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中時,周凱旋就有些特立獨行,不喜歡的人不怎麼搭理,但上大學後,高輝發現,他更敏感了,比如有人誇獎他,周凱旋總是很懷疑的樣子,反問「是嗎」。在群裡有人開玩笑,如果涉及周凱旋,高輝會主動幫忙打圓場。雖然周凱旋從來沒有明確表現出什麼敵意,但高輝對他有一種奇怪的不安,總是隱隱害怕得罪他。
根據媒體報導,2021年1月13日,中科院研究生被殺一案兇手周凱旋被執行死刑。《三聯生活周刊》此前報導,2019年8月30日上午,北京一中院一審公開宣判中科院研究生被殺案,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周凱旋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周凱旋與被害人謝雕是高中同學。2018年6月,周凱旋來到北京,與謝雕在外吃飯時,用事先購買的尖刀猛刺謝雕胸、背等要害部位,導致其死亡。
本刊記者曾從他們中學相遇之際開始追索這起事件,發現這起事件裡,雙方並沒有真正明確的恩怨與行為因果。或許,比起刷題、考試、升學,學生生涯與青春期,更重要的是心理健康與人格養成。
左為遇害者謝雕,右為兇手周凱旋文 | 王海燕
遠道而來的殺害過程很快,不到30秒,主要傷口有8處,左胸1處,背部4處,頸部3處,所有傷口都平整、光滑,左胸口那一處深達胸腔,有肋骨骨折,這些傷口造成了遇害者心臟破裂,失血性休克,遇害者幾乎沒能掙扎就迅速死亡了。
事情發生在2018年6月14日傍晚,如果要介紹被害者的身份,應該是這樣的:謝雕,1993年10月26日出生,重慶墊江縣槓家鎮槓家村人,中科院信工所計算機系2016級學生。他被自己的高中同學周凱旋刺死。當時兩個人在一家飯館吃飯,菜已經點了,三道,第一道剛剛上桌,兩人還沒動筷子,周凱旋就從右手邊的書包裡掏出了刀。
後來周凱旋對警察說,在去飯店的路上,他就把刀從刀鞘中抽出來了。中了第一刀後,謝雕捂著胸口起身,彎著腰踉踉蹌蹌向後退,眼睛盯著周凱旋的方向,難以置信的樣子。在那之前,謝雕剛剛拍了一張周凱旋的照片,發在兩人共同所在的微信群,配字是「周凱旋來北京了」,周凱旋在底下回了個「可愛」的表情。
飯店裡的人都聽到了謝雕喊救命的聲音,周凱旋後來對警察說,謝雕的叫嚷讓他「更生氣了」,他衝上去補了後面幾刀。有店裡的顧客反應過來,舉起一把椅子砸向周凱旋,周凱旋後退,在門邊時,他雙臂夾緊身體,握拳向上,隨後舉起雙手,那是一串經常出現在運動場上的慶祝勝利的手勢。據媒體報導,有周凱旋的高中同學記得,以前他上講臺解題,也會做出那樣的手勢。而周凱旋則說,他當時是想讓周圍人放心,他沒有危險性了,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學謝雕。
插畫 | 老牛隨後,周凱旋跑出飯店,右拐,在路上遇到一個小賣部阿姨。他告訴阿姨,後方發生了暴力事件,他被打了。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請求阿姨報警後,隨即翻過一堵圍牆,蹲在了圍牆下的雜草叢裡。但小賣部店主後來回憶,周凱旋沒有叫她報警,是她自己囑咐老公報警的。
警察到了後趴在牆頭,讓周凱旋自己翻了出來。在派出所民警問話時,周凱旋顯得驚恐不安,哭喊著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擔,不要牽連到他家人和喜歡的人。那是案發後周凱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劇烈的情緒外露。
謝雕的父母后來從謝雕的同學那裡知道了行兇者的身份。他的母親雷女士想起來,兒子高二時,有一次學校搞活動,曾帶著周凱旋到家裡的小賣店買東西,當時謝雕介紹說,周凱旋學習特別好,父親是老師,雷女士還留了小夥子吃飯。她另一次聽兒子說起周凱旋,是2016年寒假,當時謝雕大學即將畢業,和高中同學聚完會回家,他告訴母親,自己曾帶回家吃過飯的周凱旋後來復讀了一次,上大學打遊戲,掛科了,失去了保研資格,蠻可惜。
