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威爾第《安魂彌撒》(下稱威安魂),大概是18年年初迷上穆蒂的時候。穆蒂作為當今世上的「威爾第一哥」,近年來多次和數個頂流樂團合作演出這支彌撒,並且在2010年和他剛接手不久的親兵芝加哥交響合作的威安魂現場錄音唱片就拿了格萊美大獎。然而等到我第一次完整聽一遍威安魂,卻已經是19年正在備戰高考的春末夏初。
記得初次聆聽時,我沒有看中文版的唱詞,只是默默地跟著威爾第的音樂行走。從進堂詠的低回沉吟,再到震怒之日排山倒海的合唱;從聖哉經短暫的清明歡愉,到救贖經的苦苦哀求與人神「互喊」,最後卻結束在一個充滿疑雲的C大調和弦上。一整遍下來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此前對這類宗教作品一直敬而遠之的我已然沉淪在它的威力裡。
等到暑假我便對著拉丁原文和英譯文唱詞好好聽了一遍威安魂。我終於清楚每個分曲的內容,也同時意識到,無論聽者對基督教文化是否有足夠的了解,都不影響對威安魂的理解——它音樂中滿是祈求與請願,你完全可以把它當成一部有角色有劇情的歌劇來欣賞。自那之後我始終盼著有機會能夠現場聆聽它。縱使穆蒂多場安魂曲的錄音錄像每次都讓我滿身雞皮疙瘩,但真正坐進音樂廳現場聆聽,終究會比錄音錄像來得更加震撼。
昨晚中國愛樂的威安魂現場是我今年經歷的最宏大的現場之一,同時又是今年最難得的現場。在北京上演這部作品實屬不易,集齊女高宋元明老師、女中朱慧玲老師、男高夏侯金旭老師、男低音沈洋老師四位中國頂級歌唱家也只有中國愛樂能夠做到——我也想不出有哪些組合能夠比他們四位更加合適了。8月份新樂季一發布我就緊盯這場,緊張好久怕撞了學校的排練,N次擔心不開放售票,直到昨晚終於成行。「頂配」威安魂,紀念我們的好朋友「老潘」(潘德列茨基),也為今年所有離開我們的人送行。
一路聽下來真是有些精疲力竭,當宋元明老師在救贖經開篇焦灼地念出「Libera me ,domine」時,我腦子裡冒出一句話:
『人類的悲歡不一定相通,但得到救贖的祈求終會同鳴』
2020.11.22 中山公園音樂堂
威爾第這部安魂曲是三大安魂曲中最為華麗、最具戲劇性的一部。米蘭首演的前夜,漢斯·馮·彪羅在瞥了眼樂譜後評價:「這是一部披著宗教法袍的歌劇」;相反地,與威爾第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勃拉姆斯對於彪羅最初的言論十分憤怒,他認為「只有天才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八年後,當彪羅在一場教區音樂會上聽到這首曲子後他被感動得落淚,並寫信向威爾第道歉,威爾第也很寬宏大量地回復道,彪羅一開始也許是對的。同樣被威爾第安魂曲打動的還有作家蕭伯納,這位威爾第音樂忠實的追隨者認為,威爾第沒有一部歌劇能像他的安魂曲一樣經久不衰。
威爾第他創作安魂曲的時節在寫完歌劇《阿依達》後封筆的十年間。此前為紀念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他於1868年和其他作曲家合力完成了《羅西尼彌撒》,威爾第本人親自操刀了最後的Libera me一章,可惜這部彌撒在完成後由於種種原因沒能被演奏。促成他以一己之力完成《安魂彌撒》的是他最敬佩的義大利作家、詩人曼佐尼的逝世。對於威爾第來說,曼佐尼不僅是好友,也是一位英雄的人文主義領袖;或者,「義大利之光」。
許多人以為威爾第會出現在曼佐尼的送葬隊伍或是葬禮,抑或是為他操辦一場重大的紀念活動。但事實恰恰相反——他並沒有出席曼佐尼的葬禮,而是在獨自拜訪曼佐尼墓後決定以另一種方式紀念摯友——在他逝世一周年時為昔日的好友獻上他親自寫的安魂彌撒。威爾第想要用他的一己之力喚起世人對這位偉大詩人的思念——他成功做到了。一曲安魂曲,喚起世人對一個逝去時代的記憶。
(1874年Ricordi出版的初版安魂曲樂譜封面 摘自芝加哥交響樂團節目冊 ©️CSO)
威爾第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他卻在唯二的安魂曲中盡情宣洩他的情感,只用寥寥幾十頁便歷遍人世千情。純潔的禱告、平靜的祈求、面對審判的焦灼、快要墮入地獄的瘋狂吶喊,失去一切希望的慟哭.
