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12月23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在出席第八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時表示:韓中兩國擁有悠久交往歷史和相通文化淵源,兩國是命運共同體。雙方關係發展具有「天時、地利」,現在再加上「人和」,一定能開闢韓中關係的新時代。
長久以來,我們習慣於把亞洲或東亞當做一個不需要歷史論證的、似乎現成的共同體,我們習慣了談論東亞文明的「一體性」、中日韓三國「同文同種」。但在著名學者葛兆光看來,東亞各國的內在差異,「可能比中國和英國、中國和法國的差異更大」,「到了明清以後,儒家文化圈的內在認同還存在嗎?」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葛兆光教授在其著述《想像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 》中的篇章《十七世紀中葉後朝鮮對中國的觀察與想像》,在文中,葛教授談到:「以中華為中心的文化認同暫時還可以維持「東亞文化共同體」的存在,那麼,這一切從十七世紀以後開始變化。」
文 | 葛兆光
本文摘自葛兆光所著
《想像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 》
葛兆光,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研究生畢業,曾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現為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宗教史、思想史和文化史。著有《禪宗與中國文化》、《道教與中國文化》、《中國禪思想史》、《中國思想史》(兩卷本)、《屈服史圾其他: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西潮又東風:晚清民初思想、宗教與學術十論》等。
大清帝國對於外面的世界,至少在乾嘉盛世之前,上上下下大多仍延續著兩千年來以自我為中心的天下想像。朝廷曾以大清帝國為中心繪製過幾次有關周邊世界的《職貢圖》,想像著似乎仍然存在的冊封體制,還有宮廷畫家也畫了《萬國來朝圖》記錄各國人等到北京賀歲的盛況,人們始終沿襲著古老傳統,一廂情願地描述著想像的天下圖像。
在這種「天朝」對「蠻夷」、「大國」對「藩屬」的無端傲慢中,看起來清廷唯獨對朝鮮還存三分禮遇,無論是謝遂個人繪製的《職貢圖》還是內府官方的《皇清職貢圖》,都很自然地把朝鮮國放在首位,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知文字,喜讀書,飲食以籩豆,官吏閒(嫻)威儀」,和中華相去不遠。
《萬國來朝圖》是清代宮廷佚名畫家創作的絹本設色畫,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這種關於藩國的等級意識,好像在清國官員心目中非常清楚,乾隆五十五年(1790)也就是在乾隆皇帝慶賀八十壽辰的儀式上,朝廷安排來朝覲的各國使者,就把朝鮮當作在文化血脈和政治關係上最親近的藩屬之國,說「朝鮮於事大之節,敬謹如此,宜作他藩之儀式」。這至少是從唐宋到明代照例沿襲下來的禮賓制度,儘管朝代更迭,已經從明到清,帝國統治者仍然沿襲著傳統的觀念,似乎很寬容地還把朝鮮當作最接近的藩屬,位置放在琉球、安南、緬甸之前。