剛剛想起周凱旋的時候,雷女士還不知道,在周凱旋自己敘述的版本中,2016年假期的那次同學聚會是他兇殺的原因。周凱旋在看守所一共接受了9次警方訊問,他說那次同學聚會時,大家一起玩了「狼人殺」。玩遊戲時他情緒失控,哭著講述,自己的叔叔做生意失敗,姑姑賭博,都虧了大筆錢,房子車子賣了,他擔心叔叔和姑姑會找自己家借錢。他說,講述之後,他遭到了謝雕長達數小時的辱罵,最後,是其他同學將他送回了家。
謝雕的很多朋友都記得那次聚會,準確一點說,那是一次寢室聚會。高三時,周凱旋、謝雕和另外7個同學住同一間寢室,他們所在的班級是墊江中學理科實驗班,寢室裡大家學習都很好。謝雕是寢室長,在高中畢業後,9個人拉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好好學習」,到事發前一直都很活躍,還保持著每次放假聚會的傳統。2016年那一次,9個人先在高中操場上學綜藝節目撕名牌的遊戲,然後在一個飯店包間吃飯,飯後就玩起了「狼人殺」。
我採訪過兩人的數名同學,但他們對周凱旋講述的爭吵毫無印象,只有李玄在案發後才回憶起,玩「狼人殺」的時候,謝雕和周凱旋的確是挨著坐的,中間有一小段時間,兩人在單獨交流。李玄模糊記得謝雕似乎調侃了周凱旋幾句,但那也很常見,他們寢室裡其他人互相之間也常常開玩笑,互相擠兌。但那天周凱旋發火了,跟謝雕吵了起來,甚至站了起來,其他人趕緊將兩人勸開,遊戲繼續。李玄記得,周凱旋後來還退出了微信群,雖然很快又被拉了回去,但他再也沒有參加過寢室的聚會。
精心準備從2016年難以說清的爭吵,到2018年的兇殺,中間的邏輯聯繫實在難以建立。按照周凱旋接受警方訊問的說法,那次衝突迅速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創傷應激障礙。但後來接受司法心理鑑定時,他又稱,當時被同學送回家後,他並沒有在意這件事,直到從2017年開始,他突然開始天天不停地想到謝雕辱罵自己的事情,工作、走路、玩遊戲、看電視都在想,似乎聽見對方在罵自己一樣。他懷疑自己對2016年的某些重要事情失去了記憶。
為什麼選擇2018年6月,按照周凱旋的說法,自己受到了新的刺激。事情發生在2018年5月31日。周凱旋說,當天他在微信群裡發了一張可樂的圖片,謝雕回覆:「炫富,仇恨,提刀砍你,三行情書送給你。」周凱旋說這幾行字讓他驚恐不安,他認為自己和謝雕之間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後來有同學向我提供了那一整天的微信群聊天記錄,那一段記錄的實際情況是,有兩個人在聊小龍蝦,周凱旋插入話題,說「我什麼樣的可樂沒有喝過」,其他人接著聊小龍蝦,之後謝雕才突然出現,回復了上述語言,又再次消失。看起來,那幾句話更像是與小龍蝦話題有關,而非周凱旋的可樂話題。
但周凱旋似乎真的被什麼東西困擾住了。10天過後的6月9號,他問自己的高中室友高輝「是否記得自己和謝雕之間的事」,高輝反問「什麼事」,周凱旋沒說,接了句:「好,你們幾個都串通好了。」高輝一臉蒙,反而被激起了興趣,想問個究竟,但周凱旋嘻嘻哈哈把話題岔過去了,一直聊遊戲,高輝始終問不出來,就放棄了。他隨後去問了另外一個室友,是否知道周凱旋在說什麼,那個同學告訴他,周凱旋當時考公務員失敗,很鬱悶,喝了酒說胡話,囑咐高輝不要再去問了,讓他好好休息。
高輝說,直到那時,他依然把周凱旋當成好朋友,如果有事一定會幫忙。他說他對周凱旋的感情來自對高中寢室這個小集體的珍視,甚至在整個大學期間,他都一直把那個群和家庭群一樣,在聊天頁面做了置頂。他那時候覺得,雖然已經天南海北,但他們曾共同擁有那麼可貴的少年情誼,他希望這種情誼能永遠延續下去。
