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對理想界定不一樣,這個『理想』涵蓋的內容可能比較自我,並且是排斥商業的。但現在年輕人的『理想』可能會迎接商業,同時追求在商業裡去表達自我。」
炎熱了數日的西寧,終於在今天迎來了一場舒爽大雨。數百人聚集在青海大劇院門口等待著今晚出席FIRST青年電影展的頒獎嘉賓,準備迎接這場屬於青年電影人的聚會。
「他們在這裡和電影初戀,充滿青澀、緊張和欣喜,隨後關係又會變得微妙、複雜,有時候似乎還要和他搏鬥、徵服他、或者被他徵服。」 在這場激烈的競爭中,劇情片《春江水暖》成為最大贏家,擁抱了今年FIRST青年電影展最為重量級的兩項獎項「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長片」。
已經發表完一輪獲獎感言的顧曉剛導演,再次站上臺,激動到忘詞。他獻上那首在殺青夜裡寫給全劇組的一首詩:「春夏秋冬彼相隨,時光貳年不覺知。黃金萬兩天地兌,春江水暖君先知」,對參與及幫助該影片的所有人,再次以示感謝。
頒獎終於塵埃落定,可把刁亦男給憋壞了。
事實上,評選結果早在兩天前就已在內部討論出來,在不同場合,面對媒體的旁敲側擊,擔任此次評委會輪值主席的刁亦男始終口風緊閉。任何迂迴婉轉的提問方式都難以從他口中獲得些許蛛絲馬跡。
在媒體見面會現場,當被問及印象最深的項目,刁亦男的回答是:「我個人的表達也存在(透露)的嫌疑,還是要遵守這個制度。」那天,他所透露的最大限度的信息也僅僅是:「這是一場激烈而殘酷的評審過程,難分伯仲、有人笑有人哭,這很正常。」
今年的媒體見面會被早早提前兩天,往年通常設置在影展最後一天的紅毯頒獎禮前。當天由於討論過程過於激烈,見面時間也被延後。直到晚上十點,評委們才從官方答謝晚宴挪步至見面會現場。
刁亦男努力保持理性以及表達的精準性。當被問及,今年多部聚焦在異域的少數民族電影,是否會構成對少數民族的獵奇時,刁亦男的回答簡短凝練:「我們在評選只看電影本身、而非奇觀,最重要的奇觀發生在電影本體。」稍加回顧後,隨即補充道:「我想我表達清楚了」。
在今年入圍的多部電影中,「家庭題材」是一個高頻詞彙。有聚焦祖孫三代、反思母女關係的《春潮》以及一家三口如何應對突變生活的《慕伶,一鳴,偉明》;也有發生在西北邊疆沙漠的《第一次的離別》和展現蘇北水鄉生活圖景的《春江水暖》。
以家庭經歷或個人經歷為題材的創作,對於青年導演來說,「就像一個相對安全的舒適區,不用擔心特別失控的問題。」 刁亦男對《三聲》(微信公眾號ID:tosansheng)表示。但他也指出,部分年輕導演對於現實題材的創作仍停留在模擬現實的階段,後期創作中,還需要依靠想像力來跨越靠自身經歷的闡述,超越模擬現實的階段,來達到內心真正的訴求。
主競賽之外,在FIRST青年電影展舉辦的十多天裡,更多關於電影的討論也密集地發生在這個西北邊陲小城。
在青海大劇院音樂廳,這個比傳統大型影院還要大三倍、能容納約600位觀眾的觀影空間內,掌聲和噓聲共存;每晚十點的幾何書店屬於青年導演和來自世界各地影迷,它為雙方的零距離交流提供物理和精神空間。
更有生活氣息的是唐道637鍋莊廣場的露天放映,它掙脫了空間壁壘、剝離出電影放映的原始形態。當購票、檢票的界限一一消散,通往露天放映的是幾塊圍擋組成臨時小通道,每晚八點四十五分,圍擋撤走,大家便一擁而入。在這裡,當地人成為電影的主體觀看者。
這也是刁亦男第二次來西寧,上一次來還是二十多年前,關於一部紀錄片的拍攝。
故人重遊舊地,他所感知到的這座城市身上的變化是明顯的。新的城市街景和基礎設施像雨後春筍般林立,而刁亦男最深的感受是,FIRST和青年導演賦予這座西北偏遠城市的藝術氣息和電影活力:「他們積極參與電影這種表達,似乎年輕人已經把影像表達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我覺得特別好。」
七月末的西寧白日很長,在等待天幕漸暗的漫長時間裡,場內不斷播放著FIRST歷年的電影人說視頻,每天早早來佔座的觀眾向志願者調侃:「你們每年的主席是誰我都背下來了。」在走過長廊時,志願者被年長的影迷拉住:「小兄弟,你幫我跟刁亦男拍個合照。」他嚴肅地站在本屆主席的圓形頭像旁邊,湊近,兩人的表情如出一轍,「拍好一點啊。」
面前的刁亦男,身材頎長,黑框眼鏡,眼神溫潤平和、烏黑茂密的頭髮地蓋住了前額,很少人留意到刁亦男已經51歲了。
