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過去一個歸宿,給未來一個起點;
給漂泊一個安處,給精神一個家園;
給他人一個自我,給自己一個本來。
——中兮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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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配圖:電影《睡美人Sleeping Beauty》 劇照
我那些苦難婊子的回憶錄
——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蔣方舟 譯
旅館的女人警告老江口,他不能惡作劇,他不能把手指放在昏睡姑娘的口裡,或者嘗試其他類似的事情。
——川端康成《睡美人》
一
那一年,我九十歲。我想送自己一件禮物——和一個未成年少女狂野一夜。我想到了一個妓院老闆娘,羅莎•卡巴卡斯。一有新來的姑娘,她就會通知她的老主顧。我從沒有屈從於她淫邪的誘惑,不過她並不相信我原則的堅定和道德的純潔——不過是時間問題。她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你等著瞧吧。
她比我年輕一點。我很多年沒得到她的音訊,她很有可能已經死了。但是第一聲電話鈴響之後,我認出了她的聲音。我開門見山:就是今天了。
她嘆氣:唉,我可悲的學者。你失蹤了二十年,回來就強人所難。
不過她立刻恢復了長袖善舞的魅力,給我提供了很多令人愉快的選擇。但是,她們,說實話,都是二手貨。
我拒絕,堅持一定要個處女,在那個特別的晚上。
她驚惶地問:你想要證明什麼?
沒什麼,我說。內心深處有點受傷了,我非常清楚自己能做的,和那些做不了的。
她卻不為所動,說:學者也許知道很多事情,但他們不知道全部——世界上僅剩的處女是八月出生的處女座了,你再給我些時間吧。
靈感來時毫無預兆,我說。
也許能等。她說,她永遠比所有男人有見識,她說自己需要兩天的時間在市場上做徹底地搜尋。
我非常嚴肅地說,在我的年紀,每過一小時都像過一年。
那就別想了,她毫不遲疑地說:不過也無所謂,也許這樣更刺激。管它的呢,我一個小時之內給你電話。
我不必多說什麼,因為人們遠遠就能從我的外觀看出來:我醜、害羞而且不合時宜。但是憑藉著內心對自己的否定,我能變成完全相反的樣子。直到今天,我打算直面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只要它能讓我的良心得以安慰,我打算從給羅莎•卡巴卡斯的那個不尋常的電話開始對自己坦誠,因為——從好的方面想——在大部分人已經死了的年紀,我開始了我的新生。
我住在一個殖民地的房子,在聖尼古拉斯公園的陽面。在這裡,我度過了我的大半生,沒有老婆,沒有錢。在這裡,我的父母活了又死。在這裡,我本打算在那張我出生的床上死去,冷漠無痛。我的父親在十九世紀末的一次公開拍賣上買了這個房子,把第一層租給了義大利財團作為奢侈品的商鋪,給自己留了第二層,他在那裡和義大利人的其中一個女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叫佛羅妮娜•迪亞斯•卡嘉門託斯,一個優秀的莫扎特演繹者,一個能說多國語言的加裡波第人,也是這個城市有史以來最美最有才華的女人:她是我的母親。
這所房子寬敞明亮,有著粉刷的拱門和佛羅倫斯馬賽克鋪成的地板,四扇玻璃門通向一個環繞式的陽臺,我母親經常在三月的晚上坐在這裡,和她表姐妹一起唱些關於愛的詠嘆調。你可以從這裡看到聖尼古拉斯公園、大教堂、克裡斯多佛哥倫布的雕像、倉庫上的碼頭,還有馬格達萊納河河口二十公裡以內的廣闊風景。這個房子的唯一缺點,就是一天之內的陽光會依次照進窗戶,而如果要在晦暗光線中午睡的話,必須把這些窗戶一一關上。三十二歲那年,當只剩我一人,我搬進了父母的臥室,打通了臥室和書房之間的通道,還賣掉了所有我不需要的東西——其實差不多就是全部的家當,只剩書和一架會自動演奏的鋼琴。