除了求證室友,周凱旋還向同班一個女孩子求證過。那是一個他喜歡過的女孩子,雖然表白被明確拒絕了,但兩人還有來往。周凱旋問那個女孩子,有沒有聽說過謝雕要害他的事,那個女孩子奇怪地問他:「沒聽過,害你幹嗎?」周凱旋講了兩人2016年的爭吵,女孩安慰周凱旋,一定是他誤會了,但周凱旋堅持說,謝雕罵了他幾個小時,自己還失憶了。
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周凱旋已經把殺害謝雕的事納入了安排。他對自己的母親說要出門散散心,隨後2018年6月10日一早就乘坐高鐵趕往北京。在路上時,他從網上下單了一把戶外匕首,送貨地址是他預訂的旅館。旅館在中科院玉泉路校區附近,100多元一晚,到達後,他發了旅館照片給一個朋友,說沒有空調,但後面有賣萌的表情,有種出門旅行的放鬆與雀躍。
周凱旋上一次來北京是2017年做項目,當時他在北京待了兩三個月,後來他對朋友說起,甲方是「央企,北京三環寫字樓⋯⋯寫字樓辣(那)麼高,跟我無緣,掂一掂自己的分量比較重要」。他提到,第一次來北京沒怎麼逛,這一次要抓緊時間好好逛一下。後來他告訴警察,自己坐著地鐵,去了國家博物館、軍事博物館、北京動物園、美術館⋯⋯他說自己知道,犯案後被公安機關抓獲,就活不了了。因為這個原因,在去北京的頭三天,他一直沒有聯繫謝雕。
那時他知道謝雕在北京,但並不知道具體位置。他一開始沒有打算約謝雕,而是用了一點「旁門左道」。根據警方在他手機中恢復的記錄,2018年6月13日凌晨,他用QQ小號在網上找了一個黑客,詢問對方是否可以通過QQ定位到號主的具體位置。在那個QQ上,他謊稱自己是一個女孩子,閨密被劈腿了,哭得很傷心,他要教訓一下出軌者,也就是謝雕。還問是否能夠破解對方的蘋果帳號,如果能的話,他可以付3000元報酬,甚至更多。
周凱旋向黑客詢問的時間是2018年6月13日凌晨2點,黑客後來回覆說需要琢磨一下,13號中午,他反覆問對方,進展如何,未得回復。
他看起來有些等不及了,於是改變策略,直接在微信上找了謝雕,說自己找到一份新工作,過兩天到北京培訓。謝雕回復,馬上就是端午假期了,自己要和女朋友去北戴河玩,不知道回來後周凱旋還在不在北京,在的話請他吃飯。這顯然打亂了周凱旋的計劃,他隨即改口,說自己已經在北京了,是提前過來的,反正公司報銷,謝雕回答說,那6月14日晚上可以請他吃飯。
那個時候,周凱旋才意識到自己搞錯地方了,謝雕並不在中科院玉泉路校區,而是十幾公裡以外的門頭溝。他隨即換了一家西單附近的旅館,想邀請謝雕去那附近吃飯。他後來告訴警察,選擇西單,是因為那附近剛好有一家味千拉麵,他很喜歡吃,他想吃完再動手。
但他沒能如願,因為當時謝雕說忙,不一定有時間。14號上午,謝雕主動詢問周凱旋,想把兩人的聚餐改到18號,周凱旋似乎也不想拖下去了,不再糾結於味千拉麵,而是立刻應承,說自己可以去謝雕所在的地方找他,順便逛逛他學習的地方。
後來在訊問中,周凱旋告訴警方,他當時感到謝雕不太願意和他吃飯,有推託的意思。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謝雕說自己14號晚上還有學術報告,校區又太遠,反覆提議將吃飯改到18號,但都被周凱旋拒絕了。他看起來迫切地想要實施計劃。當天下午,他踏上了去面見謝雕的公交。
失落的尖子生2018年6月19號,案發後第六天,周凱旋的母親吳麗萍找到警方,稱自己的兒子有精神病。她提供的線索是,2014年4月27日,當時周凱旋在西安交通大學讀大一時,她曾帶兒子去西安交通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精神科看過病。她後來提供了病例和就診時的錄音,根據當時的就診資料和就診醫生證言,周凱旋診斷為「存在不穩定可疑妄想」。
按照醫生的說法,當時周凱旋的情況屬於精神類疾病的範疇,但不足以產生太嚴重的影響。醫生給周凱旋開了藥,建議每三周前去複診一次。在吳麗萍提供的錄音中,當時醫生還建議住院,但吳麗萍說,孩子馬上要期末考試了,無法住院。周凱旋說,醫生開的藥他一次也沒吃過,因為他在網上查了,這類藥物有副作用。
