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維屏
《陰謀破壞》是希區柯克拍攝於1936年的一部電影。
它與1935年拍攝的《三十九級臺階》、1936年拍攝的《秘密間諜》被稱為希區柯克早期電影的「間諜題材三部曲」。
中國人的俗話有云:從小看八十。《陰謀破壞》是希區柯克在英國時拍攝的一部電影,與他後期產生較大反響、至今仍然被人們津津樂道的間諜題材影片,無論是在視覺效果,還是在人物刻畫上都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一位導演的習慣性思維方式,早在他早期的電影裡就深深地埋伏下來,一直影響到他日後的電影拍攝。
《陰謀破壞》作為希區柯克日後電影裡佔比龐大的一種間諜題材類型,可以看出,希區柯克拍攝這類影片,根本無意於講述一個貼近現實本身的驚險故事,他更多透視的是個體生命在這種陰謀活動之下的情感波動與生命應對。
所以希區柯克的間諜題材電影很難給人一種強烈的真實感,而他更多給人留下的是一種宏大背景下的個體反應。落實到《陰謀破壞》中,電影表現的是一個間諜組織的恐怖破壞活動,但整個電影並沒有把主要的敘述重心,放在這個破壞組織的架構與結構的運作方面,交待他們如何展開破壞活動,而是將電影的側重重點,放在了一個破壞分子對他身邊人的反噬上,電影由此凸顯出的意蘊是耐人尋味的,任何的破壞活動,看起來是對他確定的目的地的傷害與摧毀,但是往往卻是藉助出人意料的渠道,反噬到自己,導致自己周邊物的傷害。
這才是一個至今讓我們細思極恐的悖論式的可怕定論。這也反映出希區柯克一直以來,藉助於一個宏大題材所表達的對人性本真的探討的目的所在。
希區柯克的電影裡,向來是鄙視探案主線的,這一原則,在《陰謀破壞》裡就已經得到了體現。
影片開始,城市突然停電,然後,電影並沒有故弄玄虛,隱藏誰是破壞的兇手,而是直接將這一兇手交待出來,就是影片裡的電影院的老闆。
這個老闆聽命於不知來處的上級指令,在他所在的城市裡製造公共設施損害,至於他的動機何在,他的背後組織的背景是如何的,電影裡不置一詞,顯然,像所有的希區柯克電影一樣,他對這一切幕後動機向來是不感興趣的。
為了逃避對他虛置人物動機與背景的可能性指責,希區柯克發明了「麥高芬」這樣的一個名字,指稱那些不知來歷的神秘陰謀動力。
本片可以看成是希區柯克對「麥高芬」的一次最司空見慣的嘗試。
電影裡交待的第一起破壞活動,達到了城市停電的效果,緊接著電影院老闆接手了第二起任務,就是把一個定時炸彈放置到鬧市區,在城市裡製造緊張氣氛,達到恐怖主義的後延效果。
可以說,影片裡提及的陰謀活動,即使在今天也沒有脫離它的基本模式。
這樣,《陰謀破壞》這部電影便以上帝視角,交待了電影院老闆如何接手任務,執行他的新的陰謀活動。
電影裡沒有偵破線索,沒有推理環節,直接跟蹤著電影院老闆的所作所為,詳細地交待他如何去聯繫同謀者,獲得炸藥,然後準備在合適的時候,把炸彈送到預定地點。
因此,整個電影裡奉送給觀眾面前的懸疑,就是破壞者是否能夠完成他的使命,這座城市的安寧是否受到威脅。
而這種懸疑設置方式,恰恰是希區柯克日後拍攝電影時奉為圭臬的拍攝手法。《陰謀破壞》典型地表現出了希區柯克從來缺乏推導事件來龍去脈的興趣,他更多思量的是一個人,在面對著他執行使命時的人際衝突與內心衝激。
從《陰謀破壞》的交待來看,電影院老闆在執行任務時,一直面臨著內心的矛盾心理,電影將他定位成一個正常生活者與陰謀者的雙重角色,從現實的生存角度而言,他算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正常人,在妻子眼中看來,他是一個善良本份的老實人,對尚未成年的小舅子還算寬容大方,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恐怖組織中的一員,他接受使命,同時執行任務,在這一過程中,電影裡顯現出他的雙重身份帶給他的心理衝激。