我在《拉巴斯日報》當了四十年的電訊編輯,主要工作就是攔截空氣中的短波電流和電碼組成的世界新聞,然後把它們編輯成本地文章。我從這種過時落伍的工作中獲得微薄津貼,甚至不如我去教西班牙語或者拉丁語。我堅持寫了半個世紀的周日專欄幾乎是沒有錢的,那些吹捧來我們鎮子的音樂家和劇作的小文章也一分錢沒有。除了寫作,我沒幹過其他的事,可是我其實並沒有這命:我沒有說書人的天分,也不知道怎麼去構築戲劇化的情節。而我之所以以此為營生,是因為這輩子讀了這麼多書,總受了些益。說白了,我在隊伍末尾,沒有優點與光輝,沒什麼可以講述給他後代的,除了——我準備喚起我全部才華去講述的一段記憶,關於我摧枯拉朽的愛情。
九十歲生日的時候,我醒了,像往常一樣,在凌晨五點。由於是周五,我唯一的任務就是給《拉巴斯日報》寫周日專欄。我的破曉症候非常明顯,就是不開心:我骨頭早就開始癢,我的屁眼灼痛,像是在預報三個月久旱之後的暴風雨與雷電。咖啡在壺裡煮著,我去洗了個澡,喝了一大杯加了蜂蜜的甜咖啡,吃了兩片木薯麵包,穿上了我的亞麻家居服。
我今天專欄的主題,當然是我的九十歲生日。我從來沒把年月看成是象徵一個人所剩之壽命的漏水屋頂。我聽說,在一個人死後,如果他頭髮裡的蝨子驚慌地逃到枕頭上,會讓他的家庭蒙羞。這刺激了我,讓我在學校的時候就把頭髮剪得很短,剩下的幾根毛我也用別人洗流浪狗的強力肥皂大力清洗。這體現出我從小就如此在乎社會名譽,以至視死如歸。
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裡,我都想著不要把我的生日專欄寫成庸常的對逝去歲月的輓歌,而是相反:對老年的讚頌。我以「我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老了」來開頭,那天其實來得很早:當我四十二歲的時候,我去看個醫生,說自己背後的疼痛已經開始影響我的呼吸了。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在你的歲數,這樣的疼痛是很正常的。
醫生給了我一個同情的微笑,他說:我能看出你是個哲人。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通往老年的路上,但我很快也就忘了。我習慣於每天在行走時都有新的疼痛,在新的位置,以新的形式出現。我聽說人開始變老的第一個徵兆是開始像自己的父親。我被判處永葆青春,因為我的馬臉永遠都不會出現我父親加勒比式,我母親羅馬式的面部特徵。事實上,關於年老的第一個變化來臨得是如此緩慢,以至於無法察覺,你從內部打量的自己是永遠不變的,但其他人是從外部觀察你。
在我五十歲的時候,當我注意到我第一次有了失憶的症狀,我開始想像老年是什麼樣子。我會把家裡翻個底兒朝天地找眼鏡,卻發現就戴著呢;我會戴著眼鏡去洗澡;我會在戴著近視鏡的時候還往鼻梁上架老花鏡;有一天我吃了兩次早餐;我學會去辨認朋友擔心的神情——當我又對他們講一遍我一周前講過的故事。我內心有一張名單,上面是我認識的臉,另一張名單上是我認識人的名字,但是一旦打招呼,這些臉和名字卻往往對不上號。我倒不為自己的性能力擔心,因為它並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女人們,她們對這檔子事兒可明白了。
如今我嘲笑那些八十歲的年輕人,他們被可能出現的突如其來的意外弄得憂心忡忡,根本不知道九十歲的時候會更糟糕,其實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就是活著要冒的險。另一方面來說,人老了反而不瑣碎,內心則永存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這也算是歲月的補償。西塞羅曾經敲著筆桿子說:沒有老人會忘了他們在哪兒藏了財寶。