吳麗萍對警方說,周凱旋後來的情況反反覆覆,2016年那次聚會回家後,周凱旋就抱怨過,說謝雕要害他,但她認為周凱旋一向疑神疑鬼,勸了幾句,也沒太放在心上。她還說,自己和丈夫也想帶周凱旋去看病,但周凱旋不承認有病,她作為家長也沒辦法。
在看守所期間,周凱旋並不認為自己需要做精神鑑定,但他父母還是幫他申請了。2019年年初,周凱旋的精神鑑定完成,結果「被診斷為神經症,但實施違法時無精神病性症狀導致的辨認、控制能力障礙,評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周凱旋的精神鑑定完成後,今年4月份左右,周凱旋通過中間人找過謝雕父母,提出民事賠償,但謝雕的父母拒絕了。
除了周凱旋的父母,他的中學同學中,沒人知道他真實的精神狀態,他們對他的主要印象還停留在高中時期。那時候的周凱旋是學霸,就讀學校是當地縣城裡最好的高中。從入學之初,周凱旋的成績在年級就屬於前幾名,墊江中學並不是每年都有人考上清華北大,但每一屆總會有幾個學生因為學習穩定地拔尖,會被所有人心照不宣視為能衝上清華北大的苗子。周凱旋就是那樣的苗子。有同學記得,高考前的模擬考試中,周凱旋考出過670多的高分。
但在2012年的第一次高考中,周凱旋發揮失常,他記得是640多分,他母親記得更清楚,是632分,最終周凱旋上了四川大學,讀金融。即使這個失利的高考成績,在他和謝雕共同所在的寢室裡,也是最好的。周凱旋的父親在當地一所中學教書,母親早年從供銷社下崗後,在當地一家民營企業工作,周凱旋的遠房親戚說,周凱旋的高考成績在家族中也算很不錯的,和當地的許多人家一樣,他父母還為他舉辦了場面熱鬧的升學宴。
第一年入學川大時,周凱旋進校時想要報吳玉章學院,那是川大內部的創新人才計劃,入院學生有更多保研和出國深造的機會。周凱旋的母親說,周凱旋的申請沒有成功,原因是心理測試不過關。隨後,不到兩個月,周凱旋申請退學,回到重慶復讀,復讀學校是重慶市名校巴蜀中學。
根據周凱旋自己的回憶,第二年他的高考成績還是640分左右,但他母親記得清楚,其實比第一年還少了5分,627。這一次,他選擇了西安交通大學的材料工程系,就讀於錢學森班級,這個班級裡的學生都是學院裡高考成績最拔尖的一批,畢業後可以直接保研。
周凱旋的母親記得,大一大二周凱旋還拿過一兩次獎學金。但大二過後,周凱旋從錢學森班級轉到了普通班級,他大學時的朋友安寧記得,當時她問過周凱旋,為什麼轉班,周凱旋說自己掛了三門課。按照時間線,2016年寒假時,正是周凱旋轉去普通班級的第一學期,他的高中同學們都知道他失去了保研資格。但轉了班級,周凱旋的狀態並沒有一落到底,跟周凱旋有過接觸的一名教務老師告訴我,轉到普通班級後,周凱旋學習還可以,畢業時被抽到學院去進行公開答辯,最終得了良,算不錯的成績。
周凱旋就讀的材料專業並不是就業熱門,大多數人會選擇讀研,本科畢業的人很難找到對口工作,即使找到了,也是邊緣崗位,工資不高。周凱旋找的是江蘇一家軟體公司,崗位是項目實現,就是寫代碼的程式設計師,跟他的專業完全不相關,但工作本身要求不高,經過簡單培訓就能上崗,工資稅後8000元一月,在應屆生中算不錯的了。
那是一家以做報表見長的乙方公司,周凱旋當時的同事林一方和他一起做過好幾個項目,他記得周凱旋有點內向,挺隨和,每天會早早起床,花挺長的時間打理自己,再慢悠悠吃個早飯,也打遊戲,但和其他人一樣,下班後玩一會兒就睡覺。
如果非要回憶有什麼不對頭,那就是周凱旋總給林一方一種精神不足的感覺,當時他們做項目兩人一組,林一方算項目經理,每天都要給周凱旋布置任務,推著他完成工作,周凱旋很配合,但工作的質量不太好,林一方形容是「下個月就要離職了」的那種敷衍。