比如,在影片裡,電影院老闆對吩咐他執行任務,有著一種本能的牴觸情緒,當他接到執行鬧市區引爆炸彈的任務時,他有過猶豫,不想去執行這樣的傷天害理的使命,但是,他無法違拗他的組織的指令,也不能排除他參加這樣的任務,是出於獲取報酬的心理,本身他的電影院一直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況,額外的執行破壞活動,能給他帶來額外的收入,這一切的驅動力,使他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滑向萬劫不復的別離了正常生活的必然下場。
電影由此展現了希區柯克在涉及這一類題材時更樂於表現的人的內心激蕩的長項,刻畫了一個陰謀者的複雜而矛盾的內心心理。
在影片裡,同時還寫到了電影院老闆的一個同謀,出售寵物鳥的店主,他的身邊,有一個女兒,女兒又生下了他的外孫女,本來他也生活在一個正常的人際群體中,但是他同時也是恐怖組織的一員,必然地要聽命於這個組織的安排,所以,他無視家中親人對他的勸戒,一門心思地走向破壞社會寧和的死亡之路。
《陰謀破壞》把這群破壞者的真實身份從一開始就亮相給了觀眾,從而讓觀眾去直觀地感受這些破壞者的內心掙扎、彷徨與徘徊,反映出人心應對世事的起伏的曲線,這才是希區柯克為什麼摒棄偵破的視線而一直採取平鋪直敘的交待出真相的手法的原因,希區柯克電影裡的懸疑,不是事件真相的懸疑,而是人心面對的懸疑。如此一來,就是抓住了電影刻畫人物的這一個根本主線,使得希區柯克電影裡能夠把更主要的精力,不是製造撲朔迷離的疑雲,而是入木三分地描寫人心的矛盾心境。可以說,希區柯克走了一條藝術作品能夠打動人心的必然的正宗之道。
《陰謀破壞》的電影院老闆在執行他的任務時,電影並沒有把主要精力,去表現他完成任務的艱難與周折,而著重強調了他的每一次破壞活動,都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
影片一開始他就成功地破壞了發電廠的設施,導致了全城停電,看起來,他的目的達到了,但滑稽的是,他的這一行動,同時給他經營的電影院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因為停電了,電影院無法放映,他經營的電影院門前觀眾要求退款,他的妻子不得不面對觀眾要求退票的呼聲,進退失據,焦頭爛額。
而這時他卻躲在自己家裡,坐享成功帶來的滿足感,對自己家電影院遭受到的損失,卻視而不見。
可以看出,電影從一開始就展現了破壞者面臨的一個尷尬的悖論,那就是他的陰謀給自己也帶來了巨大的損失。
電影裡表現他執行的第二起破壞活動,是在鬧市口製造一起爆炸事件,因為他受到警察的監視,不敢直接攜帶定時炸彈送到預定地點,於是,他讓自己的未成年的小舅子把炸彈送到目的地。
但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小舅子還是一個兒童,玩心太重,在送炸彈的過程中,陰錯陽差,耽誤了路上的時間,在定時炸彈預設的時間內,沒有把炸彈送到目的地,直接在路上搭乘的汽車上爆炸了,導致他的小舅子被炸死。
這個傷害,很快傳導到他的妻子身上。他的妻子來自於美國,當時的美國經濟不景氣,她帶著自己的弟弟遠嫁到英國來,本來是想在這裡求得一個基本溫飽,也盡一個做姐姐的職責,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弟弟卻死在丈夫的陰謀行動之中。她頓時萬念俱灰,神智失常,不管丈夫如何為自己開脫,她都無法原諒丈夫的陰謀破壞活動,最後,她有意無意地用餐具裡的切割食物的刀,刺死了丈夫。
這個結尾相當具有諷刺意味。破壞者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也破壞了自己家庭的安寧,最後家庭裡的反噬的力量,也化成了一股暴戾的力道,刺向了他自己,讓他與他的破壞活動玉石俱焚。