與同為第六代導演的賈樟柯、王小帥、婁燁等人比,刁亦男並非是個高產的創作者。從2002年的處女作《制服》到今年入圍坎城的《南方車站的聚會》,一共自編自導四部影片,平均四年一部作品。
事實上,刁亦男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第六代」。他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在《制服》之前,他做過《愛情麻辣燙》、《將愛情進行到底》等影視劇的編劇,也當過演員,在余力為執導的電影《明日天涯》他飾演了解小拽這一角色。
刁亦男在中戲讀戲文系時,正是中國先鋒戲劇的巔峰時期。九十年代初,以中央戲劇學院為核心出現的一批頗具影響力的改編劇,其中包括《禿頭歌女》(孟京輝)、《風景》(蔡尚君)等。一出名為《飛毛腿或無處藏身》(施潤玖)的原創劇也誕生在那一時期,刁亦男便是這部作品的編劇。
早期戲劇創作生涯的先鋒性以及多年的編劇經歷,讓他對於文學的影像化理解頗深。「文學對電影創作來說很有啟發性,對於創作者來說,要求具有廣泛的小說閱讀面,通過文學的影響來營造一些電影的氣氛。」 刁亦男對《三聲》表示。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刁亦男在電影圈都保持著低調——《夜車》(2007)之後、《白日焰火》(2014)之前,七年時間裡他像一位隱沒於世的苦行僧,日復一日過著「枯燥的生活」——他受到大眾層面的廣泛認知,也是2014年在柏林大放異彩的《白日焰火》。
他也極少出現在公眾面前露面抑或接受採訪,除了這次應邀來西寧,擔任FIRST評委會的輪值主席,最近一次的公開露面是在今年的坎城電影節。那是法國時間5月18日下午,由刁亦男執導、入圍第72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在電影宮首映。
在記者會上,刁亦男提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的靈感來源:一開始,他想寫一個男人犯罪逃逸,讓喜歡的女人舉報自己,以便她能獲得獎金添補生活的故事。後來又覺得這太過矯情,有點文藝病,便扔在了一旁。直到《白日焰火》拍完,他偶然看到一則關於東北逃犯的新聞,現實生活中竟發生類似的事情,在現實依據的支撐下,這個故事又重新被撿起來。
從小便痴迷於偵探小說的刁亦男,對破案故事的戲劇曲折、對警匪關係以及人性複雜性的思考充滿極大興趣,這種興趣幾乎延續到他所有的電影作品中。從早年的《制服》《夜車》到《白日焰火》《南方車站的聚會》均呈現了同處一個世界的警察匪徒,並行交錯又難分彼此。
但與《制服》《夜車》相比,《白日焰火》、《南方車站的聚會》又是與眾不同且更進一步的地方,文章《影片<白日焰火>的敘事學解讀》中提到:《白日焰火》在類型化的外衣下保有作者性思考,商業化的劇本、文藝性的敘事、充滿隱喻的鏡頭共同組建成《白日焰火》的多面性與審美張力——陰鬱冷酷又溫情纏綿。
《南方車站的聚會》強調的是在人物行為動作中呈現城市空間與景觀,每一次的場景進入都是一場精心設計。「不僅僅是觀看一個故事,故事之外,你也會獲得某種愉悅,審美的愉悅。」
國內著名影評人Magasa給出本片至高評價:「視聽語言太強悍了。開幕以來我個人的第一名。」 電影網站The Wrap對於這部作品的整體評價則是:「一部風格鮮明的中國犯罪懸疑片,感覺很像是一部雷弗恩電影,填入了中國式感情」。導演昆汀·塔倫蒂諾在影片結束後,帶頭獻上兩分鐘的掌聲。
「中國有黑色電影嗎?」在採訪過程中,我向他拋出了這個看起來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有啊,《白日焰火》。」回答一出,我們都笑了。
黑色電影的產生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在歐美,二戰帶來的社會動蕩、壓抑為其提供了發展的土壤,也因此,這類電影在歐美已經有較為成熟的創作模式和方法。而在中國,刁亦男是較早汲取西方黑色電影精髓並作本土化移植的嘗試者。
「其實之前也有,只是我們對類型不敏感,那時候對電影的理論研究沒有翻譯引進的那麼多,現在受眾的觀影範圍更開放,信息獲取更為便捷,對黑色電影的理解就比較清晰了。」他向《三聲》解釋說。
《南方車站的聚會》最終沒有摘得金棕櫚,在接受騰訊娛樂採訪時,刁亦男心態坦然且堅定:「我一直喜歡讓自己處在不被認可的狀態當中。那樣我的作品就像是藝術上的復仇者。我想獲得永遠的激情和動力,我一直相信自己。」