周凱旋顯然對自己的工作前景不滿意,林一方則說,那個崗位屬於外包的程式設計師,晉升天花板的確很低,做到頭就是區域經理,還是管著大家做項目,公司的離職率很高,大家普遍的心態是,希望被待遇優厚的甲方或者真正的網際網路公司挖走,成為真正的工程師。
因為要到不同的甲方公司做項目,那半年多,周凱旋一直在不斷出差,不同的人都聽到過他對這種漂泊生活的抱怨。這一年,也就是周凱旋自稱的,腦海中開始不斷浮現謝雕咒罵他場景的一年。2018年年初,周凱旋從這家公司辭職,辭職時他還在找其他的網際網路工作,但重心已經偏離到了準備回到重慶考公務員。在那段時間他和大學同學安寧的聊天中能看出,他對生活呈現出巨大的失望。
他對安寧說,以前的工作技能跳槽到大公司很難,他原以為自己能趕上網際網路這一波,沒想到落後太遠,還提到最火的人工智慧基本都要國外學歷,有的家庭從十幾年前就看好網際網路,將孩子送往那邊發展了。他最後的結論是,不如退而求其次,做個穩定的公務員。看起來,他對大城市的生活依然充滿眷戀,他對安寧說,自己準備考重慶區縣的公務員,要告別寫字樓和城市了,有點捨不得。
在2018年的整個上半年,周凱旋在和安寧的聊天中,都充滿了抱怨、悲嘆、無能為力、放棄感,安寧偶爾勸說,但從來得不到任何正面反饋。安寧說,某種程度上,她倒是能理解周凱旋,在西安交大時,她一開始就讀的是碩士班,和錢學森班一樣,也可以直接保研,但後來因為不想繼續讀研,她主動從那個班級轉了出來,畢業後,她回老家找了一份公務員的工作。
她和周凱旋大學以前的求學經歷相似,工作以後,她漸漸體會到,雖然在中學時代,他們這樣的尖子生曾被給予了燦爛的期許,但真正進入更大的世界後,他們才會發現,他們會被淹沒,會變得普通,會毫不起眼,會成為流水線上無足輕重的一環。未來根本不是他們曾被許諾的那樣子。
反方向的人生像是命運隨意的點撥,周凱旋夢寐以求想進入的網際網路行業,謝雕進入了。和大多數的高中生一樣,高考後,墊江中學的學生們對專業都毫無頭緒,都是比照分數填報能錄取自己的最好學校。周凱旋和謝雕所在的實驗班裡,很多人都選擇了醫學,那是周凱旋眼裡有機會進入中產,但也會壓力巨大的行業。
高考時,謝雕的分數是570多,他選了西安電子科技大學,跟周凱旋第二次高考後就讀的學校在同一座城市。所以第二年周凱旋入學時,他還帶著女朋友去看過謝雕。謝雕的父母告訴我,他們對孩子上學的事一無所知,選學校和專業都是謝雕自己完成的,因為家庭條件不好,他還給自己辦理了助學貸款,在學校裡經常做兼職,儘量不找家人開口拿錢。
謝雕的父親記得,謝雕本科畢業時曾對他說過,班上有同學找工作,拿到了超過20萬元的年薪,但謝雕自己還是想考研,以後可以獲得更大的成就。隨後他考上了中科院信息工程研究所的研究生,導師是一位剛剛從國外回來的年輕教師,謝雕是他的第一個學生,謝雕曾說過,自己的導師很好,像哥哥一樣。
在高中室友高輝看來,從他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他會是全寢室所有人當中最有出息的。謝雕從未特意在寢室群裡提到自己的前途,但高輝說,任何關注社會發展,對網際網路行業有基本判斷的人,應該都能注意到這一點。況且,除了行業選擇正確,學業越來越優秀外,謝雕還是一個性格很好的人,開朗、活潑,跟誰都能玩到一起,他記得高考時大家去體檢,謝雕可以迅速和醫生打成一片,幾年後依然保持聯絡,甚至成了朋友。
和周凱旋對都市的眷戀一樣,謝雕的朋友李樹記得,謝雕也一直希望來到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因此考研究生時選擇的是北京的學校,在研究生二年級時,他已經開始尋找能夠留在北京的工作機會。
和周凱旋不同,謝雕的這個夢想有很大的實現概率。朋友們都知道,他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友,是北京本地人。李樹記得,2018年年初,謝雕已經去見過女朋友父母了,還說兩位家長挺喜歡他,畢業後他可能會很快結婚安家。
