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東沒有派對 樂隊 -
對搖滾樂稍有關注的人,在過去的一年裡應該或多或少都聽過草東沒有派對樂隊的歌。
2016年,他們以橫掃千軍的氣勢從臺灣一路席捲而來,去年3月發行的第一張專輯《醜奴兒》,在臺灣僅11家獨立咖啡館和唱片鋪有售的情況下,首批2000張唱片3天售罄,國內而數得上名字的音樂節,幾乎都有他們的出現。
甚至樂評人鄒小櫻說,草東可能是2017年臺灣金曲獎上五月天最大的競爭對手。
一支如此年輕的樂隊,何以異軍突起,用一年的時間收穫了大眾、樂評人甚至一眾獨立音樂人的青睞?
草東沒有派對可謂是2016年最受矚目的國內搖滾樂隊,最近,草東的巡演將要接近尾聲,二月過後,主唱巫堵就要去服兵役,或許在接下來的一小段日子裡,我們都難以再見到他們了。但草東這股旋風,似乎還能刮一陣子。
《醜奴兒》這張不同於臺灣以往搖滾樂隊氣息的專輯,似乎讓人們看到了搖滾樂正在進行著的改變,也看到了這幾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在真誠地呼喊著新一代人的心聲,並撕碎了某一種假象。
曾有人說,如果2016年萬青(即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不發新專輯,那麼草東的《醜奴兒》極有可能是今年最出色的華語搖滾專輯。果不其然,在豆瓣於年底發布的「2016年度音樂榜」上,《醜奴兒》赫然出現在「2016年度華語搖滾專輯」的位置。
草東的上一個樂隊名字,是「草東街派對」。2012年,主唱巫堵與吉他手築築在臺北陽明山玩耍時,發現了人跡罕至的草東街,放眼望去齊人高的芒草在風中搖蕩,自由而野性,於是樂隊因此得名。
幾年來,樂隊成員幾經聚散,更換樂隊成員就像分手,總要有點什麼東西紀念一下,於是樂隊改名為「草東沒有派對」。2015年草東復出,在臺灣獨立音樂圈初露頭角。
而2016年,草東可謂橫掃千軍,各大廠牌邀請籤約,連樂評人也對他們青眼有加。樂評人馬世芳在知乎的唯一一個回答,就是對「如何看待新晉臺灣搖滾樂隊草東沒有派對?」這個問題。
馬世芳在回答裡說:
「不久前我在電臺做了「草東」的專訪,這竟然是他們第一次上廣播通告,當然也是第一次帶樂器做電臺空中現場。他們大概還沒適應「上通告」這件事,自然也沒有應付媒體講套話場面話的訓練,顯得有點澀,有點尷尬緊張。其實比起世故客套、八面玲瓏的藝人,我更珍惜這樣的澀,和這樣的尷尬緊張——說穿了,那種面對「大人世界」的格格不入,不就是搖滾這門藝術的核心燃料嗎?」
樂評人鄒小櫻甚至大膽預測——2017年的臺灣金曲獎,草東或許是五月天最大競爭的對手。
而大陸搖滾樂迷對草東的了解,漸漸從去年4、5月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草東究竟是個啥,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在聽?」變成了擠進場場爆滿的live上跟著合唱。而草東年底的巡迴演出「滔滔」更是一票難求,也因此被戲稱為「草東沒有門票」樂隊。與此同時,「臺灣萬青」、「臺灣宋冬野」這樣的標籤也打在了草東的名號之上。
這個由1993年前後出生的年輕人們組成的樂隊,引起兩岸青年共鳴的,僅僅是「萬青」,僅僅是「宋冬野」,抑或僅僅是主唱巫堵那酷似北方口音,一改「臺味小清新」的唱腔嗎?