威安魂飽含著「呼喊、請求」,不同於側重描寫天國美好景象的其他安魂曲,其用了大量的筆墨來寫末日經一章——十個分曲,佔據超過一半的時長,獨唱段落與合唱交織,時而優美舒緩時而強勁有力。從「震怒之日(Dies irae)」到「書信已成(Liber scriptus)」再到「落淚之日(Lacrymosa)」,末日經開篇撼天動地的審判合唱在整個末日經部分出現了3次,以此來表現人類在面對審判之時的恐懼。
除了大體量的末日經,最後的救贖經(Libera me)也是整部安魂曲的靈魂所在,威爾第運用塑造歌劇人物的手筆,讓女高音一人和合唱團「隔空喊話」,似乎是渺小的人類正在祈求上天施以援手。威爾第毫不迴避人的脆弱,相反,他直面人的弱點,大膽地在結尾前最後一次高潮讓合唱團和女高音帶表眾生喊出那句「主啊,解救我!」,又在結尾讓女高音帶著絕望在低音區念出」主啊,在那可怕的日子裡,請把我從永恆的死亡中解救出來」。
有著"威爾第一哥"之稱的穆蒂大師,在芝加哥交響排練這部作品時對樂團說:我們義大利人和上帝對話的方式是,我們不「祈禱」(Pray),我們「請求」(ASK)上帝,去履行他的職責:你創造了我,所以照顧我是你的責任——這是威爾第安魂曲的核心理念。在結尾,威爾第在合唱團絕望地念出「Libera me」時拋出一個C大調主和弦,原以為純淨明亮的C大調在這裡卻創造出了一個暗淡的疑問——我們人類是否能得到來自上帝的救贖?
正如威爾第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對摯友曼佐尼的紀念,中國愛樂選擇上演威爾第《安魂彌撒》來紀念好友潘德列茨基。這部時長近2小時的大作對任何指揮、獨唱、樂隊、合唱團都是嚴峻的考驗,而又唯有在現場觀眾才能更好地感受到作品背後的對人類與上帝關係以及對救贖的思考。演前我和朋友曾無數次擔心現場體驗:我們聽了那麼多「威爾第一哥」和其他大師的錄音,再聽我們自己的「動交」,真的能接受嗎?