但是,十七世紀中葉,也就是自從大清替代大明起,朝鮮人對中國的感覺就和過去不同了。順治十三年(1656),坪麟大君李窅出使清國的時候寫《燕途紀行》,回憶二十來年前在清國當人質的屈辱,就把自己想像成身陷匈奴的漢朝人蘇武,而把大清帝國想像成匈奴,說自己「空抱蘇武之節旄,日望上林之歸雁」,這種「華」、「夷」顛倒的想像很有象徵的意味。
順治之後,經康熙、雍正到乾隆,儘管明朝覆亡已經百年以上,儘管大清仍處在「盛世」,這些朝鮮人仍然懷著這種心情,不時筆下就流露出對明帝國的依戀,常常發洩在無奈之下朝覲胡人皇帝的怨懟之意。一個叫做金鍾厚的人,給曾經出使過清帝國的洪大容寫信說:「所思者在乎明朝後無中國耳,僕非責彼(指中國人)之不思明朝,而責其不思中國耳。」並且相當激烈地說,朝鮮對於中國,「所貴乎中華者,為其居耶?為其世耶?以居則虜隆亦然矣,以世則吳楚蠻戎鮮有非聖賢之後者矣」。
在他們心目中,中國就應當是中華,中華原本是文明的意思,如果中華文明並不在清國,那麼,我「寧甘為東夷之賤,而不願為彼之貴也」。這個時候的朝鮮人,早已不再把清帝國作為「中國」,更不把清帝國看作「中華」了。
也許中國歷史視野裡面,那個葬在定陵的明神宗也就是萬曆皇帝朱翊鈞,並不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君主,很多現代的歷史書,包括牟復禮等合編的《劍橋中國明代史》和黃仁宇那部風靡一時的《萬曆十五年》,都不曾給他多高的評價。但是,在朝鮮李朝的歷史記載中,萬曆皇帝卻享有極為崇高的聲譽。
明神宗朱翊鈞(1563年9月4日-1620年8月18日),明朝第十三位皇帝,隆慶六年(1572年),明穆宗駕崩,10歲的朱翊鈞即位,年號萬曆,在位48年,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明神宗在位之初十年,內閣首輔張居正主持政務,張居正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社會經濟有很大的發展,開創了「萬曆中興」的局面。期間主持了著名的萬曆三大徵,鞏固了漢家疆土,但也耗費了大量帑銀。明神宗執政後期荒於政事,因缺乏張居正這樣的賢士應對督導、國本之爭等問題而倦於朝政,自此二十多年不再上朝,國家運轉幾乎停擺。明神宗執政晚期,黨爭長期持續,導致朝政日益腐敗。在從萬曆二十年(1592)到二十六年(1598)的戰爭中,他派出軍隊使朝鮮免於被日本豐臣秀吉所佔領,他的舉措挽救了朝鮮王朝,因此一直到丁卯(1627)、壬申(1632)朝鮮被迫尊奉清朝之後,朝鮮的朝臣還是自稱「神宗皇帝再造之國」和「神宗皇帝所活之民」,並且始終堅持明朝的紀年。一直到很多年以後,萬曆皇帝在朝鮮仍然被隆重地祭祀。
豐臣秀吉(日語:とよとみ ひでよし;1537年3月17日-1598年9月18日),著名政治家,繼室町幕府之後,首次以天下人的稱號統一日本的戰國三傑之一。豐臣秀吉的政策具有劃時代意義,對日本社會由中世紀封建社會向近代幕藩體制轉化有一定成就。
康熙四十三年(1704)即朝鮮肅宗三十年三月,那時,清統一中國已經六十年,在朝鮮卻仍然記得「甲申之歲,回於今日,而又逢三月之朔,今三月十九日,即皇都淪陷之日也」,所以,在這個改朝換代一甲子的時候,朝鮮官方依然要舉行祭祀,祭祀逝去的舊王朝,而且國王還特意說,明神宗即萬曆的祭祀「是早晚必行之盛禮」,表示「空望故國,朝宗無地,追天朝不世之殊渥,念列聖服事之至誠,只自嗚咽,流涕無從也。昔我仁祖大王當天翻地覆之日,不廢焚香望闕之禮,則今丁皇朝淪陷之日,豈可遣官設祭而已耶」。於是,他三月親自去祭崇禎,九月特地築壇以祀大明神宗皇帝,以盡古代諸侯祭天子之義。
