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開寅
《群鳥》在希區柯克的作品中是個非常出跳的存在。在此之前或之後,「希式影片」都是邏輯嚴謹、敘事完整並且主旨清晰,他也因在好萊塢電影的框架之內向影片植入了嶄新的情緒因子和思維邏輯關係而名聲鵲起,步入了大師的行列。但《群鳥》顯然不在這些通常架構的懸疑/驚悚影片範疇之內。
它以不具備理性思考能力的海鷗對人類進行瘋狂攻擊為故事主線,但並不對主題做深一步合理性解釋,這使它具有了不同一般的神秘性。儘管影片依然具有希區柯克典型的心理緊張氛圍,但導演究竟想要通過一群飛鳥對人類的無因襲擊說明什麼?這成了電影史上被持續討論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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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的前半部分更像是格調輕鬆浪漫的愛情故事:女主角梅蘭妮在舊金山的寵物店裡結識了英俊瀟灑的律師米奇。出於好奇,她買了兩隻「愛情鳥」作為給米奇年幼妹妹凱西的禮物,駕車來到了米奇在海邊小鎮的別墅度周末。
梅蘭妮和米奇的感情火速升溫,但這時詭異的事開始發生:一隻海鷗攻擊了在湖中駕小船的梅蘭妮,將她的額頭抓破;隨後成群的飛鳥襲擊了正在開生日聚會的孩子們,它們不但追逐毫無防備的兒童,還從煙道飛進米奇的家大肆破壞;而第二天早上,大家則發現海鷗開始以自殺攻擊的方式襲擊小鎮居民,很多人遇害,包括米奇的前情人和好友學校女教師安妮。所有人在驚恐的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這些原本看上去無害的鳥類為什麼突然對人類展開了無差別進攻?
在梅蘭妮和米奇的愛情故事線的同時,希區柯克還安排了另一條米奇與母親莉迪亞的家庭成員情感故事線:莉迪亞的丈夫四年前去世,她將撐起家庭重擔的責任全部寄托在了兒子米奇的身上,並因此莫名擔心米奇會離她而去;出於自私心理,她不惜攪黃了米奇和安妮的戀情,也理所當然對不期而至的梅蘭妮滿懷嫉妒和敵意。
這條充滿莫名恐懼、嫉妒和仇恨的故事線,在希區柯克的安排下,和群鳥對於人類的攻擊悄然對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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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曾經在他的電影理論著作《運動-影像》關於情感的章節中闡述了一個特殊的概念「情狀」。在一些影片中,導演會有意識地描繪這樣的情緒狀態:它形成於某個人物的內心,卻從他們的身上漫溢而出,彌散在周遭空間,成為無形而具有隱性滲透力的情緒因子,感染了空間中的一切人物和事物。
德勒茲曾經以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的影片《愛麗絲漫遊城市》作為「情狀電影」的典範;香港導演王家衛的影片《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和《重慶森林》也是情狀電影的典範。
《重慶森林》
如果我們對電影中的「情狀」發展史追根溯源,拍攝於1963年的《群鳥》或許是第一部有意識地利用它表現情緒在時空中肆意瀰漫的影片,但這種情緒並非常見的朦朧愛情或柔情蜜意,而是一種讓人心悸的嫉妒和敵意。它產生於人物不可告人的內心活動,卻在他們不自知的情況下像四溢飄散的毒氣一樣瀰漫在整個小鎮的上空。群鳥的攻擊則是它感染鳥類後失去控制反噬人類的徵象。毫無疑問的是,這種一種負面情狀。
如果我們仔細研究影片的敘事線路發展,會發現群鳥的每一次攻擊都和人類之間敵意情緒的增長聯繫在一起。在影片開始不久,梅蘭妮開車來到安妮的家打聽米奇妹妹的名字;當安妮知道梅蘭妮和米奇之間的曖昧關係後,曾是米奇情人的她,臉上露出了帶著妒意的不屑;而隨後當梅蘭妮乘小船去給安妮送生日禮物返回時,她便遭到了海鷗的第一次攻擊。