我們沒有去過承載他們諸多記憶的陽明山草東街,我們甚至對當下臺灣青年的狀態只是略知皮毛,但當我們在人群中跟著他們唱起《爛泥》,唱起《大風吹》的時候,某一種情緒在空氣裡有了重疊的軌跡。
草東這張專輯的名字叫《醜奴兒》,取自辛棄疾那首《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強說愁」,似乎是95一代年輕人被詬病最多的特點之一,草東倒大大方方地以此取名,算是在未知的嘲諷來臨之前先進行一波自嘲。自嘲,也是當下青年最熟稔的自我保護之法:自稱「屌絲」、「loser」、「廢青」,其實內心有諸多不平建立在虛無之上。
草東的出現,可以說是打破了臺灣流行音樂慣有的「小清新」與「小確幸」,不囿於形式,怎麼舒服怎麼來。
他們不再宣揚只要努力向前衝就能到達更好明天的觀點,他們說:「噢多麼美麗的一顆心,怎麼會,怎麼會,就變成了一灘爛泥,噢多麼單純的一首詩,怎麼會,怎麼會,都變成了諷刺」(《爛泥》)。就連歌詞,草東也一反這些年來臺灣流行樂黏膩的文藝腔,直白簡單,卻刀刀見血。
他們唱「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的」(《爛泥》)。
是的,曾經那個吶喊的時代已經過去。
有調查顯示,現在的臺灣青年,有40%的人所期待的事業是開餐館。換句話說,「大人世界」構建的既成體系儼然而立,年輕人們在擁有足夠的生命體驗之前,只能躲在貌似安逸的生活裡沉溺。眼淚、憤怒、憂愁,變成了最不實用,最容易被年長一點的人指摘的東西。
而前些年還甚囂塵上的反抗精神,也在諸多因素的衝擊之下變得不那麼具體,「彆氣了沒有誰再跟你作對,別哭了沒有誰會心碎,沒有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這句歌詞與滅火器樂隊的《島嶼天光》中那句「天色漸漸光,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形成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對比。
在突然的爆發裡,在重複著「沒有出路,沒有出路」的和聲裡,巫堵唱著「請別舉起手槍,這裡沒有反抗的人,不用再圍牆,這裡沒有反抗的人……什麼也沒改變」。
這諸多不平,在專輯《醜奴兒》的每首歌曲中都顯而易見。與其說這張專輯是少年心氣的「強說愁」,倒不如說是草東把新世代年輕人遇到的問題勇敢直白地暴露在了陽光下,撕碎了假象。
《埃瑪》反諷著到處充滿標籤化,充滿虛偽的世界:「歌唱著一種沒有深度的語言,試著跟著這些虛偽一起改變,妳笑著說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虛偽,妳笑著說我所有的謊言,活不過明天,交換著一種不負責任的畫面,試著跟著這些標籤一起改變……」
被稱為「Loser國歌」的《大風吹》,可以被解讀成各式各樣的意義,比如學生時代的虛榮:「哭啊,喊啊,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快快拿到學校炫耀吧,孩子,交點朋友吧」;
比如無法融入群體的隱忍絕望:「一樣又醉了,一樣又掉眼淚,一樣的屈辱,一樣的感覺」;
最後那句:「哎呀呀,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啊,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哈哈哈」,將沒有出路的絕望推向高潮,聽起來真是對所有裝腔作勢,自以為融入世界的人的無情諷刺。
而《我們》這首歌的歌詞,似乎更加耿直地對以上諸多情緒做了總結。
我們在原野上找一面牆
我們在標籤裡找方向
我們在廢墟般的垃圾裡找一塊紅磚
我們在工整的巷子裡找家
找家
找
我們義無反顧的試著後悔
我們聲嘶力竭的假裝吶喊
我們萬分惋惜的浪費著
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
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
世界向前的速度太快,年輕人被網際網路、被金錢崇拜裹挾著,在這洪流之中,我們妄圖尋找一些珍貴的東西,最後換來的也不過是各種證書、證明、錢……
這些紙張真的有意義嗎?草東提出了問題,卻沒有給出答案。
「為哪些事強說愁,誰的愁才叫愁,誰有資格去說愁,這是一個問號。與其說我們是丟一個想法出來,希望別人怎麼做,我覺得我們比較多是在丟問題出來,希望大家去獨立思考這個問題。這些感想從私人到社會的都有,它都是環環相扣的,它們不是結論,都是問題。」
2016年上海簡單生活節的採訪中,主唱巫堵說。
不知是不是主辦方有意,去年10月上海簡單生活節的大地舞臺,草東和萬青連著出現。記得當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萬青的主唱董亞千站在高臺子上抽菸,眯著眼看下面的草東和蹦蹦跳跳的樂迷。
