵文中或論道,或敘事,或狀物態,或抒性情,詩皆有之,茲不得不別為一篇,以評歷代作者之得失,而備商榷焉。」[23]可見姚永樸還是非常重視詩歌的。《文心雕龍·明詩》篇在闡釋詩歌本質與梳理詩歌史方面都受到時代的限制,不能概括唐宋以來詩歌發展情況,故姚永樸另起框架,按照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歷代詩論、詞曲的先後順序全面梳理中國詩學發展史,後出轉精,頗有價值。《文學研究法》不引文體論部分的《明詩》《樂府》《祝盟》《雜文》《諧隱》《史傳》《諸子》《封禪》等8篇,對詩歌、樂府因有新的認識而不徵引,祝盟、封禪已成為芻狗陳跡而不必論,雜文、諧隱、史傳、諸子等因文學觀念差異而無法納入桐城派古文家文體十三大類,故不合引論。姚、黃比較起來,無論從數據上還是從論述符合度上,姚永樸都相對重視《文心雕龍》文體論。對《文心雕龍》卷六至卷十,姚永樸、黃侃均有徵引講解。二人皆涉及到的篇目有《神思》《體性》《風骨》《定勢》《情採》《鎔裁》《聲律》《麗辭》《事類》《練字》《隱秀》《指瑕》《養氣》《附會》等14篇;姚永樸引用率很高的《時序》《物色》兩篇,黃侃沒有註解;黃侃註解的《通變》《章句》《比興》《誇飾》《總術》《序志》等6篇,姚永樸沒有引及;兩家均沒有涉及《才略》《知音》《程器》等3篇。從數據上比較,黃侃更重視《文心雕龍》的創作論,甚至修辭方法及篇章結構的安排。桐城派古文家特別講究文章作法,但其自有「義法」,而不是《文心雕龍》所講的那種駢文寫作方法,在作品構成與作品風格方面也區別於《文心雕龍》總結出來的經驗,而是重視「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對作品生成的意義,關注「剛、柔、奇、正、雅、俗、繁、簡」的文學風格。故姚永樸對《文心雕龍》創作論部分自有取捨。總之,姚永樸身處當時學術語境,西方文學觀念漸次傳入、《文選》派重辯文筆問題,泛文學與純文學的交鋒雖處深水暗流,卻已引起姚氏等桐城派古文家的注意,由姚鼐確立的文章十三類在《文學研究法》中重新闡釋,並以《文心雕龍》為據,在大類中不斷納入文體小類或歷代異名,對古代文體去彼取此,都經過反覆衡量與思考。故在姚永樸《文學研究法》中不難找到舊學潤新知的蛛絲馬跡,這也是《文學研究法》有選擇地徵引《文心雕龍》的內在因緣吧。(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東亞《詩品》《文心雕龍》文獻研究集成」(14ZDB068),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13FZW058)。)
[1]姚永樸著、許結講評:《文學研究法》,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2009年,卷首序。[2]姚永樸著:《國文學附見聞偶筆》,臺北:廣文書局,1982年。[3]姚永樸著、許結講評:《文學研究法》,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2009年,卷首序。[4]程正民、程凱著:《中國現代文學理論知識體系的建構:文學理論教材與教學的歷史沿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頁。[5]姚永樸應算北京大學最早在課堂上摘段講解《文心雕龍》的教師,其後,北京大學主講《文心雕龍》的教師有黃侃、朱宗萊等。朱宗萊(1881-1919),字蓬仙,在日本留學時與魯迅一起聽過章太炎講學,與黃侃同為章門弟子。1916年後任教北京大學,主講《文心雕龍》課程,被傅斯年、羅家倫、顧頡剛等學生上書蔡元培撤換為黃侃主講。黃侃早朱蓬仙兩年到北京大學任教,主講《文心雕龍》應已頗有名聲,故得學生青睞。朱宗萊事跡見朱懌《朱蓬仙生平事略》一文,載《魯迅研究動態》1984年第1期。[6]姚永樸撰,許振軒校點:《文學研究法》,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卷首出版說明。[8]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06頁。[10]《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第318-319頁。[11]《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第332-333頁。[12]《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第345-346頁。[19]黃霖整理集評:《文心雕龍》,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第105-128頁。[20]李平,等著:《〈文心雕龍〉研究史論》,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105-107頁。[22]傅瑩著:《中國現代文學理論發生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43頁。
(本文原載《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四十一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2-67頁。)(圖片為編者所加,版權屬於原創者。若有侵權,告知即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