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周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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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國家大劇院》刊物
2014年10月刊·總第075期
還原真實的費加羅
「前言」
就像所有不朽的偉大作品一樣,《費加羅的婚禮》不需要額外的標籤。
有人說莫扎特很難,但怎麼難呢?很多人會止於這個問題不做深入研究了,或者大多數人是以訛傳訛,對神聖的「上帝之手寫出的音樂」保持距離了。又有人說莫扎特的音樂庸俗幼稚,沒有渾厚、複雜的和聲和織體,因此不屑於碰它。
因為這樣的誤解,不去細細品嘗一部如此優秀的作品,確實非常可惜。我想零零散散地寫一些在別人的研究中讀到的一些有趣的故事,希望能給人新的啟發,還原一個真實的、屬於創作者們自己的《費加羅的婚禮》。
「開明商人的初衷」
《費加羅的婚禮》對推動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甚至被稱為「徹底擊垮了封建貴族」並「間接導致了大革命的爆發」。
我對作品的影響力沒有任何懷疑,但是作者的本意真的具有強烈激進的政治目的嗎?真的是旨在歌頌費加羅的智慧,諷刺貴族的荒淫愚鈍嗎?
▲ 「巴士底獄的猛攻」丨畫作
歷史和人有時不像我們想的那麼複雜,有時也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腳本原作者卡隆·德·博馬舍是一個好萊塢式的傳奇人物,他在自己的一生中扮演過無數的角色。他當過國際交流大使、間諜,同時又是編劇、專欄作家、機械師、音樂教師,而且還是非常成功的企業家、出版商、軍火商。
他豐富的政治背景跟他的從商經歷以及作品中的啟蒙思想看上去極其矛盾,但他能周旋於王權君主、封建貴族與革命者之間,可見他有多麼八面玲瓏。他更像一個被自己稱為第三階級的資產階級商人,將所有的利害關係權衡得恰到好處,最後為他換來了財富、聲譽、以及巨大的成就。
▲ Pierre-Augustin Caron de Beaumarchai丨博馬舍畫像之一
縱觀《費加羅三部曲》,在第一部《塞維亞理髮師》中,伯爵的特權是被承認的。費加羅雖然聰明伶俐,在伯爵和羅西娜之間出了不少點子,然而在最後起到關鍵作用而扭轉大局的總是伯爵的身份。
而在最後一幕中羅西娜因為知道了他的伯爵稱號後的悲傷,給這部喜劇蒙上了一層悲傷的陰影(同時也為它的續集埋下了「sentimental」的伏筆)。在《瘋狂的一天》(既《費加羅的婚禮》)中,這種特權的力量得到削弱。
費加羅和蘇珊娜在為自己的婚禮進行緊鑼密鼓的籌備,伯爵夫人與凱魯比諾暗生情愫,伯爵對自己的特權欲擒故縱,想在婚禮當天恢復自己的初夜權,最後以貴族們的妥協和顏面掃地作為鬥爭的結局。
《有罪的母親》中伯爵得知Léon是伯爵夫人和凱魯比諾的私生子後差點將財產和自己的私生女Florestine拱手送給居心叵測的愛爾蘭人Bégearrs,最後費加羅與蘇珊娜揭露了陰謀,伯爵與伯爵夫人坦誠相見,彼此相愛的Léon和Florestine終成眷屬。
▲ Pierre-Augustin Caron de Beaumarchai丨博馬舍畫像之二
整個三部曲的思想脈絡十分清晰,故事的主線圍繞著伯爵的生活,而他所代表的貴族特權階級逐漸走向沒落。
費加羅並非貴族階級的對立面,他聰明、自信、直接且富有正義感,他的存在更像是在為伯爵指明道路。而伯爵也並非令人討厭的蠢貨,相反的正是因為伯爵極其強大的第六感和與生俱來的貴族魅力才使得貴族特權在他的手中更加危險。
有趣的是博馬舍在寫人物分析的時候特別強調,費加羅在被演繹時要聰明機靈但不帶有任何諷刺性的暗示,而伯爵在演繹時要表現出無比的優雅和隨和。
▲ 現代製作版本的《費加羅婚禮》劇照丨之一
由此可見,博馬舍的抨擊是對事不對人的,儘管在眾多人物中有一些是可以在他的生活中找到原型的(比如說作品中對封建貴族的諷刺來源於其多次與貴族階級在法庭上的針鋒相對),但他主要的抨擊對象還是與時代背道而馳的特權制度。
