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保羅的第2篇虛構故事
[圖與文無關]
電話響時,我正在做夢。寂靜中,似乎有人在喊,「保羅,保羅,該死的,快接電話,再不接,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我睜開眼,屋內空蕩蕩,只有電話鈴在響。風從少了一塊玻璃的格扇窗吹進來,黏糊糊的,就像一口痰。我使勁咳了幾下,瘀結了一輩子的惆悵依然無法咳吐出來。
「該死的。」我抓起電話,「喂,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要知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給我打電話了,上次電話響時,還是一年前,火葬場打來的,說有人留了件東西給我。
「是一張照片。」火葬場的人在電話裡說道。
「不是錢?」我萬分失望。
「不,只是一照片。」
「該死的,我要照片幹嘛,貼到牆上供奉起來嗎?」
「保羅先生,我猜瑪麗女士只是想讓你別忘了她。」
瑪麗?我納悶起來,難道是那個每周三晚上都來用身體撫慰我的瑪麗?可是她早已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陷入混亂而泥濘的冥思苦想中,依然想不起還有誰叫瑪麗。
模糊不清的回憶讓我氣急敗起來。我狠狠地掛掉電話,坐在凌亂的床上,像一隻掉光毛的貓。
這時候,電話又響了。我穩了穩心緒,抓起話筒,等待對方說話。
「保羅先生,我快死了,有樣東西,我必須還給你。」
我想不起會有誰欠我東西。人到老年,認識的人會越來越少,而忘記你的人會越來越多,若真能被人欠著,豈不是一種幸福?
「是一張照片,瑪麗留給你的。」
我似乎想起了什麼。
電話裡的聲音滄桑沙啞,也許是一個糟老頭。我問他要了地址,布魯大道11號。出門前,我洗了個澡,颳了鬍子,穿上一套黑西服,隆重得像去參加葬禮。
街上的陽光白花花,像肉攤上油光閃閃的菜刀。
布魯大道11號,是一棟兩層高的仿古樓房。我走到門前,用力摁響門鈴。有一瞬間,我迫切地希望屋子裡的主人剛剛死掉。這樣我便可以扭頭離去,回到屬於我的日光廣場,在期待與舊人相遇又害怕與陌生人攀談的孤獨中,看時間慢慢走遠,遠成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
開門迎接我的是一個女護士。
「保羅先生?」她的聲音像鈴鐺。
我點點頭,隨她步入屋內,一股醫用乙醇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小心翼翼地遊目四周,屋子空蕩蕩,只有風從左邊的窗口吹進來,又從右邊的窗戶吹出。這簡直是一所時刻準備著給人送葬的房子。
「保羅先生,請隨我來。」護士說。
爬樓梯時,我有點力不從心。我嘆了口氣。年輕時,我曾是一名運動鞋試穿員,每當廠商有新品上市時,他們就會給我一雙尺碼合適的新鞋,讓我穿街過巷,走過春夏秋冬。那是一份愜意的工作,只可惜,走著走著,我便老了。
一個走不動的老人,除了被嫌棄,剩下的便只有回憶了。
樓上依舊空蕩蕩,只有一張病床,一個身穿紅裙的女人,正半躺在床上。她梳著垂雲髻,臉色蒼白,雙腿蓋著一張白色羊毛毯。
「保羅先生,我們終於見面了。」她的聲音讓我想起電話裡的糟老頭。
我站在床邊,握住她瘦骨伶仃的手,不知說些什麼好。她年齡不過三十,即使經受了病魔的摧殘,面容依舊姣好,是一個即便死了也能讓男人心動的女人。太年輕了,太可惜了。我想,生命總是先敗給疾病,最後才輸給時間。
「我是瑪麗。」她說。
我大吃一驚。瑪麗?將遺照留給我的瑪麗?還是曾經陪我度過無數個良宵的瑪麗?
「只是瑪麗。」她虛弱地笑了笑,「我們曾經見過。」
「我想不起來了。」我鬆了口氣,只要不是死而復生的瑪麗,管她叫什麼名字呢。
「嗯,當年我才十歲,你自然不認得我,再說,你當時眼裡只有我媽媽。」
我詫異地看著她,等待她將我已經遺忘的回憶像魔術一樣變出來。
「我相信你只是在走路,你只是恰好走在我媽媽身後,對不對?保羅先生,你對她並有沒有企圖,對不對?」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穿著剛領回來的新鞋,逢路就走。路過日光廣場時,一個紅裙女人吸引了我的視線。她長發飄飄,陽光在她修長的腿上閃閃發亮。我的雙腳,驅使我跟著她,穿過廣場,穿過一條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最後來到布魯大道上。
在街道對面,她突然回過頭,臉上開滿燦爛的笑容,「我到家了。」她向我招手。
我毫不猶豫,像著了魔一樣,向她走去。
她將我讓進屋子,輕輕關上門,「你想要我,是不是?」
我沒有吱聲。
她將裙子褪下,身上只剩下內衣,「別擔心,我丈夫不在家。」她慢慢向我走來,臉上的笑容仿佛掉下懸崖的小象。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將心中的猛虎死死擒住。
「你跟了我一路,難道不是想要我嗎?」她將內衣褪下,白晃晃地站在我面前。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她,我的前妻,她叫朱莉。」
她愣了一下,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慌手慌腳地拾起衣裙,縮在角落裡,像一隻受驚的白貓,「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的丈夫,他不要我了。」
我嘆了口氣,轉身推開門,回到大街上,穿著我的新鞋,繼續走路。
「你做得對。」
瑪麗這句話,在我離開她媽媽時,我一定也對自己說過。
「她留了張照片給你。」瑪麗從枕頭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
一張裸照。我曾經見過她的身體,在她最悲傷的時候。「她也叫瑪麗?」我看著照片,問道。
「其實我叫於蓮,他們離婚後,我才改用媽媽的名字。我想,女兒總會成為母親的,不是嗎?」
我點點頭,沉浸在她這句話裡。不是嗎?兒子也總有一天會成為父親。
「保羅先生,我媽媽說,是你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只可惜,這樣的好運氣你給不了我,過不了幾天,我就會死掉,真希望,我去的是天堂。」瑪麗說。
「好人總會上天堂。」
瑪麗疲倦地笑了笑,「任務完成,保羅先生,不要忘了我們,好嗎?」
我嗯了一聲。離別時,我們擁抱在一起。「真可惜,保羅先生,我還沒碰過男人。」瑪麗的聲音充滿遺憾。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個怪異的念頭在心裡閃了一下,「護士,你放假了。」我轉過身,朝護士喊道。
瑪麗笑了,像一隻七星瓢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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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此文是保羅虛構故事《莫奈的襪子》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