我們的「動交」用它的實際行動親自打消了一眾疑慮。樂團的表現可謂亮眼,從開場的大提琴弱奏,暗暗引入的弦樂,聲音凝練不散。同樣地,合唱團也出乎我的意料,入祭唱中聲音有張力,為獨唱打下了結實的鋪墊。進入垂憐經,男高音夏侯金旭老師率先開口唱出「Kyrie eleision」,隨後男低音、女高、女中相繼重複該句。末日經一章以四個極強音開篇,合唱團起先是接近於尖叫的吶喊,之後又是幾乎無法辨別出音調的「Quantus tremor」。小號響起,神奇的號角一章樂隊與合唱再次在餘隆的帶領下爆發。
除震怒之日(Dies irae)外,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萬能之王(Rex tremendae)、我罪極深(Ingemisco)、天譴之時(Confutatis)三個分曲。「我罪極深」一曲中,夏侯金旭老師的演唱實在是優美動人,在雙簧管奏出有些悽婉的旋律後,男高音在弦樂撥弦的襯託下進一步充滿敬畏地歌唱;隨後著是沈洋老師的男低音代表人類再一次請求上帝,這時震怒之日第三次襲來,似乎又一次印證了人的弱小與無助。淚經與奉獻經中四位獨唱更是婉轉動聽,尤其在奉獻經小提琴兩位首席老師獨奏和弦樂集體撥弦的襯託下色彩更加斑斕豐富。
整場安魂曲中餘隆都保持了較快的速度行進,而到了聖哉經一章中餘隆卻特地放慢了步伐,似乎是為了給這一點點短暫的歡愉加一些穩重的分量。合唱在這一章仍然起了大作用,天國的美好似乎近在眼前,像是暴風雨前為數不多的豔陽。進入羔羊經,女高與女中在八度上進行詠唱,音樂在這顯現了一種奇妙的和諧色彩。
末日經是我最期待的一章。此先11月初蛋交的《艾格蒙特》的現場我有幸領略了宋元明老師的聲音,於是便十分期待她在Libera me一章的表現。不同於穆蒂讓女高音將「Libera」一詞中「Li」音節的時值延長輔之以分句清晰緩慢的念白,餘隆帶領宋元明又一次採用較為快速的念白速度以表現人類面對審判的焦慮。末日經的合唱第四次降臨,隨即又是女高音在合唱的襯託下為逝者向上帝祈求,讓他們安息。就在女高音拋出高音「bB」後,弦樂再一次襲來壓迫感,合唱團有節奏地開始演唱,中間穿插著女高音長線條的哀求。臨近末尾,天譴降臨,全體呼喊出「DO—MI—NE」(見下圖)———這是末日經一章我最喜歡的一段了,穆蒂在這裡的演繹方法是拖長"DO—MI—NE"三個音節而後逐漸提速,而昨晚的現場餘隆倒是顯示出截然不同的處理。
我原以為餘隆會帶領樂團一直保持一個很快的速度往前衝,不想他卻和大熊一樣在這裡很寬地放慢並強調每一個重音。排山倒海的動靜,女高音在眾生吶喊中衝向最高音,一聲鼓響高潮退去,審判結束,女高音在低音區最後一次念出「主啊,請把我從可怕的死亡中解救出來」。個人認為這裡念白速度還是快了一些,不知是否是在趕時間,結尾因此顯得有些倉促。但從整體上來說,這是非常精彩的一次威安魂演繹。
全體謝幕
看完音樂會的地鐵上,我腦海裡還迴響著剛剛演完的威安魂。我又突然想起高中語文課學《記念劉和珍君》那段時日,老師在課上偶然提到一些彌撒曲、有一門課提到電影《尋夢環遊記》和我彼時雜碎的思緒——我甚至還因為這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有些臨近阿巴多的生日,在每周要交的隨筆裡寫了這樣一段話:
有時候紀念一個人,並不需要什麼鮮花火燭,僅僅是一件物品、一段文字或是一席思念就足夠。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遺忘。當魂從天上向人間看,發現世人已經把它們忘掉,會是多麼可怕悲哀的一件事。
但是阿巴多,還有和阿巴多一樣的音樂家們,這些大師留下的音樂,會被後輩們一遍遍地聆聽;他們培養的一代代音樂家會繼承他們的音樂意志;他們在時間的長河裡留下一串串音樂的珍珠,將不會被時間所磨滅;他們將在音樂中復活,他們更將在音樂中永生。
說回這場音樂會,最主要的還是紀念潘德列茨基。演奏威安魂前,餘隆和樂團特地「加演」了潘德列茨基從唐詩改編的的藝術歌曲《月夜》,沈洋老師在演唱前將中文唱詞朗誦出來。那一句「此刻若有君相伴」,便是對老潘、也是對所有離開的人最好的思憶。而隨後的威安魂,更像是為他們送行、祈福,願他們得到救贖,願他們在極樂世界一切安好。
我們用音樂紀念一位音樂的詩人,也用音樂紀念一位對中國有著不解之緣的外國朋友。
寫作參考:芝加哥交響樂團2018年11月威爾第《安魂曲》節目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