對於明代的眷念之情,並不止於對神宗再造之恩的感謝,萬曆皇帝的這一舉措只是加深了這種感恩而已。對於大明王朝,朝鮮士人一直有一種廣泛的認同,這種認同不僅把自己的國家和明帝國聯繫起來,而且相當深地把朝鮮王國的文化與大明帝國象徵的文化聯繫在一起。
曾經在明初洪武年間到中國朝見明太祖的權近所作的《應制詩》二十四首中,就有:
願言修朝貢,萬世奉皇明。
聖主龍興撫萬方,遠人來貢有梯航。
萬裡梯航常入貢,三韓疆域永為藩。
海國千年遇聖明,我王歸附貢丹誠。
這絕不僅僅是一種「事大」的權宜之策,當時,朝鮮人對於中華確實是有一種相當仰慕的心情,我們看明代一次次到中國來朝覲的使臣和他們的隨從的記載,通常被叫做《朝天錄》,在「朝天」這兩個字中,不僅有政治上的臣服、經濟上的朝貢,還有文化上的向心。鄭世龍《朝天錄》中有《初入北京》一首,記載了他剛剛到北京時的文化震撼:「皇居氣象偏知異,蒼翠常浮萬歲山。華蓋共瞻天帝座,清都元隔軟塵寰。茫茫人海流車馬,井井官街畫闠闤。領略也饒方寸在,只應蛙坎若為顏。」
那個時候,李朝的合法性,是需要明帝國來確認的,連他們皇室的系譜也不例外。嘉靖十八年(1539)到達北京的權撥,就特別到禮部申訴,明朝對於朝鮮宗系的確認,自從永樂元年(1403)、正德十三年(1518)到嘉靖八年(1529),雖然累次上奏,但至今沒有成文進入《明會典》,這使他們很是「閔鬱罔極」。就連那個由於漂海無意中到了中國的朝鮮讀書人崔溥,在回答中國官員的詢問時,也再三再四地申明,朝鮮真正以明帝國為自己的宗主國,《漂海錄》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問曰:『你國王稱皇帝否?』臣答曰:『天無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我王心誠事大而已。』」「問曰:『汝國用何法度?別有年號乎?』臣曰:『年號、法度一遵大明。』」並且嚴肅地申明:
我朝鮮地雖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國,則不可以外國視也。況今大明一統,胡越為家,則一天之下皆吾兄弟,豈以地之遠近分內外哉?況又我國恪事天朝,貢獻不怠,故天子以禮以待之,仁以扶之,懷綏之化,至矣,盡矣。崔溥《漂海錄》,是15世紀朝鮮人用漢文撰寫的中國見聞錄,記述明弘治初年中國國情,堪稱「摹寫中原之巨筆」。這在當時大概是朝鮮的共識,儘管「尊明事大」也有策略上的考慮,儘管一些使者也看到明帝國的種種弊病,甚至深受其害不勝困擾,但是從上到下,仍然還是以明為尊。所以,在萬曆皇帝傾全力支持朝鮮抵抗豐臣秀吉的侵略之後,這種從政治到文化的全方位認同就更加牢固。
舉兩個例子,天啟四五年間(1624—1625),洪翼漢(1586—1637)出使明帝國,曾經看到過明帝國魏忠賢和客氏弄權,天子昏憒而忠良被逐,朝政上下一團糟,而千辛萬苦從海上繞道到北京朝覲的朝鮮使者,也被腐敗的達官小吏反覆勒索刁難;崇禎九年(1636)出使北京的金堉,也同樣一次次地被看守朝陽門的宦者、守東長安門的火者敲詐,讓他覺得「朝廷大官只是愛錢,天朝之事亦可憂也」,有著很不愉快的經驗。可是,儘管如此,他們對華夏文化和政治的認同卻始終沒有改變,洪翼漢見到能理解他的中國人,還是真心地說:「小國豈不知事大之義,而終忘大國之恩哉?向在壬丁兩年,幾盡沒於倭寇,幸賴神宗皇帝字小興滅之德,再造藩邦,至今動植飛走,鹹被其澤。」金堉在回去以後寫了《朝天日錄》,申翊聖在這部書後的識語中就大大回憶了一番明神宗對朝鮮的恩德,並且感嘆對明代朝貢已經到了最後一頁,「冠蓋結軫於幽燕,文章被服,彬彬華制。豈期贄幣止於丙子,而使休止於伯厚已也,此東方百六之會,人之觀此錄者,寧不泚顙而釀涕也乎」。