在昨天的採訪過程中,刁亦男還透露,《南方車站的聚會》一定會在今年國內上映。
7月21日,青年導演柴小雨搭乘飛機從北京降落西寧曹家堡機場,他將迎來自己的處女作《魚樂園》在FIRST影展上的首映。
柴小雨心裡已經做了無數種好壞參半的預判,唯獨沒有想到自己的片子會成為開幕以來最大的爆款。幾百人坐在青海大劇院的音樂廳,從影片的中間開始鼓掌,到了片尾出字幕的時候,觀眾們再次鼓掌並大喊「牛逼」。
在刁亦男看來,這是電影節、影展為青年創作者帶來的正面影響之一。「在電影節或電影展你可以看很多電影,學習很多電影。如果你得獎了,或是入圍了,本身就是一種鼓勵。」他對《三聲》說。
即使一些影片無法像《魚樂園》這般受到青睞,刁亦男也表示出了樂觀的態度,「如果花了一兩百萬或幾十萬拍了,沒有發行的渠道,也無法收回成本。那週遊世界去影展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受青睞的終歸是少數,這很大程度上受制於作者性與商業性的角力。青年電影人期望通過作品進行自我表達,資本則更多地看重投資回報。對於電影的這種雙重屬性,刁亦男提到一種理想狀態:「文藝片裡最商業,商業片裡最文藝。」二者的界限不必那麼清晰刻板。
但把握好平衡卻並非易事。刁亦男認為,青年電影人應該在劇本階段就應該充分體現出商業化的考量,在這樣的基礎上,拍攝時再把故事拍得更個人化、風格化,以此來達到某種平衡。
這樣的建議來源於刁亦男自身的經歷。
刁亦男的第一部長片電影是2003年的《制服》,這部充滿「超現實」風格的處女作是他閉關兩年創作的成果。《制服》在溫哥華、釜山和鹿特丹各大電影節斬獲獎項,四年之後,刁亦男的第二部作品《夜車》也在華沙、坎城等電影節上收穫了關注。但是,即便有國際上的各大電影節加持,刁亦男在創作《白日焰火》時,依然遇到了不小的困境。
當時,為了避免在尋找投資上碰壁,刁亦男主動強化了《白日焰火》中懸疑和犯罪的類型片元素,讓電影有更強的故事性和商業性。
「《白日焰火》早期的劇本是非常自我的,拿到市場上沒有投資,那就退一步。」他低下頭去認真看待之前看不起的商業片,意外發現商業片也能很好地完成自我表達。「這就是困難造就的機會,只要你不停尋找,一定可以找到通路。」
當被問到目前出現的一些以「市場先行、風格滯後」的創作心態,是否是對青年創作者自身的一種損害時,刁亦男的回答格外清奇:「那也許是這個導演的策略,因為他自我非常強烈,然後他把自己先包裹起來,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跟你溝通,這不見得是不對的。」
很大程度上,刁亦男在電影上的創作土壤和養分來源於文學戲劇。在昨天上午的創作論壇上,刁亦男也談到契訶夫對他的影響,「之前的戲劇都是雜耍、三一律,矛盾衝突很激烈,從契訶夫開始反敘事,可能現在看來都很普遍了,但在那個年代是第一人。」
但他同時也指出,有的文學描述可能會讓青年導演陷入一個修飾的陷阱裡面,所以需要把握好分寸。「因為電影畢竟是一個物質世界的復原,還是要尊重物質現實帶來的直觀感受,而不要去人為地去修飾它。」
對外,保持懷疑;對內,忠於自己。多年來,刁亦男保有著理想主義者的堅持,在曾經的採訪中,他曾提到第六代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在不同歷史時期下的今天,他對這一說法做了進一步的更正與闡釋:「從字面上理解,它意味著後邊的人沒有理想。這個說法是存在邏輯問題的。」
「當時我對理想界定不一樣,這個『理想』涵蓋的內容可能比較自我,並且是排斥商業的。但現在年輕人的『理想』可能會迎接商業,同時追求在商業裡去表達自我。」他對《三聲》解釋說。
刁亦男提到他觀察並接觸到的青年創作者,他們整體呈現出一種相對多元的表達,類型片、純粹的社會現實片,甚至特別實驗先鋒的電影都時有出現。「尤其很多人是從國外學電影歸來,所以他們的理解和我們那時候肯定是不一樣的。」
對電影本體觀念的理解可以存在差異,但他希望青年導演身上最珍貴的品質依然不變:「它應該是對自我的真誠,對表達的真誠,這兩者是很重要的,然後通過技巧、把這些東西去做更加有力的電影化的表達。」
【爆料或尋求報導】加微信號:sanshengss33
【商務合作】加微信號:sansheng_ke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