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電影很久沒在東京電影節上如此豐收,《暴雪將至》得到最佳藝術貢獻獎,段奕宏也憑餘國偉這個角色拿到東京電影節影帝。
在《暴雪將至》裡,導演、編劇董越塑造了一個華語電影中很少被關照的小人物——保衛科科長餘國偉。「餘下的餘,國家的國,偉大的偉。」名字暗示著人物命運,這不是餘國偉一個人的命運,而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國企轉制時期一代人的命運。
《暴雪將至》劇照
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被一樁連環殺人案牽連。工廠旁邊的荒地裡,一具下身赤裸的女屍暴露於荒野。警察探案取證,保衛科科長餘國偉聞訊趕來。作為廠裡的「神探」,餘國偉一直有一顆從業餘隊轉入專業隊的野心,他想成為真正的警察,進入體制內。這心思他不敢和任何人講。越是講不出的野心,就越肆意滋長。在這野心的驅動下,他向警察示好,幫忙破案。隨著一場雨中追兇,一場精心設計的暗查,餘國偉覺得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離警察這個神聖的職業也越來越近。然而,命運的走向就像九十年代末那場改革一樣,看似毫無徵兆,其實早已註定。
《暴雪將至》是導演董越的第一部電影,39歲迎來自己的處女作,期間一定經歷過漫長的等待和煎熬。但時間賦予這部電影更高的完成度和視聽品質,作為導演的處女作,《暴雪將至》有少見的成熟。
很多人從《暴雪將至》裡看到了《殺人回憶》的影子。兩起連環殺人案都以女性為目標,都發生在動蕩而高壓的時代背景下——一個是韓國「戒嚴令」期間,民眾處於韓國民主化前夕的躁動和不安中。另一個是國企改制期,大批拿著「鐵飯碗」的員工面臨失業,生活失去方向。雨是兩部電影重要的視覺符號,《殺人回憶》的雨預示著危險,《暴雪將至》的雨賦予全片陰鬱、蕭條的氣質。宋康昊飾演的樸警官和段奕宏飾演的餘國偉也有相似之處,一個是專業素質堪憂的鄉村警察,一個是業餘神探,用的都是野路子。兩人都曾接近真兇,但都在偵破過程中錯失過良機。
乍看起來,兩部片子真的有些像。但《殺人回憶》是我看過的最沒有缺點的犯罪類型片,在案件本身和人物設計上都堪稱完美。《暴雪將至》當然沒有《殺人回憶》完美,無論是案件本身,電影後半部分的節奏還是人物設置上,都有缺憾,但董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一條本土化的出路,那就是案件所處的大背景。他放大了這個背景,並把這個背景與餘國偉的欲望和命運相聯繫,這在國內的犯罪類型片裡是比較新的嘗試。
《殺人回憶》劇照
《殺人回憶》裡的宋康昊和《暴雪將至》裡的段奕宏都曾從大熒幕裡望向觀眾,前者質問的是人性,後者質問的是時代,這或許是兩部影片最大的差別。模仿也好,美學理解相似也罷,都是探討人與真相之間的距離,但在落腳點上,董越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不久前,我採訪了導演董越和段奕宏。董越說,他最欣賞科恩兄弟的作品和他們為自己選擇的電影之路。他們的作品當然是商業的,但在好萊塢,他們的風格不是主流,在基本的商業元素之外,依然有自己的美學和個性。董越從這部處女作起,就很明確自己的目標,他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局限在作者電影的框框裡,而是希望存活於大的電影工業體系內,與此同時,還保有一點自己的個性和藝術追求。在目前的華語電影圈裡,將商業與藝術權衡很好的,《暴雪將至》的出品人之一曹保平算是一個。
《暴雪將至》片場照
《暴雪將至》在創作之初,是以餘國偉這個人物為起點的,構建故事時,再按照犯罪類型片的方式來設計案件和安排起承轉合。講一個完整的犯罪故事是這部電影的基礎,但在這基礎之外的,就是董越希望電影超出純粹類型片的美學訴求。
在我看來,在殺人案之外,導演還想描摹一個關於失去和求而不得的人物群像。
段奕宏塑造的男主角餘國偉是《暴雪將至》品質的保障。他把一個有點小聰明,心懷大志而不敢聲張,整日在討好權勢和表現自我間遊走的小人物詮釋得精準到位。餘國偉追逐警察夢的過程就是一個求而不得的過程。他曾觸碰過兇手,離真相零距離,但終究只能在雨中目送他逃離現場。他也曾觸碰過榮譽,帶著大紅花站在領獎臺上,自我陶醉地聲張愛國、愛廠的情懷,最終這場榮譽是真是假,也難以分辨。他也觸碰過愛情,但愛欲被另一種欲望戰勝,最終也只能撒手。他曾兩次坐在警車後座上,隔著鐵窗和老警察扯幾句話,但兩次的境遇已是天差地別。
那位被餘國偉羨慕的老警察老張就老有所終了嗎?體制是圍牆,餘國偉想進去,老張想出來。一個雨夜,老張在小酒館裡與餘國偉互相交代,老張渴望解甲歸田,忘掉警察這一身份帶給自己的一切。他想離開這溼冷的地方,回北方。餘國偉想不通,自己拼命想擠進去的地方,怎麼就有人想出來?這一簡單的願望,老張也沒能實現,他的晚年註定要在這溼冷的南方繼續煎熬。
江一燕的角色是很多以上世紀九十年代為背景的電影裡都會出現的一類風塵女子。她們身上有某種符號價值,象徵著那個時代的流動性,也寄託著一代人對浪漫和自由的想像。1997年,香港回歸的節點,就像艾靜在《我的1997》裡唱的一樣,年輕女孩對時髦的香港有種幻想,她渴望離開眼前的小城,去遠方。三廠交匯的地方,被稱作小香港,燕子在那裡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理髮店,在心理距離上,她離香港那麼近,未來仍可期,只是沒想到戛然而止了。
燕子與餘國偉在理髮店裡的曖昧戲讓人想到《白日焰火》,但董越和刁亦男在感情戲上的審美不同,後者喜歡放縱慾望,前者保持克制。臨了,連場尋歡作樂男女主角都沒賺到。
對於這幢殺人案裡那些工廠職工而言,整個過程也是一次失去。他們失去的是「鐵飯碗」,與此同時,還可能失去的是親情、愛情,甚至是生活的盼頭。
電影臨近結尾,工廠將被整體爆破。還留在小城的老職工站在遠處遙望自己的過去。這個場景又很像《鋼的琴》,煙囪和工廠最終都倒向了現實。
餘國偉終於決定離開這個城市。他坐在公共汽車上,遲到了十年的暴雪突然來了。就像《萬箭穿心》裡被李寶莉罵娘的小貨車,《任逍遙》裡打不著火的摩託車,《海邊的曼徹斯特》裡怎麼也收不起輪子的擔架,《暴雪將至》裡的這輛公交車也拼命吐著灰煙,擱淺在大雪中。時代在變,生活的舉步維艱總還是老樣子。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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