在他的作品中,他對所有人物都是寬容的,即使是貴族階級。沒有對自己孩子的愛,巴託洛和馬切琳娜不會當眾揭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
▲ Pierre-Augustin Caron de Beaumarchai丨博馬舍雕像(位於法國)
如果沒有對伯爵的愛,伯爵夫人不會唱出對往昔的懷念,不會對一個所有行為都在模仿伯爵的凱魯比諾動情,更不會最後選擇原諒;
沒有對伯爵夫人的愛,伯爵不會仍舊著迷於她的身體,雖然這個身體換了一個名字(名字與貴族頭銜在這部作品中有著奇特的暗示作用),也不會誤以為費加羅與伯爵夫人深夜約會而惱羞成怒,上了費加羅的當;
沒有貴族的榮耀和對高尚的崇敬,伯爵根本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就能得到蘇珊娜(因此在很多現代版本中,也有伯爵與蘇珊娜互相傾慕的解讀),費加羅早已被拘捕(貴族是有這樣的特權的),他更不用最後在眾人面前認錯。
博馬舍的政治立場從始至終搖擺不定,他對制度的批判雖然激烈,但並沒有新的思想出現,因此他作品的文學性與藝術性遠大於他的革命性。
「禁與不禁」
政治喜劇是當時非常熱門的題材,它不僅是啟蒙思想的產物,革命者的宣傳單,同時也是君主王權給封建貴族最好的教材。好的政治喜劇被不同立場的政治人看過後會有不同的理解,所以說不能是極端的。
▲ François-Marie Arouet丨伏爾泰畫像
很難想像,這樣一部被革命者稱之為「旗幟」的作品曾一度以淫穢低俗為由而遭到宮廷的禁令,而且偉大的博馬舍也曾被關進專門關押強姦犯和地痞流氓的監獄裡。
經過妥協,博馬舍將所有直白的有關性愛的對話改成了性愛暗示,並將故事背景從原本設在法國巴黎附近的小城改到了西班牙的塞維亞(這也正是第三部《有罪的母親》一開始伯爵舉家遷至巴黎的原因)以避免與法國當時的政治局面產生摩擦。
將作品的地點設在塞維亞,可能是因為作者曾在那兒待過很長時間,與當地的貴族打過官司,而且塞維亞是當時一個時髦且極其重要的通商港口,西班牙的船隊通過這裡將「新大陸」的財富運往歐洲大陸(就像現在的北京、上海、倫敦這些著名的城市,很多人紛紛以這些城市作為題材寫歌、寫電影一樣,唐尼採蒂、貝多芬、威爾第、比才、羅西尼等著名作曲家也都寫過發生在塞維亞的歌劇)。
▲ Charles de Secondat, Baron de Montesquieu丨孟德斯鳩畫像
儘管這部劇作進行過修改,但它一直是飽受爭議的著作。約瑟夫二世允許莫扎特將這部劇作改編為歌劇的動機有過很多說法,最主要是說由於達·蓬特按照他的要求對原著進行了修改,他將人物由原來的十六人精簡成了十一人,使人物關係更為緊密,不僅去除了很多性愛暗示,並把那段費加羅原本直接向貴族宣戰的獨白改為了向女人宣戰:
「Aprite un po』 quegl』occhi, uomini incauti e sciocchi. Guardate quest femmine, guardate cosa son ! 」
▲ Jean-Jacques Rousseau丨盧梭畫像
然而這顯然不足以改變約瑟夫二世的成見,最叫人信服的說法出自AndrasBatta的《歌劇——作曲家,作品,演繹者》,裡面說:
「既不是因為達蓬特的巧妙改編,也並非被莫扎特的非凡才華所感動,而更像是約瑟夫二世也希望貴族階級能夠看清形勢,並且希望自己能與特權階級劃清界線。很顯然,他非常同意劇作中伯爵的觀點:那些地方的貴族老爺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並且下意識地接受了費加羅的「提醒」:印在紙上的愚蠢只有在被禁止時才是危險的」。
▲ 現代製作版本的《費加羅婚禮》劇照丨之二
歌劇《費加羅的婚禮》於1786年五月一日在維也納的首演,但首演效果與他其他作品比起來算是反響平平的,包括莫扎特自己指揮的兩場僅僅上演了9場演出。對原著的修改確實對這部戲直接的戲劇效果造成了一些影響,會讓很多政治激進分子覺得與自己的預期有很大的差距。
然而這段迷茫期不長,作品於同年12月的布拉格真正地破繭而出,造成了極大的轟動,並且這個轟動由此不斷在歐洲蔓延開來。直至今日,《費加羅的婚禮》仍是世界舞臺上演出最為平凡的幾部歌劇作品之一,並被譽為是所有音樂戲劇的最高標杆。
▲ 維也納歌劇院附近丨畫作
「不甘平凡的庸俗」