不知道二千當時在想什麼,但我覺得這樣的注視很有趣。我當然不同意草東是「臺灣萬青」這很偷懶的說法,然而直到現在我無數次回想那張照片,都會有一種「新舊世代」交替的感覺。
當現在的年輕人腦海中已經無法構想「藥廠」、「八角櫃檯」和「人民商場「的模樣,
當他們爭相湧向的大城市,每座橋兩邊的風景逐漸看不出區別,
當「桌球少年」已然顯露出狂傲不羈的個性,並成為了他們的的偶像……
從《萬能青年旅店》裡能夠找到的痛苦並不那麼確切,只是隱隱約約地,從晦澀的修辭裡,從雷霆萬鈞的樂曲裡感受到難以名狀的絕望。
萬青那句被無數人捧在心尖的「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與草東《山海》裡那個轉身向山裡、向大海走去的少年其實是一回事——
孤獨與自由,所求與不得。
然而萬青卻安排了一個在雲端抽菸的父親,說:「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到了草東這裡,則變成了「渴望著美好結局,卻沒能成為自己。」
同樣的出發點,落在截然不同的兩條路上。前者是閱盡千帆,欲說還休,只能感慨「天涼好個秋」,而後者一條腿還沒邁出校園,渴望著去更廣袤的世界裡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兩種情緒、重合度極大的「兩撥」受眾,暴露著這個階級、金錢、信息成為了關鍵詞的社會,有相當一部分人,他們已經過了「強說愁」的年紀,他們的虛無和絕望都是具象的,卻沒有出口發洩,而他們又沒有到達「天涼好個秋」的境界,若是如此感慨,反倒顯得矯情無用。
《醜奴兒》並不是一張多深刻的專輯,甚至還帶著少年的青澀而顯得不夠老道,也並非新穎,無論是曲風還是表達,都能在過往的諸多樂隊中找到類似的東西,甚至從草東的風格上,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一支樂隊的樣子——那個曾在livehouse裡風頭蓋過五月天,卻始終沒有走出地下的早夭朋克樂隊Joyside。
- 五月天內地第一次試水,多數樂迷還不知道五月天,讓他們前來的是Joyside -
這也就難怪有人說,草東的歌聽出了中國搖滾黃金時代的真傳。然而這樣的評價對尚還年輕的草東是否有益,則要看草東的每一個成員如何對待這份「事業」。
正如Joyside收穫最多矚目的時候,獨立音樂正進行著新一次迭代,那時一同火起來的,還有如今依然響噹噹的一部分樂隊,例如新褲子、杭蓋、木馬、惘聞、果味VC、聲音碎片等等,而Joyside在其中勁頭最足,甚至去歐洲辦了巡演,一時間風頭無兩。
然而十幾年過去,當年同在「無名高地」酒吧演出的五月天和Joyside,卻走向了不一樣的道路。
初來試水的五月天用了十年時間殺進鳥巢,而當時風頭正盛,臺下人全部為之而來的Joyside卻早早解散,雖然各個成員依然混跡在搖滾圈且做得不錯,但這解散的背後除去商業與藝術之間難以調和的衝突以外,還有當時搖滾文化本身的問題。
搖滾樂三十周年的紀錄片《少年心氣》,大咖們冠冕堂皇地坐在那聊,大風大浪是過來了,但觀點放在一起,矛盾得讓人未免心酸。我倒私心希望我的心頭好,以後不會在「中國搖滾50年」的紀錄片裡擺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哪怕到時已經沒有了少年心氣,至少也能保有赤誠。
- 張懸在草東臺北新專輯首發演出上 -
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講,搖滾樂從草東開始,似乎是真的進入了新與舊的交替。且無論草東將來的發展如何,或許都會在臺灣搖滾樂史中被記上一筆。
儘管臺灣獨立音樂式微,而大陸搖滾仍存在諸多無法解決的矛盾和悖論,大眾的眼光依舊留戀著30年前那個神壇,而忽略了「創世紀」之後應有的持續努力和關注,但不能否認,我們的耳朵裡,越來越多地出現了代表新世代的聲音。
但是,這也代表著草東身上即將背負更多的期待以及隨之而來問題。就像草東極力地諷刺「標籤」,諷刺「人云亦云」,卻仍舊被化成了文化標籤。
人潮湧來,那不知音樂來處和本意,卻仍然跟風「熱愛」的樂迷群體擴張到了更大的數量,於是難免地為他們帶來尷尬和寂寞——你在唱的是生而為人的痛苦,他們卻以為你在唱情歌,並且在你的歌曲下面留下不知所云的評論。人越多,尷尬也就越大。這是搖滾樂的核心矛盾,也是搖滾音樂人不得不去學著平衡的。
因為眾人的目光而無可避免地成為了自己曾諷刺的樣子,這個悖論在所有人身上似乎都未曾得以解決。而草東要如何「長大」,似乎只能交給時間。
今日小酒倌丨包子
編輯丨G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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