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我打開了一部關於Andy Warhol的紀錄片,它是幾年前一個讓當時的我認為自己應該愛上的人的推薦。這個人令我著迷,這部片子裡關於重複和生活與藝術之間的邊界的看法也令我著迷。所以幾年來,我重複看了很多遍。在那一天,同時發生了我因為落枕而不得不讓同學把我按在凳子上、被捏肩捏得嗷嗷叫,以及F在七個時區外的巴塞隆納發了一條關於畢卡索藍色時期的朋友圈這兩個隨機事件。你可能不會相信,就在幾年前我第一次看這部紀錄片的那個晚上,我在小說裡以第一人稱同時寫到了落枕和畢卡索的《生命》。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生命也在經歷著某種重複。它談不上有什麼意義,但總能讓我理智不能到達、言語無法描述的情感區域發出啼笑。一直以來我在寫作上追求的是技巧上的某種躍進,越想要躍進交出的答卷越讓身邊人匪夷所思、讓自己哭笑不得。Andy Warhol在自己的第一次個展裡因大面積地使用對工業化產品進行流水線復刻而被多方面攻訐,記者問他為什麼不嘗試著創作些新的東西,他回答,因為複製是一件更容易做的事。
所以這次我決定不再寫小說而寫寫自己,翻翻幾個月來在各種社交軟體上留下的隻言片語,看看哪些可以擴寫成文。這可能是一次妥協,我給自己找了件更簡單的事做,只能上交一份誠實以外一無是處的記錄。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並沒有戲劇化的人生,只是白日夢重度患者。然而這些思維日日夜夜軋過的車轍,再過幾個世紀也不一定能被覆蓋被重合——或者,很快,像落枕和畢卡索在藍色時期創作的《生命》。
我也不知道我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在等待重複。
下面是小作文、歷史小說讀後感和一些創作觀念的拼盤。
Rhapsody in Blue
十一月我幾乎一有點時間就會聽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為它寫過小作文, 借寫音樂的名義隱晦地描述自己的精神狀態,試圖摸清不快樂情緒源的底細,不抱期望地期待廉價安慰。在小作文裡,我說這首曲子最適合「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最近。東坡那首《定風波》,歷來被人用作其豁達性格的佐證,結尾處還是微皺了一下眉頭,將整闕詞的色調定義為一種青綠色的迷惘。我在過去的十一月裡體驗到的情緒或許可以類比這種迷惘。東坡很清楚自己的癥結在於不合時宜,他足夠聰明自省,因而能迅速和世界和解,且去穿林打葉。而我看自己的迷惘,隔著霧氣和它每日對峙,只能勉強分辨出底色是一種既不美麗也不得體的藍灰。沒察覺霧氣本身並非無毒無害,早已悄無聲息沾溼人衣角,使人步履沉重勾連。
「被虛榮做外在驅動力推著走,同時被內裡的矜持咬齧而日夜不寧。想要眼光放外卻總是事與願違地沉溺於自身。不和諧音有時是一種嘲諷、一種表演,有時是理智所不能解釋的那部分情感發出的啼笑。人們在古典音樂裡扮演羅朱、扮演堂吉訶德,扮演從山上下來又回到山上去的查拉圖斯特拉——他有時也從直升機裡下來:簡而言之,逃離現實。但在聽格什溫的時候又必須忍著反胃的感覺回來咀嚼現實。」一個多月以後回頭看自己當時這段儘可能小心翼翼的表述,想笑。但胃裡有隻擺放位置不偏不倚的大擺鐘,一笑它就會震動,回音就會從內而外刺破鼓膜,所以我不能笑。
大帝和王朝
動筆前我也翻了一下打卡軟體上的讀書記錄,發現自己再一次把《康熙大帝》寫成了《康熙王朝》。這幾乎是我第一部完整讀過的大部頭作品,知乎上一個高票答主概括得非常到位,這部作品雖然不像戲說劇總是表現皇帝微服私訪、驗明正身然後吊打一切,但仍然流露出一種對明君的渴望和明君力挽狂瀾的盲目,是路子很正的傳統中國歷史文學。我倒覺得在寫老年康熙的時候,作者已經突破了這個局限,因為它客觀、誠實到甚至有些殘忍地呈現了英雄遲暮。最後一卷開頭是皇四子和十三子原本奉命前去安徽開治河工,後經鹽政引出整頓吏治這條政治主線。康熙選擇讓皇子中的太子和皇八字兩派勢力分別從清理戶部虧空和刑部死刑覆核這兩個撕開的豁口來分別入手,查了幾個大案,辦了幾個巨腐,保護和起用了一批忠臣、能臣;太子兩廢終不立,皇八子的灰色政治資源在掃蕩式的清剿行動中被兜了底,皇四子的優勢開始逐漸凸顯。然而兩條線最終都回到了黨爭上來,吏治的貪腐,與其說是不了了之,不如說是無藥可醫。書中僅在這部分的最後,兩場黨爭鬧劇的中間若無其事地用了幾句閒筆——戶部庫銀清理前虧空五千萬兩,在宣布停止追債後的那個冬天,累計重新借債一千四百萬兩。一條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支線裡,西北邊境的少數民族叛亂,「一個上將就能解決的事」幾個心懷鬼胎的皇子爭著去,最後拍板了三個上將去,卻輸了,足足損失了六萬人。