正因為如此,在明清易代之際,他們面對過去曾是蠻夷,而現實中極其強大的清朝時,雖然有些畏懼,但心底裡總是有些不屑。儘管 1627年朝鮮已經與後金籤立城下之盟,但是,文士大臣仍然很堅持對於明帝國的認同和對後金的鄙夷。
清太宗愛新覺羅·皇太極(1592年11月28日-1643年9月21日),即位之後進行大刀闊斧的封建化改革,加強中央集權;在戰略上定先徵服朝鮮和漠南蒙古,以解除攻明後顧之憂的戰略方針。對明則採納漢族降官建議,確立"講和與自固之策",重用漢將,削弱明朝實力,志在入關奪取全國政權。 崇德元年(1636年),在盛京(今瀋陽)稱帝,建國號大清,並且迫使李氏朝鮮臣服於清朝。在崇德七年(1642年)的松錦大戰中生俘洪承疇,自此明朝關外精銳喪失殆盡,寧錦防線徹底崩潰,清軍入關已成必然之勢。崇德八年(1643年),皇太極猝死於清軍入關前夕,未能實現奪取全國政權的夙願。
1636年,皇太極建大清,改元崇德,四月十一日在太廟的典禮上「群臣皆行三跪九叩禮」,但是朝鮮春信使羅德憲和李廓,卻堅持不拜太廟,弄得皇太極也無可奈何。同一年,在大清使臣的要挾和大清軍隊的壓力下,就是上面提到的這個洪翼漢,以及李聖求、李景奭等等,先後上疏說:「臣墮地之初,只聞有大明天子耳。」他們覺得,如果承認大清的名號,使得清人向外宣布「朝鮮尊我為天子」,朝鮮國王將「何面目立天下」,他們反對在國書外面改稱「金國」為「清國」,因為「金是稱汗時號,清是僭號後號」,表明朝鮮士人的認同所在。
但是,就因為這種態度,使得朝鮮人奉行的原來就很脆弱的平衡外交政策被打破,「大清」終於兵戎相向,而朝鮮在滿清大軍面前,被迫再次籤訂「丁丑約條」,同意「去明國之年號,絕明國之交往」,並且改「奉大清國之正朔」,「每年進貢一次」。八年以後,原來的宗主國明帝國又在「亂民」和「蠻夷」的雙重打擊下轟然崩潰,原來朝鮮與大明之間的實際政治和經濟關係蕩然無存,僅僅剩下文化上的歷史記憶。
清崇德二年正月(1637年,明崇禎十年,朝鮮仁祖十五年),清太宗親率大軍兵臨南漢山城,朝鮮出降,雙方籤訂「丁丑約條」。此盟約的籤訂,標誌著清朝取代明朝與朝鮮正式建立了宗藩關係。雙方築壇盟誓,朝鮮去除明朝的年號,繳納明朝所賜誥命敕印,奉清朝正朔,定時貢獻,並送質子二人。此外,朝鮮朝廷中主戰最堅決的洪翼漢、尹集、吳達濟三人被清軍索要,在瀋陽就義,號稱「三學士」。
但是,僅僅就是那些歷史記憶,也使得很多在政治、經濟、文化上全面服膺明帝國的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仍然痛心疾首,覺得「天朝」的崩潰仿佛是「文明」的消失。為了表示這種文化的傳承和認同,在崇禎皇帝尚未自縊,明朝還殘存的時候,朝鮮「不忍背棄大明,凡祭祝之文及公家藏置文書皆書崇禎年號」,青原府院君沈器遠準備起事反清,試圖事成後「用崇禎年號,書示八方」,但事敗被殺。其中另一個為首的權鬥昌被捕受刑後說,「國事艱危,為清國所侵辱,百姓皆思中國,欲趁此時內清朝廷,外攘夷虜」。
在相互的對望中,可以看到彼此難以自我發現的死角,更可以看到彼此不同的眼光和立場,朝鮮使者的各種清國行紀正可作如是觀。前面我們說到,在《燕行錄》中體現的朝鮮人對於明代文明的固守與對清帝國的蔑視,奉明朝正朔而不用清之年號、堅持穿明代服裝而抨擊清代衣冠,自稱中華而指清為蠻夷,其實,一方面讓我們看到當時朝鮮人的政治服從、經濟朝貢與文化認同之間的分裂,一方面又使當時中國人看到朝鮮人之後,不由有故國黍離之思,刺激了漢族歷史回憶。這是一個歷史的大題目,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在豐臣秀吉發動壬辰之役(1592)以後的日本、明亡(1644)後的朝鮮,似乎已經放棄了對中華的文化認同姿態,東亞諸國對於清帝國的這種看法轉變,究竟如何影響了後來的歷史和思想?