基於以上這些想法,當八月驕陽在公園的樹上爆炸開來,河船載著由於乾旱而延遲了一周的來信駛入港口,我完成了專欄的草稿。心想:九十歲了。
我沒打算騙自己,我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給羅莎•卡巴卡斯打關於那個慶祝我九十歲生日的求助電話,是某種毀滅性召喚的作用使然吧。我的身體在平靜聖潔中已度多年,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都貢獻給了那些不斷被重讀的經典書和音樂廳的樂曲。然而,那天慾火來得突然而強烈,像是上帝的旨意。在那個電話之後,我無法再繼續寫作,把吊床掛在書房角落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躺下,胸口焦灼地等待著。
我曾經是個富二代,多才多藝的母親在五十歲時死於肺癆,一絲不苟的父親在鰥夫的床上死去。他死的那天是《尼爾藍和平協議》籤署的日子,那份協議終止了千日戰爭和上個世紀不計其數的內戰。和平以某種無法預見、也從未被憧憬過的方式改變了這個城市。有一條叫做安可街,一度叫駱駝貝羅街,現在則叫帕西歐科爾的街道,一群解放了的女人在沿著街邊酒館享受醉酒的瘋癲狂喜。這座我的靈魂之城,因為其子民的好性情和它自身的純潔之光耀,被本地人和外來人深愛。
我從來沒有不花錢和女人睡過。對少數非職業工作者,無論說服或強力,我都讓她們拿了錢——即使最後她們把錢扔進垃圾堆。當我二十歲的時候,我開始記錄每次做愛對象的姓名、年齡、住址和性愛偏好。當我五十歲的時候,我睡過514個女人。那時我就不再列單子了,因為身體不再允許如此縱慾,而我即使不用電話簿也能聯繫到那僅剩的幾位。我有我自己的道德:從來不參加派對,不在公眾場合勾引婦女,不分享和炫耀每次身體與靈魂的豔遇,因為我從小就清楚:無事不逃因果報應。
唯一我維持多年的不尋常的關係,是和忠誠的達米阿那。她基本上算個姑娘吧,印第安長相、強壯、笨拙、話少但真。她總是光腳,因此在我寫作時不會干擾。我記得當我在吊床上讀著《羅贊娜——傲慢的安達盧西亞姑娘》,我瞥見她在洗衣房彎腰幹活兒,穿著一件短得根本遮不住她多汁身軀的短裙。我瞬間被無法抗拒的刺激徵服,拽下她的短裙,把內褲拉至膝蓋下,從後面幹了她。
哦,老爺。她滿腔悲慟,在我完事兒之後才說。她渾身顫抖仍勉強堅定站直。我羞辱她完之後自己也感羞恥,我想給她比最貴的妓女市價還高一倍的價格,但是她一分錢都不收。我只好把她的工資漲到每個月夠搞一次的價格:永遠在她洗衣服的時候,永遠從背後。
有一次,我想到這些床上豔事能作為我講述自己荒唐一生的好材料。一個題目立刻湧上腦海:我那些苦難婊子的回憶錄。
我的公眾生活,實在乏善可陳:父母雙亡,無望的單身漢,一個平庸的記者——在印第安人區卡塔赫納花卉詩歌比賽上四次入圍決賽而從未得獎,我標誌性的醜陋是諷刺畫的絕佳素材。總而言之,在我媽牽著我的手到《拉巴斯日報》,問詢能否刊登一篇我在西班牙語課上寫學校生活的文章的那個十九歲的下午,我的一生就廢了。那文章最後還是在周日副刊刊登,編輯寫了熱情洋溢的介紹。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媽是付了錢才讓它及其他七篇文章發表。而當意識到羞恥的時候,我已經靠寫專欄和音樂評論為生了。
我以優等成績獲得學士學位,獲得了「成績優秀」的高中畢業文憑,我就開始在三個不同的公立中學教西班牙語和拉丁文,我是個窮教書匠,沒受過訓練,沒有假期,對那些上學只為逃避家庭暴力的孩子也沒有同情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硬戒尺去震懾強迫他們吟誦我最愛的詩歌:
哦,法比奧。哦,多麼憂傷。在你眼前的荒蕪田地,陰霾山崗,曾經是著名的義大利市場。
直到我成為一個老人,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淘氣的孩子在背後給我起的綽號:陰山先生。
這就是生活給我的全部了,我照單全收,不求更多。我在課間獨自吃午餐,晚上六點,我會趕到編輯室去捕捉那些從空中划過的短波。十一點,當我編輯結束,真正的生活才開始。我每周去兩到三次紅燈區,我睡的女人如此多,以至於一年內得過兩次最佳恩客的稱號。我在附近的羅馬餐廳胡亂吃完晚飯,然後從後門溜進妓院。這是我的樂趣所在,同時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感謝那些大嘴巴的官員夜晚向他們的情兒無意中說的政府秘密,從來沒想到薄薄的牆壁把一切都洩露了。
當然,我也偶爾會聽到關於自己的傳聞,說我以雞姦街頭的流浪孩子為樂,所以才一直不結婚。我總能忘懷這些傳聞,因為會聽到些關於我的好事,它們帶來的愉悅能抵消掉不適。
我沒有親密的朋友。一些後來變得親近的,如今在紐約——我是指他們已經死了,「紐約」是我想像中、有罪的魂靈聚集、而不必忍受生命真相之處。我退休之後,唯一的正事就是每周五下午帶著我的專欄文章去報社,其餘的時間去做一下這些事:去藝術宮聽一場演奏會,去我作為創始人之一的畫廊看展出,去參加一些公共改革的社團會議,或者參加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例如法布雷加斯在阿波羅劇院的訂婚儀式。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愛去露天電影院,我們經常為銀色月蝕而驚喜,或是被暴雨淋出肺炎。可比起電影本身,我更喜歡的是那些不為了名利只為了一張電影票就能跟你上床的小妞。電影從來不是我心頭好,當秀蘭·鄧波爾也開始在銀幕上發騷,我最後一點熱情也沒了。
我僅有的幾次出遊,是三十歲之前去過四次印第安區的卡塔赫納花卉詩歌比賽,以及去聖塔瑪參加薩克拉門託孟鐵爾女士的新妓院開張聖典,那是次不太愉快的遊艇之夜。至於我的居家生活,我吃得很少而且要求不高,當老了的達米阿那不再為我做飯,我的正餐就是報紙工作結束後,在羅馬餐廳的一份土豆煎蛋卷。
在我九十歲生日的前夕,我沒吃中飯,心神不寧無法看書,等羅莎•卡巴卡斯的電話。蟬在下午兩點的熱浪中竭力叫嚷,衝進窗的烈日導致我不得不移動了三次吊床。多年來我已經習慣在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過生日,可我仍煩躁不已。四點的時候,我試圖用巴勃羅•卡爾薩斯演奏的巴赫第六協奏曲讓自己平靜。這個以往最好的安定劑,如今卻讓我愈發虛脫。我在第二樂章睡過去了,節奏越來越慢,睡夢中聽大提琴之悲鳴恍惚如傷懷遠逝的船。就在這時,電話響了,羅莎•卡巴卡斯的鏽嗓子把我拉回現實:
傻人有傻福啊,她說。
我找到了一個比你想要的還好的小東西,但是有個問題:她剛十四歲。
我不在乎給她換尿片。我開玩笑說道,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是在乎你,她說,你坐牢的三年裡,誰來付我錢呢?
沒有人會付給婊子們錢,至少羅莎當然不會。她視店裡那些出售的小姑娘如待割之麥,她訓練她們,榨乾她們,直到她們作為畢了業的婊子,去有了年頭的「黑歐菲米亞」妓院過更慘的生活。羅莎從來沒交過罰款。因為她的庭院是本地政府的世外桃源,從官員到市長辦公室的最底層,他們當然會滿足她的一切需求。這就意味著,她唯一的顧慮是如何從她的升級中獲益:嫖客本該受的刑罰越重,她對其收費就越高。最後,費用漲兩比索解決了這個問題,而且我們同意我在晚上出現在她的屋子,帶著五比索現金,提前付現。我不能早一分鐘,因為這個小處女得先餵她的小弟弟小妹妹,把他們哄上床,還得伺候風溼跛腿的媽媽上床。