博馬舍的原腳本無論從臺詞深度、文學價值、歷史意義上已經是當時不可撼動的經典,要在一部偉大的作品上進行修改並且超越是一個嚴峻的挑戰,不僅對莫扎特來說是,對於達.蓬特也是。
《瘋狂的一天》是博馬舍的三部曲中的高潮部分,它將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天爆發,戲劇矛盾極其強烈。達.蓬特雖然迫於政治壓力對原文進行了修改,卻賦予了歌劇腳本新的內涵和趣味,從他的《回憶錄》可以看出他酷似唐璜的經歷和個性,這些個性毫無保留地反映在了他所改編的臺詞中。
▲ Wolfgang Amadeus Mozart丨莫扎特畫像之一
達·蓬特的人生多姿多彩,他出生時為猶太教,之後加入羅馬天主教,當上了牧師後又與一位婦人生育兩個孩子,而且長期住在妓院並負責組織「娛樂活動」。
1779年,他因為被判有傷風化被驅逐出了威尼斯並搬到維也納。他在維也納攀附權貴,號稱自己是在義大利備受尊重的貴族以及文化贊助人,之後得到撒列裡的提拔成為了維也納義大利劇院的劇本作家。
莫扎特喜歡達·蓬特的風格,也曾經在寫給他父親的信裡提及過很想和達·蓬特寫一部歌劇。儘管他並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劇作家,但他與莫扎特的合作「非同一般的」密切,並且很善於將自己的個性與理念嫁接在這些已經存在的故事腳本中,並賦予其獨特的娛樂效果,他是最早的「無釐頭」大師。
▲ Lorenzo Da Ponte丨達·蓬特畫像
有趣的是莫扎特給他父親的書信也是同樣的富於叛逆精神:
「……我親愛的父親,我將親吻您的手十萬次……同樣我要擁抱我親愛的姐姐,親吻你,你的脖子,你的私處,如果它還乾淨的話……」。
這種獨特的個性在當時一直被誤解為粗俗及下流,但之所以莫扎特選擇這樣一種處事態度是要與十八世紀的歐洲逐漸形成的「sentimental culture」(感性文化)以及「Holly」藝術(神聖化的藝術)之間產生一種平衡,這種「anti-sentimental」的意圖在莫扎特的音樂中無處不在,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費加羅的婚禮》中Barbarina的詠嘆調是唯一一個用小調來寫的詠嘆調,就算是伯爵夫人兩首最為哀婉動人的詠嘆調也是用大調寫成的,但相比之下,更為悲傷動人的卻是用大調寫成的。
Barbarina唱這個詠嘆調的動機是因為她把伯爵的一根用來別信的胸針弄掉了,把一個年輕的女孩因為找不到別針而唱的唱段用哀怨的小調來寫,一來符合這個年紀所應有的傷感,同時也是對泛濫的感性文化的一種嘲諷。
▲ Wolfgang Amadeus Mozart丨莫扎特畫像之二
儘管抵制,莫扎特卻對喜劇中的悲劇色彩十分的敏感,他的作品中總會散發出他獨有的傷感氣質(《女人心》也好,《唐璜》也好,作品總是越往後色彩越沉重),這常常與他的娛樂風格相互矛盾,也互相制衡。
這種傷感氣質在第四幕尤其突出,第四幕終場時伯爵真誠的道歉與伯爵夫人的寬恕幾乎讓時間停止,那種寧靜讓整個喜劇的氛圍被打破,但就在這時莫扎特卻神來之筆地寫出了最後歡快得出戲的大團圓的尾聲。這樣一種情感的制衡在費加羅的婚禮中從始至終貫穿為一個巨大的「羅西尼漸強」使整個戲劇最後完美地落下帷幕。
▲ Gioachino Antonio Rossini丨羅西尼畫像
▲ 老金在現代製作版羅西尼《塞維亞理髮師》中扮演伯爵「阿爾瑪維亞」丨劇照
莫扎特喜歡跟自己做鬥爭、跟整個世界做鬥爭,他的叛逆和庸俗以及偶爾高傲地對倫理道德的挑釁來源於他對世界超前的認知。他知道大多數人喜歡鑽牛角尖、喜歡下結論、喜歡施於人,卻不喜歡站在不同的角度嘗試理解,他知道這部作品在多年以後會被誤解——會被神化、教條化、刻板化、感性化。
因此他請達·蓬特同他一起娛樂,娛樂了他們自己也娛樂了世界,他們相信很多年以後「娛樂」將成為大多數人僅存的感知媒介。莫扎特不甘平凡,所以選擇「庸俗」,這種「庸俗」有一個可愛的目的——尋求真實。
「懂得無為而治的神童」
不管是說他叛逆不羈也好,上帝之手也好,莫扎特的音樂寫作是建立在十分縝密的邏輯框架之上的。他繼承了Gassmann和Salieri的維也納喜歌劇的寫作傳統,然而與其他作曲家不同的是,他將歌詞的地位放在了第一,主要是因為他的寫作目的首先是受到這部法國喜劇作品的啟發。首先他決定了兩個大的Finale(終場)放在第二幕與第四幕的結尾,而第四幕終場的定調同時也決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調。