實際上,電影裡在此形成了它的一個非常深刻的圖說要旨。那就是世界上的暴力活動,最終都會反彈回來,傷害到自己身上。
這種圖說,可以包括個體的暴力行為,同樣,也包括人類的集體行為,如戰爭。發起戰爭者,最後總是被他發動的戰爭反噬傷害。拍攝《陰謀破壞》的時候,二戰陰雲密布,一場人類的浩劫即將上演,但《陰謀破壞》卻仿佛先期預言了這種暴力行為,最終在給世界帶來傷害的同時,也給他的發起者帶來滅頂之災。
《陰謀破壞》中,在電影院老闆接受神秘組織使命,行使他的破壞行動的時候,他的家庭後院卻放棄了防守,成為別的破壞者暗度陳倉的目標。
這是另一個破壞者的悖論。
影片裡的警察早已經瞄準了電影院老闆,監視著老闆的行動。他混進了電影院,與老闆的小舅子交上了朋友,得以一窺老闆秘室裡的究竟,發現了破壞組織的秘密。
但在希區柯克電影裡,警察的職能作用從來是難以得到正常發揮的。可以說,在希區柯克電影裡,警察要麼不存在,要麼存在了也是起到反作用。
在《陰謀破壞》裡,偵探的角色,可以說是正是擔負了反作用的一種存在。
在電影院老闆被妻子殺死之後,偵探的作用開始發生了異化 。
在這之前,偵探還能恪盡職守,監視破壞者的行蹤,但是等到電影院老闆陰謀暴露,喪命於他的妻子,偵探開始脫離他的職責,回復到人性的自由揮灑的一面。
他在工作之餘,得以與老闆娘熟識,一來二去,他與老闆娘暗生情愫,當他發現老闆娘殺死了老闆之後,他不僅沒有把這一切及時向他的警察上司匯報,反而私慾橫流,協助老闆娘,隱瞞真相,約好與她一起私奔外逃。
而正在這個時候,陰謀組織引爆了劇院,使得被殺死的電影院老闆再度灰飛煙滅於劇院的爆炸之中,這樣,老闆娘殺死丈夫的蛛絲馬跡被徹底蕩滌一空,她的有意無意殺人的罪名,也得以完好地洗白,這時偵探帶著她遠走高飛便成了毫無負累的平安之途。
由此可以看出,《陰謀破壞》裡對警察的定性,基本是希區柯克電影裡的一種共性的存在。希區柯克電影裡的警察無所作為是一種正常,超越這種正常的,是警察還違反自己的職業道德,幫助疑兇順利逃脫,其目的就是為了一己之私。
這也反映出希區柯克電影裡能夠伸展出的意念,都是人性的本身的力量,而沒有道德的附加與制約,這樣,在希區柯克的電影敘事裡,人性的自由發揮能夠得到淋漓盡致的呈現,這也是希區柯克電影裡的魅力所在。
在《陰謀破壞》中,警察的出乎意料的反水,走到自己職業生涯的反面,幫助一個失手殺人者逃離法律的制裁,在影片裡被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正能量選擇,反映出希區柯克電影裡張揚的意念,是聽從於人性的順遂的旨意與唆使的。
而希區柯克利用這樣的結果,同時也是對破壞者一意孤行的惡念的一次極大的諷喻。破壞者唯組織之命是從,但是,他的家庭也被他自己激發出的破壞力給掃蕩殆盡,小舅子被他害死,而妻子又殺他,自己的劇院毀於一旦,他破壞這個世界的同時,也讓自己的現實生活與人生戛然而止,連妻子都成了警察的囊中物。
在影片裡,妻子沒有受到法律的嚴懲,反而獲得了另一個男人的感情回饋,而這個男人還是一直盯著他的警察中人,這種諷刺意味在電影裡得到了一種特別的強調,更使得破壞者的自毀前途的悲劇性人生昭然若揭。
總體來說,《陰謀破壞》從一個狹小的角度,反映出陰謀破壞者對自我生活的自殘與自噬,體現出的是希區柯克後來拍攝的同類題材,都在大題材上虛晃一槍,而重點關注的還是個人命運。《陰謀破壞》因為這種狹小性,感到與宏大的破壞主題難以匹合,視野過分侷促,而這種侷促感,也是日後希區柯克此類題材的共同毛病,希區柯克的大題材,都有著如出一轍的小家子氣,希區柯克只有通過「後窗」的狹小天空,才能找到他遊刃有餘的製造懸疑的空間,如此說來,《陰謀破壞》中的小家子氣式的狹小氛圍,正是日後希區柯克電影的總體特點,也是決定了他電影裡成功與敗筆的重要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