我還得等四個小時。時間流逝,我心中湧起的酸泡沫湧上喉頭。我為了打發時間地打扮自己。即使達米阿那說我穿衣儀式簡直像個主教,流程再繁複也是徒勞。我颳了鬍子,然後等洗澡水變涼——太陽把水管加熱得滾燙。把自己用毛巾擦乾這個簡單的程序,就又弄得我滿身大汗。我為了今夜的小寶貝特意打扮:白色亞麻西裝,邊是藍色的,領子上了漿,一條中國絲綢的領帶,用鋅漂白的靴子,金表,表鏈系在西服堆領的下面。我把褲子的邊折了,這樣就沒人會注意我縮水了幾寸。
他們都說我是個吝嗇鬼,看我住的地方,沒人會猜我窮。可實際上,像這樣的一晚,已經遠超過我所能承受的了。從床下的小錢盒子裡,我取出了兩比索租屋子,四個比索給老鴇,三個給女孩兒,五個比索留著吃飯和其他支出。換句話說,這十四個比索是我寫一個月的專欄的收入了。我把它們藏在我腰帶的暗兜裡,噴了點香水。然後我感覺到被驚懼的鉗爪扼住,八點的第一聲鐘響後,我摸下樓,嚇得一身汗,走向我生日前夕那光榮之夜。
天氣越來越冷了,在帕西歐大街上,一群男人站在街邊一排計程車外大聲爭論足球。銅奏樂隊在茂盛的樹下有氣無力地演奏者華爾茲。尋客的小婊子們像往常一樣找我要煙,我給了一貫的答案:今天是我戒菸第三十三年兩個月零十七天。當我經過厄爾阿拉布裡奧羅,我在玻璃中瞥了眼自己:我比我印象中更老,穿得更破。
還差一會兒十點,我爬進計程車,要求司機去搖滾國際,這樣他就不會知道我的真實去處。他被我逗樂了,看著鏡子裡的我說:別逗了,大學者,我希望上帝讓我像你一樣生龍活虎。
我們在墓地前一起出來了,因為他沒有零錢,必須去圖巴去換,那是一個赤貧的酒館,窮酒鬼們為死亡泣至凌晨。
當我付了錢,司機嚴肅地對我說:小心點,大學者。羅莎•卡巴卡斯的妓院水深著呢,且早已今非昔比了。
我只能感謝他,相信他說的話,沒有秘密能瞞住帕西歐大街陽光下的司機們。
我走進一個貧民窟,那裡和我白天待的地方毫無相似處。雖然一樣是鋪滿熱沙的寬闊街道,開著窗的房子,木架的牆,棕櫚樹的屋頂,碎石的庭院,但是這裡的人們失去了他們的平靜。在其中大部分房子裡,每周五晚上都會有狂野的派對,鼓和打擊樂使勁敲打你的內臟。50分錢,他們就能進入他們最喜歡的派對,沒錢就在外面就著音樂在人行道上跳舞。我走著,害怕這塊土地會吞噬我高級的行頭,但是沒有人注意到我,除了一個無所事事地坐在租房門口的瘦削的混血兒。
「聽天由命吧,老兄。」他真心真意朝我喊著,「操得愉快!」
我只能謝謝他了。我在上最後一個斜坡之前,停了三次才喘得上氣。從哪裡,我看到了巨大的銅月從地平線頂端升起,對將要發生之事的恐懼使我胃部一陣緊縮,但很快就平靜了。在街的盡頭,當周遭變成了果樹林,我走進了羅莎•卡巴卡斯的妓院。
她看起來不一樣了,她曾經是著名的得體婦女,我們一度想把身形巨大的她加冕為消防隊長——因為她臃腫的身形,也出於她為顧客滅火的效率之高。可孤獨萎縮了她的身體,皺了她的皮膚,削尖了她的聲音,她成了個上年紀的小姑娘。歲月留給她的,只有一口依然完美的牙齒,包括她為了增添風情而鑲了金的那顆。她為共同生活過五十年的死夫服喪,那頂黑色的小軟帽則是為了生前為她拉皮條的獨生子而戴。只有她的雙眼,清晰犀利始終未失活力,讓我意識她個性裡有一部分不曾死去。
店鋪天花板懸掛著黯淡的燈泡,貨柜上幾乎沒啥可賣的,這臭名昭著的生意連掛羊頭賣狗肉的遮羞布都沒有。當我踮著腳走進來時 ,羅莎•卡巴卡斯正在伺候一名顧客。我不知道她是沒認出我還是礙於面子。我坐在長椅上等她弄完,在記憶裡重塑昔日的她。當我們都風華正茂的歲月裡,她幾次拯救我於自戀和意淫。她看出我在想什麼,轉身向我投以讓人緊張的審視目光。
時光遺漏了你。她嘆道。
我想奉承她說:它倒沒忘記你,只是讓你變得更好了。
我是認真的。她說,它甚至讓你那張死馬的臉活泛一點點。
那可能是因為我換了些妓院。我為了逗樂她說。
她瞬間愉快了:我記得你有個能吃苦耐勞的的大雞巴,它現在什麼樣了?