「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這是林黛玉在迎春無法懲治嗜賭的乳母時說過的話。當時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找了一個作者名字現在也記不大得的解析,裡面只說即使在林黛玉這個「嘴巴愛刻薄人」的人設下,這也是一句很重的批評了。曹公在這裡是否意有所指,我不太清楚。只是不久後這個「清清潔潔的女兒」就在邢夫人的授意和鳳姐的不以為意下搬出了大觀園,一年後嫁了孫紹祖。大約總是不詳。二月河在動筆寫康雍乾三部曲前曾從事了很長一段時間紅學研究,致敬之處比比皆是,曹寅和曹雪芹乾脆成了三部曲中的人物。他將同一句話用在康熙對兒子的訓斥裡,我相信這一次不是我過度解讀了。在他憂慮統治根基動搖的當下,兒子們的眼光還停留在爭奪統治地位的階段,作為一個一手鞏固了新生政權並且已經將其帶入「盛世」將近二十年的統治者,他絕不會容許他的繼承者是一個守成庸主。這樣看來,他選擇雍正的理由並不突兀——為的是他能夠矯正時弊。至於書中方苞提出的「保皇孫」論,雖然十之八九是為了作者為了趣味增添進去的野史,當時看不覺怎樣,想通了上面這一層之後掉過頭來看卻殊為可悲——乾隆最終還是成為了躺在「盛世」幻象上的十全老人。
晚年康熙陷入了極度孤獨,他將具體的政務分給兒子們去做,讓他們「逐鹿中原」,其實是自己老邁後的無奈之舉。他的政治智慧和政治經驗不僅在當時無人能出其右,歷史上也是數得上的雄才大略,不然也不會有那麼一小撮史學家擁他做「千古一帝」。但他的權力實際上已被架空,在整卷書裡他所做的、也是能做的,無非用自己的餘威對一些逾矩的行為作出彈壓,以及調動自己所能調動的有限力量故布疑陣,為自己的權力甚至是人身安全做一些必要的保障。一個普通人落到此地步尚會感到老境悽涼,更不必提一生文治武功、廟號清聖祖的康熙帝了。前文提到的西北戰事失利,康熙在獲悉此消息時淡淡地說了一句:「要是早個十年,朕自己就能把這事辦了,何須他們。」讀來不能不讓人感到五味雜陳。
另一個世界
稍微熟悉我一點的朋友都知道我最喜歡的作家是納博科夫。前年冬天一位我非常尊敬和喜愛的老師在微博上發表了自己對《愛達與愛欲》的一些看法,我厚著臉皮給老師發了評論和私信,後來我們有了一段非常愉快的對話。
為沒有讀過和聽說過這本書的讀者省去看維基百科的時間吧。納博科夫晚年最後一部作品,腰封上的文字是「初戀,以及可望不可即之痛」,篇幅最長也是野心最大的小說,集合了作者以往作品的所有主題,為此他甚至構築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書中人物生活在一顆名為「反地界」的星球上。我極喜歡它的裝幀,磚紅色,封面插畫是席勒式的豔情,一男一女纏綿在正中,男人貼著女人的脖子後側吮咬,女人一張藝伎白的面孔朝外,表情不知是歡愉還是抗拒。金聖歎有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是隔岸看鄰人火燒。我想在所謂背德感的體察和把握上,金聖歎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將納博科夫引為知己。在鄉村莊園度過彼此第一個青春期的表兄妹墜入愛河,他們早熟得可怕,相似得像兩片脈絡一致的樹葉。然而由於上一輩的混亂關係,他們其實是親兄妹。夜晚的莊園突然失火,孩子們搖鈴將整棟宅邸喚醒,趁大人救火離開的空檔在起居室沙發上做愛,天亮前抱著毯子回到各自的房間,微微一拍被揉皺和濡溼的沙發墊以示道別。
和老師聊完以後我起碼發了三條朋友圈和微博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吧……為著要寫這篇稿子,又把原始記錄和自己幾次三番的提煉再提煉又翻出來都看了一遍,發現自己當時只顧著激動「女神老師回復了我還誇了我」,忽略了一些令人唏噓的點。
傳統悲劇性三角戀愛的設定是老納除了亂倫最愛寫的母題,到底是誰多餘說不清,但總有一個人要死或者離開。我也正是因為作者對這種關係的一貫老套處理轉而對整部小說都失望,當時還打了一個刻薄的比方,形容他寫這本書是「鬼才導演拉到經費卻把錢都投在特效上」。老師是個徹徹底底的理想主義者,提出在批判的基礎上要建立起一個新的創作觀念。認為即使我們不能選擇一個新的生活態度,也至少能想像一種小說,一個新的另類世界,愛在那裡不是殺人的工具,不被愛的人也不必去死。
這聽起來真的很美,我願意結交每一個發自內心這樣認為的寫作者,他們都是善良勇敢的人。但究竟要不要把創造一個這樣的世界上升到小說的責任?老納已經用他的實際行動給出否定回答了。這位能把柔情寫得斷腸的20世紀小說之王,從來不肯用柔情渲染作品的底色,而只是惡意地增加悲劇性罷了。除了使他揚名立萬的中長篇小說和俄羅斯文學講稿,他也寫過許多同一個故事走向下的不知名短篇,循規蹈矩的中年人因為妖媚的少女走向滅亡。「他愛那女郎,那女郎不愛他,於是,他的一生就這樣毀掉了。」納博科夫用輕快得有些更過分的語氣結束每個故事。
但不僅僅是他,我想我在這個問題上也可以斬釘截鐵地搖頭,只是操作起來的時候,情感往往壓住天平一端使我開始搖擺。我其實不自覺地也寫了不少類似的習作,只是到底沒勇氣讓主角經歷完全被毀的人生,徒留一個尷尬的結尾。我的創作觀顯然靠近老納更多。然而和他之間除了曠世奇才和千鈞筆力之間,還欠了一份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