朝鮮將領李舜臣。壬辰之役(1592年—1598年),指明朝萬曆年間明朝和朝鮮抗擊日本侵略朝鮮的戰爭。此役是明朝對外戰爭最後的輝煌,不僅保衛了朝鮮半島,進一步鞏固了中朝友誼。而朝鮮從亡國到復國,實力被嚴重削弱;日本元氣大傷,豐臣秀吉集團的勢力被削弱而間接導致德川幕府崛起;明朝的國力受到較大損耗。因此,從長遠來看,萬曆朝鮮之役實際上起到了重新整合東亞各國政治軍事力量的作用, 奠定了之後亞洲三百年的和平局面。
近來,很多學者包括日本、韓國以及中國的學者都好談「東亞」這個話題,有時候,「東亞」作為一個和「歐洲」或者「西方」對應的文化共同體,似乎也成了一個不言而喻的存在,可是,如果說這個「東亞」真的存在,恐怕只是十七世紀中葉以前的事情。在明中葉以前,朝鮮、日本對於中華,確實還有些許認同甚至仰慕的意思,漢晉唐宋文化,畢竟還真的是「廣被四表」,曾經讓朝鮮與日本感到心悅誠服,而很長時間以來,中國也就在這種眾星拱月中洋洋得意。朱元璋剛剛重新建立漢族王朝的時候,他曾經說:「古者中國諸侯於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邦遠國,則每世一朝,其所貢方物,不過表誠敬而已。」在這種看似寬宏大量的話語下面,是天下歸一的自信和俯瞰蠻夷的傲慢。
如果說,這種以中華為中心的文化認同暫時還可以維持「東亞文化共同體」的存在,那麼,這一切從十七世紀以後開始變化。
先是日本,自從豐臣秀吉一方面在 1587年發布驅逐天主教教士令,宣布日本為「神國」,一方面在 1592年出兵朝鮮,不再顧忌明帝國的勢力,其實,那時的日本已經不以中國為尊了,不僅豐臣秀吉試圖建立一個以北京為中心的大帝國,就是在學了很多中國知識的德川時代的學者那裡,對於「華夏」和「夷狄」,似乎也不那麼按照地理學上的空間來劃分了。從中世紀佛教「天竺、震旦、本朝(日本)」衍生出來的三國鼎立觀念,到了這個時候漸漸滋生出一種分庭抗禮的意識,他們開始強化自我認識。1614年德川秀忠發布「驅逐伴天連之文」中,自稱是神國與佛國,「尊神敬佛」,在文化上與中國漸行漸遠,特別是到了清朝取代明朝以後,他們更接過古代中國的「華夷」觀念,形成所謂「日本型華夷觀念」,使日本形成了神道日本對儒家中國,真正中華文化對蠻夷清國的觀念。
接著是朝鮮,毫無疑問,在明帝國的時代,朝鮮對於「天朝」也有疑竇與戒心,正如今西龍在《箕子朝鮮傳說考》中說到的,朝鮮人對於自己的國家有兩種相反的思想:一是受到中華文化之教養而仰慕中國,甘心成為其藩屬;另一是潛藏在民族性格內部的自尊思想,這兩種相反的思想同一地呈現在箕子信仰之中。儘管他們對明帝國始終有離心力的牽引,但神宗再造之恩再次使他們強化了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前面我們所提到的洪翼漢,對實存明朝觀感的惡劣與對文化故國認同的忠誠就是一例。
但是,本身是蠻夷的滿洲入主中國,改變了朝鮮人對這個勉強維持的文化共同體的認同與忠誠。所以,朝鮮使者出使清國時,他們很清楚這是到一個文化不一樣的異國,「衣冠非我也,語言非我也,風土非我也,形形色色,觸境可駭」,在異國的土地上他們覺得自己是他鄉人,所以才會「異鄉逢辰,客心悽悽,土炕寒燈,歸夢忽忽」。在朝鮮文人的眼中,「中國」似乎變成了兩個:一個是歷史上曾經如此輝煌的「大明」,一個是現實中已然墮落的「大清」。歷史上的中國與現實中的中國,在朝鮮使臣的心中分裂成為不再重疊的兩個,他們在文化上追隨前者,在政治上臣服後者,這構成了東亞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一道奇特的風景,並在觀念世界中一直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