當莉迪亞在小鎮餐廳遇到梅蘭妮和米奇,三人在別墅中晚餐以及餐後的閒聊中,作為母親的莉迪亞都對這位來訪的陌生女子表現出了潛在的強烈敵意,時時刻刻擔心後者會奪走自己的兒子;當安妮最終向梅蘭妮挑明了米奇母親對所有和他親近的女子不可理喻的仇恨後,一隻海鷗企圖撞進安妮家的大門未果死在了門口。
在次日凱西的生日會上,首先是安妮看到了米奇和梅蘭妮親密交談而本能釋放出了帶著妒意的眼神,隨後站在她身後的莉迪亞更是對此表露出了嫌惡;正是此時,大批的海鷗突然出現,開始猛烈地對孩子們展開了密集的進攻。
晚上,凱西出人意料邀請梅蘭妮在家中多住一晚,而莉迪亞則面露不快——她意識到米奇可以因此和梅蘭妮變得更加親密;而幾乎就在同時,數不清的小鳥突然從壁爐的煙道飛進來,將整棟房子搞得遍地狼藉。出於對安全的擔心,梅蘭妮決定留宿一夜,而莉迪亞的不滿情緒因此表露無遺,而第二天早上當她去飼料供應商家拜訪時,發現後者已經被海鷗叼走了雙眼,倒在地上死去。
影片的故事情節發展至此,群鳥的每一次攻擊都和人物心中逐漸淤積的強烈妒意和仇恨勾連起來。儘管莉迪亞和梅蘭妮在隨後的交談中企圖化解彼此之間的仇視,但負面情狀早已經擺脫人物的主觀控制在小鎮上空四處飄散而遍布了每個角落,其讓人驚恐的直觀感受正如梅蘭妮在學校外的操場上看到的大批聚集的烏鴉。主宰它們的情緒由人物而生,但卻像從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中釋放出的災禍,一發而不可收拾。整個小鎮陷入了無法用言語解釋清楚的死亡恐懼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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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借群鳥的攻擊而對仇恨情狀的刻畫就是這部神秘主義驚悚片的主題?希區柯克顯然還並不滿足於此。他有更具時代特點的主旨要表述。
五十和六十年代的好萊塢也是冷戰題材電影充斥銀幕的時代。不但一些軍事、諜戰和偵探類型的影片廣泛涉及冷戰,還另有一些科幻和神秘主義影片以隱喻的方式表述同樣的主題。比如,在著名的科幻片《地球停轉之日》(1951)中,影片中的人物對未知生物充滿著狹隘的冷戰想像,將他們想當然認作敵人;拍攝於1956年的《天外魔花》則幻想著冷戰對手的入侵會從人的肌體內部展開,以此來比喻政治意識形態的隱性滲透。
《地球停轉之日》(1951)
在《群鳥》的中段,眾人物在酒館裡對於鳥類攻擊人類的現象展開了一場爭論。一位自詡為鳥類專家的老太太依據科學經驗認為人類對於鳥類的知識已經掌握得足夠豐富,它們是不會在無因由的情況下攻擊人類的,反而是人類的日常破壞行為在危及鳥類的存在;一個酒鬼坐在吧檯旁大喊這是世界末日來臨之時上天對人類的懲罰;一個漁夫仔細分析鳥類的行為動機後,認為它們的攻擊是為了和人類爭奪魚類資源;一個過路客武斷地認為根本無需考慮更多,只要拿起武器跟它們惡鬥到底才是出路;而一位中年母親則被嚇得魂飛魄散,只想帶著孩子逃離小鎮遠走高飛。
與其說這些人物是在探討鳥類攻擊,倒不如說是我們作為觀眾目睹了一場關於冷戰對手的不同觀點交鋒:和平主義者認為爭鬥是人類愚蠢的行為,理性經驗知識才是判斷對手的合理依據;悲觀主義者認為世界已經無可救藥地趨向毀滅;實用主義者琢磨的是應該找到對手進攻的具體心理動機對症下藥;戰爭販子號召大家以牙還牙;而懦弱被嚇壞的普通老百姓則只想逃之夭夭。
直到影片的結尾,沒有任何一種觀點真正解釋了群鳥攻擊的原因。對於這些深陷其中的人物來說,這是無法解開的謎團。而希區柯克的意圖,更像是在對群盲進行居高臨下的嘲諷:比如,在群鳥攻擊導致的汽車連環大爆炸後,畫面中出現了和平主義者(鳥類學家老太太)的背影,這時的她呆若木雞啞口無言,意識到之前的侃侃而談已經破產,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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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區柯克是否對此也沒有答案?