和眾人眼中的一帆風順,步步高升不同,謝雕的北京生活其實並不完美,他的小專業同樣是被調劑的。他在學業很吃力,很羨慕那些可以發優秀論文的同行。他買新的手機需要在網上分期付款。但和周凱旋相比,他顯得樂觀積極,他在微博上分享旅行、攝影、美食這些日常美好。高輝能感到,謝雕和大家的聯繫正在漸漸變少,「他顯然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世界」。
而對周凱旋,高中室友感受到的是微妙的反向變化。讀高中時,周凱旋就有些特立獨行,不喜歡的人不怎麼搭理,但上大學後,高輝發現,他更敏感了,比如有人誇獎他,周凱旋總是很懷疑的樣子,反問「是嗎」。在群裡有人開玩笑,如果涉及周凱旋,高輝會主動幫忙打圓場。雖然周凱旋從來沒有明確表現出什麼敵意,但高輝對他有一種奇怪的不安,總是隱隱害怕得罪他。
很難確認,周凱旋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將謝雕鎖定為目標的。在2018年2月14日情人節那天,很少與謝雕私人聊天的周凱旋找到謝雕,說羨慕謝雕能靠顏值找到家庭背景那麼好的女朋友,隨後還聊到謝雕是不是可以輕易去大公司,找要求最高的算法崗位,謝雕默認後,建議周凱旋找產品崗位,也能進入不錯的平臺,周凱旋未置可否。
在事發前約謝雕吃飯時,周凱旋曾幾次詢問,謝雕是不是和女朋友在一起,要不要三個人一起吃飯,沒人知道,如果當時謝雕帶著小艾一起接待了他,會是什麼場景。即使知道周凱旋上大學後有諸多不順,但高中同學幾乎沒有得到過周凱旋請求幫助的信號。
大學同學安寧或許得到過,那是2018年4月的一天,周凱旋突然在微信上對安寧說,覺得自己人際交往能力很差,情商為負,問安寧怎麼看。安寧說「我覺得你是個智障」,周凱旋接話「可怕呀可怕」。在兩個人嘻嘻哈哈的互相擠兌中,這個話題悄無聲息地滑過去了。
那段時間周凱旋還幾次說起要去安寧工作的地方看她,但安寧都拒絕了,她說當時她的狀態也非常不穩定,極度抗拒見人。安寧不知道,周凱旋身邊是否有可以溝通的人。事發後,周凱旋媽媽曾找到過安寧,想要聊一聊。安寧記得,她當時試圖向對方表達一些周凱旋的心理問題,但周凱旋的媽媽毫無反應,似乎也不關心,她發現對方只想獲得周凱旋有精神病的證據,那次溝通讓安寧很不舒服。
在和安寧聊天時,周凱旋曾和她說起,從此就要成為一個望到人生盡頭的底層公務員了。他看來很篤定,有妥協和安於命運的意味。但這個退路實際來自想像,公務員考試的難度比他想像大得多。2018年5月29日,重慶市公務員考試筆試成績公布,周凱旋落榜了。
也就是在那之後的第3天,他認為謝雕在微信群裡故意刺激他,想害他。他或許掙扎過。同樣在那幾天,他在重慶的一家軟體公司找了份工作,做資料庫管理。但這份工作月薪只有5000元,比他在江蘇的第一份工作還低了整整3000元。這份工作,他只幹了幾天就辭了。隨後,他去到北京完成了自己的刺殺謝雕的計劃。
2019年5月24日,周凱旋在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接受公開庭審。在這場事關他命運結局的審判中,有一小會兒,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支著手肘出神,法官不得不反覆提醒他,「你認真點兒」「認真聽」。長達三個半小時的審判接近尾聲時,法官問他,還有什麼想要陳述的,周凱旋的回答是,「請求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聲音平靜沉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本文首發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23期,除周凱旋、謝雕外,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