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琦君自1949年赴臺,直到2001年才踏上回鄉之路,她為何遲遲不來夢牽魂繞的家鄉溫州?琦君回鄉後為何沒有留下回鄉文章?琦君2006年在臺灣去世後,為何沒有實現落葉歸根的遺願?.現在編發甌海區原臺辦主任馮強生的回憶文章《回鄉情何怯》,以饗讀者!
嶺外音書斷,
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
這是唐.宋之問的《渡漢江》一詩,寫出久別故鄉的遊子思鄉情切,歸返家園時,一種內心恐慌膽怯的複雜情緒。
心思細膩的作家琦君先生,在離開大陸半個多世紀後,首次踏上家鄉土地時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
1949年1月,她將父親杭州的4000餘冊藏書,捐給之江大學,沒再來溫州,只是寫信託人將瞿溪養心寄廬的5000多冊藏書,悉數捐給溫州籀園圖書館,即倉惶離杭赴臺。以後在臺的日子裡,由於兩岸隔絕敵對,不通音訊,她將對家鄉及親人的縷縷思念,都寄寓在一篇篇溫情脈脈的散文裡。1987年,臺灣開放居民回大陸探望,她沒有馬上回鄉。1990年,受全國政協邀請,她去了北京等地;1992年,她來到杭州,專程去千島湖祭拜恩師夏承燾先生墓,在溫親屬也只是赴杭同她見面。為何遲遲不來夢牽魂繞的家鄉溫州?成了我的一大疑問。
1990年我到臺辦工作,就注意到民國初年從澤雅走出去的潘師長,有女是臺灣著名作家琦君。我在夏承燾先生紀念集中,看到琦君寫於1986年懷念恩師的文章。其中有吳天五(鷺山)先生(其妹吳無聞系琦君閏密,後為夏承燾夫人)寫在琦君紀念冊上贈至交夏承燾的一首詩:
騰騰塵土閉門中,但說龍湫口不空。
怪底君心無物競,只應吾道坐詩窮。
片雲過海皆殘照,新月當樓況好風。
莫負明朝試櫻筍,一生懷抱幾人同。
就請吳天五先生公子,畫家吳思雷畫了一幅櫻筍圖,題上這首詩,託瞿溪籍回鄉探親臺胞帶給琦君,殊不知琦君已移居美國。其實,早在1986年,臺灣當局宣布解除戒嚴前,琦君在美就已同大陸親友通信,但是餘悸未消,小心翼翼。她曾在信中說:「我對國內的親族,如不先來信,我都不敢寫信,生怕對你們不便。現收到來信,才敢回信。」她在給親人的信中確實一直在絮叨如何回鄉探望與祭拜。她信中說:「如不是大伯大媽,就根本不會有我這個人的存在。而大伯對我的天高地厚的恩,我竟一絲未報,自己卻已古稀之年,看來將會含恨終生了。」「我心裡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二老的墓園,只因兩次回中國大陸,卻因種種原因末能回故鄉祭掃,心中十二萬分悵恨,年事日長,此願不知能否得償?」我想,這裡應有兩岸制度原因,身體與經濟原因,還有繁雜的情感因素。她最初持的是臺灣護照,在美國到中國大陸後回美國,又恐進出不便。但琦君還是寄來自己省儉下來的美金,資助伯父創辦的廟後小學。1994年,溫州遭受特大颱風災害,琦君在美也奉捐一千美元。
家鄉一直在等候她回來。三溪中學拆除作為教工宿舍的原長工樓後,部分老教師和政協委員強烈要求保護潘宅舊居,經區政協和臺辦協調,學校在文物部門支持下,決心修整潘宅主建築養心寄廬,創辦琦君文學館。於是琦君夫婦和三溪中學校長何治權先生,開始了密切的通信聯繫,並寄來許多個人保存的珍貴資料與一萬美元現金,積極啟動創辦文學館。可審批時也出現了一點波折,從現在看來這等大好事,大家都會支持,可在當時,哪個單位都不敢出面承擔為臺胞建館的責任。最後,還是所在地瞿溪鎮政府在姜化鈞書記的支持下,大膽地作出同意舉辦的批覆,皆大歡喜。這時,琦君也在積極做準備,她在給親屬的信中說:「提到回鄉之事,我日日夜夜放在心中,健康日差,生怕無法回去,見不到親人與鄉友,此生豈不是白活了?」「所以我必須振作起來,把回鄉之事當一個大目標,所以現在任何應酬都推辭了,文學團體已定之會都不參加了,健康第一。否則若不能回去,太辜負了你們的心意。」2001年秋,一切準備就緒後,我借溫州市政府召開海內外三胞聯誼會的時機,以溫州市政府名義,向琦君先生寄去了蓋有市政府大印,並有市長籤名的邀請書。