由於十八世紀八十年代的小號與定音鼓只能順應C大調、D大調和降E大調,莫扎特希望有一個盛大隆重的、可以贏得更多掌聲的結尾,因此小號和鼓必不可少,從而只能從這三個調裡選擇,最終他選擇了輝煌的「勝利之調」D大調。第二幕的終場他選擇了莊重而帶有淡淡憂傷的降E大調,與第二幕開始伯爵夫人的詠嘆調相同。
▲ Wolfgang Amadeus Mozart丨莫扎特畫像之三(幼年)
莫扎特與達·蓬特在這裡做了一個有趣的安排:Petrosellini和Paisiello的歌劇《塞維亞理髮師》中Rosina在窗臺上獨自唱出自己對Lindoro(伯爵)真誠愛意的詠嘆調用的就是降E大調。不僅如此,莫扎特甚至用了同樣的速度、情緒、以及和聲走向。
而剩下的明朗的C大調則用於第一幕和第三幕的結尾,用來描繪軍號與煙火。當調式框架搭好以後,就開始用不同調性的自然色彩根據歌詞進行著色了。
▲ 「當伯爵到達時,Cherubino躲在Susanna的椅子後面」丨畫作
莫扎特將經典穿針引線用的是「無為而治」的方法,他沒有寫厚重的和聲,也沒有複雜的織體,他使用音符十分講究,不多也不少,充分發揮音樂、調性本身的原汁原味,無論節奏、速度、邏輯重音、旋律走向、調性色彩,全部完美地與唱詞粘合。歌詞與音樂的關係在莫扎特的宣敘調中有最直接的體現,他不僅突破了宣敘調遠近關係轉調的極限而且還弱化了宣敘調與詠嘆調的界限。
在感情需要一直延續的唱段中,通常宣敘調的最後一個和弦是詠嘆調的第一個和弦,因此在很多現代版的製作中去掉了宣敘調的最後一個解決和弦從而通過解決直接進入詠嘆調。
這種不間斷的情感連接在伯爵的唱段「你將贏得訴訟」和伯爵夫人的詠嘆調「那些美好的時光在哪裡」中有直接的體現。甚至是伯爵在第三幕一開場的宣敘調,為了表達伯爵的連續思考而使用了同樣的技法。
▲ Wilhelm Richard Wagner丨華格納照片
這種不間斷式的情感描寫手法的影響一直到浪漫主義晚期才全面迸發。因此莫扎特曾經興奮地對達.蓬特說他們創造了新的藝術形式,既「樂劇」(music drama),這是否是華格納之後創作的樂劇的雛形我沒有做過研究,但對於臺詞腳本的依賴程度來說,華格納和莫扎特是同一個級別的。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所有要素相互依存,因此不會互相「搶戲」。
說莫扎特是神童,我想沒有人會否認,說他的音樂來自於上帝,我實在瞧不上碰到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沒有經過學習就直接推給上帝的做法。
莫扎特的音樂有法可依,神童的稱號是對他成名早、英年早逝的一種「憐惜」的叫法,在莫扎特的音樂中你可以看到他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超脫的世界觀。
「結語」
關於莫扎特和《費加羅的婚禮》有太多要寫,每一點展開都可以做長篇大段的分析。歐美國家對他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刻,因此也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可以玩味兒。莫扎特不僅給了觀眾無盡的想像空間,也給了演繹者們充分演繹的空間,在他的筆下,音樂、戲劇、臺詞甚至呼吸共同形成了一個完美的「legato」。
莫扎特對譜子是不信任的,在他的遺言中還在不斷地修改著自己從前的作品,並敘述自己的創作初衷,因此學習莫扎特的作品不能對譜面生搬硬套。莫扎特的作品之難在於它的可變性,當你對作品做過越多的分析,你對這種可變性就越是深信不疑。
但相反地,這種變通性使得他的作品可以順應任何一個時代,更容易被人理解。
▲ 周正中於國家大劇院演出並錄製《Le Nozze di Figaro》丨專輯封面(扮演「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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