我迴避了這個問題:距離我們上回見面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我的屁眼有時候會灼疼。
她立即做出了診斷:用少了。
上帝讓我用時我才用。我說。但真的火燒火燎地疼,經常是在滿月的時候。
羅莎搜了她的縫紉抽屜,拿出了一小罐綠色的膏藥,聞起來像山金車擦劑:你告訴那個女孩兒把它塗在手指上。她晃著食指不知羞地說。
我說感謝上帝,我不用那鄉下藥膏也能活下來。
她嘲笑說:哦,大師,原諒我還食人間煙火。說完她繼續工作去了,
那個女孩兒十點就到了,羅莎告訴我:她漂亮、乾淨、有教養,不過怕得要死——她有個朋友和蓋拉那裡的一個搬運工私奔了,兩個小時內就因為破處而流血而死。但是羅莎又承認: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蓋拉的男人都像種驢。然後她又回到了她的主題:可憐的小東西,除了這勾當,她一整天都得在工廠幹釘扣子的活兒。
我不覺得這有多辛苦。
這是男人的想法,她說。這比碎大石辛苦。
羅莎接下來承認,她給了那個女孩一杯溴和纈草的混合物,然後她就睡著了。我害怕她泛濫的同情心又是一個抬高價碼的把戲,但她說,不,我一諾千金。接下來她定了規矩:每一項服務都要求分開付款,提前付現金。
我跟著她穿過了庭院,被她皺的老皮和裹在厚棉襪裡腫脹行走不便的腿弄得心酸。滿月爬上中天,世界像是潛入了一汪綠水。
在鋪子旁邊,有個為公務員們的狂歡而搭的棕櫚樹遮篷,其下有很多皮椅,還有架在木欄間的吊床。在後院,當有森林和果樹蔓延開來時,現出了六個沒有抹灰泥的磚屋,麻袋充窗來擋蚊子。其中只有一間有人,那裡漏出陰暗的光,還有託納•尼古拉在收音機裡唱著一首關於墜入愛河的歌。
羅莎•卡巴卡斯嘆氣:波列羅舞就是人生。
我同意,但是直到今天,我也沒膽寫下這個結論。
她推開門,呆了一會兒又退了出來。她還在睡覺,她說:你必須讓她多休息一會兒,她需要這個,你的夜晚比她長。
我不知所措: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你應該明白,她以一種莫須有的平靜說:你好歹是個學者。
她走了,只留下我和我的惶恐。
無處可逃,我走進那個屋子。我心彷徨,看到那個姑娘因為錢睡在那張巨大的床上,赤裸,無助,宛如初生。她躺在她那邊,對著門,被天花板上的強烈的光芒照亮,任何一個細節都無所遁匿。我坐下,以便從床的邊緣打量她,我的五感像是魔怔了。她黝黑溫暖,出於衛生和美容被仔細修整過,甚至連陰部初生之絨毛都不放過。她的頭髮被梳理過,手指腳趾都有自然的光澤。但是她蜜糖色的皮膚,看起來卻有種未經保養的粗糙。她萌芽的乳,看起來還像個男孩兒,但是已經顯示出要在某個神秘的機遇爆發的徵兆。她身上最好的部分,是她靜靜的大腳,腳趾修長敏感如手指。雖然有風扇,但她仍然浸在磷磷汗液中,隨著黑夜推進,高溫變得越來越難耐。
很難在這幅濃墨重彩的妝容下知道她真正的長相,臉頰上厚厚的粉,假睫毛和煙燻的眼妝,她的嘴唇因為褐色的唇膏而顯得巨大。但是這些化裝沒有掩飾她的特徵:傲慢的大鼻子、濃眉和熱情的唇。我想:真是頭柔情萬丈的年輕小鬥牛。