2001年10月18日晚6點30分,琦君在先生李唐基和兒媳陳麗娜的陪同下,終於踏上了久違半個多世紀的故土。歡迎的紅橫幅後面,坐在輪椅上85歲高齡的琦君先生,捧著鮮花舒心地笑了。為接待好這位臺灣「國寶」級作家首次返鄉,臺辦作了精心安排。在將軍大酒店訂了兩室一廳的大客房(琦君夜間常失眠起床寫作,夫婦早有分房睡的習慣)和一標準間,並在邊上另訂一房作工作室,安排臺辦鄭霜燕和廣電局季艾平兩位女同志,24小時輪流值班,接應照料並限制媒體與閒人打擾,親友也要經允許才可探望。後來我看到她早前給親屬的信中,寫到回鄉「深怕大張旗鼓,驚天動地很不好」,或是「滿城風雨」,她想低調,擔心回去不便,畢竟她是靠彼岸微薄的退休金與稿費生活。其時,她原著的電視劇《橘子紅了》正在大陸熱映。接下來的日程是文學館預展,正式落成剪彩,老友、親屬、讀者等集中見面敘談會。祖籍廟後、瞿溪小學、河頭老街、永嘉中學(現溫二中)、江心碼頭等熟悉的老地方,再次留下她的滄桑足跡。她祭拜了父母,見到了一起演《雷雨》的老同事和溫州文友,當然也包括家鄉領導的歡迎與探望。離溫前的一個月明之夜,臺辦在澤雅山鄉龍溪邊的一家農家樂,為她們夫婦舉辦了特別的金婚宴。記得那一晚她高興得像小孩,背童謠、誦民歌、唱甌劇,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踏,仿佛回到童年。我期待的就是這種情緒與氛圍,希望家鄉之行能洗滌她辛酸的離愁別恨,溫存地對待大陸這一切,感受祖國大家庭溫暖,寫好圓夢之行。
既然旅美著名文論家夏志清先生評她散文和李後主、李清照的詞屬於同一傳統,而且成就與境界都比「二李」高。我想也是,李後主是忘國之君,李清照追隨敗逃的北宋朝庭,可琦君有生之年能回到富強發展起來的祖國和家鄉,其經歷與感觸,「二李」不能與之同日而語,這次如能寫出文章,肯定會是傳世名篇。因此接待中格外用心,請時任區文聯主席章方松先生隨行,請廣電局葉劍平局長全程拍攝。(後來章方松由臺灣三民書局出版了《琦君的文學世界》,葉劍平主持製作、季艾平編導的專題片《故鄉的女兒----琦君》獲浙江省外宣片三等獎)。
忙錄後閒暇的一天,我陪琦君一行,來到她的祖藉澤雅山區廟後村。為方便這次回鄉,琦君特地提前一年做了兩股人工髖關節手術,行動仍是不便,當村民用鋪著紅毯的竹兜椅,將她抬上廟後小學所在的小山包時,只見94歲高齡的原永嘉中學老校長葉雲帆先生,早已挺立在那裡等候。深秋的山風吹拂著兩位老人的白髮,她的思緒一下子飄回六十年前,隨恩師夏承燾先生在永嘉中學任教的日子。竹兜抬她走過安樂溪上的登雲橋、高大的七寄樹,在潘氏宗祠翻檢族譜,找到了父母和自己的名字,也就是根的所在。她提筆寫下了「崎雲山水秀,廟後鄉情親」的題詞。
用餐時,一位老人在兒女的陪同下想進來,我即趨前問話,他講有事說,並遞上一信,我匆匆一看,是說文革破"四舊」中,指名道姓廟後小學某某燒毀其伯父靈柩,鄉親敢怒不敢言,人天共憤,夜間大雨傾盆,他們摸黑偷藏了骨灰.我立刻把信放進口袋,說一定轉交,不想在這種場合受到節外生枝的幹擾,唯恐產生尷尬與不悅。我深知這是琦君心中之痛,她在給親屬的信中說:「清明節過去已相當一段日子,旅居海外的遊子,更是每逢佳節信思親,因而想念逝世多年的雙親,也即對我恩重如山的伯父母。我來美將十年,每日臨睡前必和唐基都虔誠地向他們照片膜拜,如有新鮮水果,必先供佛與雙親,這一點是不會忘記的。」前些年,她在美國就不斷地為家鄉伯父伯母做墳埋骨之事,費盡心思,作為侄女還有難言的苦衷,並不像感激堂妹曼珊、周惠津(表弟)夫婦,將早夭的長春大哥移骨另葬公墓一事乾脆。當時,我沒把信交出去,只是事後向她婉轉告之伯父潘鑑宗將軍骨灰,是夜已有鄉親捧回藏好,後來移葬到瞿溪上巖頭墓中,我不想觸動她的痛楚哀傷,也擔心信中所指的人事,會在她的文章中留下痕跡。實際上,將高大沉重的紅木棺材移到溪邊點火燒毀,絕不是某個教師帶領一群小學生紅衛兵所能為,全是那個瘋狂年代鄉村基層組織的普遍「傑作」。
在溫州的十一天,她感受了太多的親情鄉誼,體會到家鄉政府對一位臺胞作家的器重,以及人們對她作品的推崇與喜愛。對設立一年一度的琦君文學獎徵文活動,她表態每年拿出一千美元作為獎勵基金。下榻酒店的舒適與家鄉風物的親切,她很滿意,曾問我回鄉定居的可行性,但一定的條件限制與彼岸退休金、醫療費持續確保等問題,又只能使她望而卻步。離溫時,我安排歡迎時的同一批人,將她們一行送到機場登機口,揮手作別,我希望她回去能寫下此行的感受或感慨。臺屬周惠津先生也很配合,去信希望琦君姐寫寫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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