這時我們才想起了影片中由他故意釋放出而四散瀰漫的嫉妒、恐懼和敵意情狀:影片從開頭起就已經把導演的觀點草蛇灰線般埋藏在各處;甚至遠在問題發生前,答案就已經在向觀眾示意它們的存在——是人與人之間的妒忌、仇恨和敵意激發了暴力因子的產生,它催生了冷戰對手莫名的徹骨仇恨心態,驅動他們以非理性的瘋狂向無助又不明所以的普通人發起了進攻。
儘管這些對手看上去屬於另一個完全陌生、無法與之對話、來無影去無蹤的陣營(正如飛鳥),但實質上他們依然處在人類思想和行為的內在邏輯影響之中(負面情狀的蔓延)。並且,衝突一時的偃旗息鼓並不代表雙方對峙的結束,正如影片的結尾被主人公帶走的看似完全無害的「愛情鳥」,它們很可能是潛伏下來的威脅因素,時刻會以相同的方式再次發動進攻。
希區柯克是一位思維敏銳充滿智慧的電影大師,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同樣也是一位具有高屋建瓴視角和觀點的電影思想者(如庫布裡克在電影史上的地位)。在《群鳥》後,他拍攝的兩部冷戰題材影片《衝破鐵幕》和《諜魂》顯示了他對鐵幕另一邊冷戰對手思路的全然無知甚至是幼稚可笑。也正因此,在《群鳥》中,他才會從一個典型的西方保守主義者的角度出發,刻畫了對立意識形態陣營(文明)為西方世界所帶來的冷峻暴力威脅,以及西方受害者無知狀態下的精神極度驚恐彷徨。
他對和平主義者進行了意味深長的嘲諷,假想來自另一個世界進攻者完全不知理性為何物,因此他們也並不遵守經驗主義者們對它們的定義和分類。與此同時,他卻嘗試為對手的心理做弗洛伊德式的剖析(這正是人物們在餐館爭論中疏於相到的角度),代入了戀子/戀母情愫,以男主角母親對充滿魅力與活力的女主角的敵意嫉妒啟動了矛盾衝突,由此引入了西方個人主義者的邏輯,將冷戰的緣由歸為一方對另一方的富足、平靜、美好和熱情的妒忌,一廂情願地以個人情緒恩怨情仇產生的敵意作為對方的心理動機,並幻想如是情緒一旦被激發就迅速脫離人物軀殼蔓延至整個西方文明社會,外化為群鳥對無助人群看似無理由無差別的進攻。
在劇作與技術層面上,《群鳥》是一部質素優秀的驚悚影片。但這無法掩蓋希區柯克站在西方文明的立場上對於意識形態競爭對手的根本認知性錯誤。文明/意識形態之爭和精神分析下的西方個人主義衝突沒有關係,它是不同文明族群思想本性衝突的顯現,它在政治上的深度與廣度遠遠超越了個人利益和情感衝突的範疇。
處在一方陣營中的人類並不能以自身的認知邏輯去妄加揣測另一方陣營的思維模式和行為動機,或者企圖將另一個文明的思維納入到自身固定而封閉的思維框架體系之中,執著於此只能產生更深層次無法擺脫的錯位、迷惑、誤解和矛盾,其結果也必然會像《群鳥》中的人類,在恐懼中不知所措一頭霧水。
希區柯克嘲諷了影片中人物們的想當然,但他自己卻因為認知的局限,在不知不覺中也採取了相同的思維模式。令人感到遺憾的是,直到今天,處在政治意識形態對衝中的人類對此的認識,依然和影片中的人物們一樣錯得渾然而不自知。
在對立雙方互相臆測失敗,最終互為不可理喻的認知狀態下,我們因此所面臨的風險,也正像《群鳥》沒有任何解釋的結尾,無法預料又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