十一點,我如往常去廁所洗漱,看到這個可憐東西的衣服以一種富家閨女的教養疊放在椅子上:一件有蝴蝶印花的沙羅裙,便宜的黃內褲和塑料涼鞋。在衣服的上面,放著劣質的手鐲,和一個專屬處女的精緻金屬手環。在水槽上,有個手包裡放著唇膏,一小粉盒的胭脂,還有一些鬆散的硬幣。所有東西看起來都便宜和寒磣,我簡直沒法兒想世界上還有人像她一樣窮。
我脫了衣服,把衣服掛好免得絲綢發皺。在鏈條抽水的馬桶尿了泡尿,像小時候母親教我的那樣不把馬桶圈打溼的做法,尿得迅猛又精準。在我走出去之前,我在水槽前的鏡子裡瞥了眼自己,鏡子裡那張回望我的馬臉,雖沒有死卻像去出殯的,有著教皇一樣的垂肉,腫眼泡,曾經像音樂家一樣的鬃毛秀發現在只剩下細細的幾根。
「媽的。」我對他說,「倘若你不愛我,我還能做些什麼?」
不想吵醒她,我赤身裸體坐在床上。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黯紅燈光,一寸寸檢閱著她。我用食指從她的頸背劃下,她渾身輕顫,像是豎琴的和弦。她咕噥著轉身向我,我屈服於突如其來的誘惑,想用膝蓋分開她的雙腿。開頭的兩次嘗試,她用緊閉的大腿來抵抗,我對她清唱:天使圍在達格蒂娜的床邊。她稍微放鬆了一點,一股暖流順著我的血管流淌,我沉睡多年的獸性緩慢甦醒過來。
達格蒂娜,我的心肝。我懇求道,充滿了慾念。達格蒂娜,達格蒂娜。她發出一聲憂傷的呻吟,從我的大腿間逃走,轉過背,像個殼裡的蝸牛一樣蜷起身。纈草的催眠藥效一定是對我起了同樣的作用,什麼都沒有發生,對她,對所有人。但我不在意,我問我自己,她醒了對我有什麼好處?看到我羞恥悲傷寒冷,像一條被扒光的魚?
午夜的鈴聲清晰而至,8月29日,聖約翰受難之日的清晨降臨。街上有人竭盡全力地哭喊,卻無人注意。我為他祈禱,以防他需要,禱告同樣為我,感謝生命中所得:「不要再讓人受騙,不要,未至的果遠遠多於已至的因果報應。」女孩睡夢中呻吟,我同樣為她禱告:「生命中每件事都會依次過去。」我關了燈和收音機,睡著了。
我在凌晨醒來,不記得自己在哪兒。這個女孩兒仍然因為致命的毒而沉睡,背朝我。我模糊感應到她在黑夜中醒來,然後聽到了廁所的水流聲,不過這仍然可能是個夢。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我對誘姦的把戲一無所知,一向隨機挑選自己暖床的人兒,大多依據她們的價格而非魅力。我們毫無愛意地做愛,衣服褪了一半,大多數時候是在黑暗中,所以兩人可以對彼此有想像空間。這一夜,我發現了一種嶄新的愉悅:凝視熟睡中的女人,不急不慢,也沒有失掉斯文的尷尬。
我五點起床,不太輕鬆,因為我周日的專欄得在中午前放在編輯的桌子上。我準點報時的腸胃,還在因為滿月而灼痛。當我拉馬桶的鏈條,我發覺自己過去的怨恨都沉入了下水道裡。當我回到臥室,穿好衣服,這個女孩兒還睡著,脊背在拂曉之光的撫慰下,雙手打開呈十字躺著十足聖母意味。
上帝保佑你,我說,拿出身上所有的錢——她的報酬和我僅剩的,放在枕頭上。然後我說永別了,並親吻她的額頭,這房子,像黎明下其他所有的妓院一樣,都離天堂很近。我從果園的門離開,所以不會撞見任何人,在街頭烈日下,我感受到了自己九十歲生命的重量,一分鐘,一分鐘,一分鐘地,我數著自己死前還剩下多少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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