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記憶》動漫節金獎作品
朝陽升起,開闊的海面上,停靠著六七十艘漁船。臨海,低矮民宅錯落,緊緊挨著,樣子、顏色都不太一樣,在水中投下倒影。屋前窄窄的石板路上,一排臉盆擺開,裡面是鮮活的章魚、青斑、皮皮蝦等,皮膚黝黑的女人們與漫步至此的顧客講價。旁邊,他們的男人清理著漁網。這裡是沙坡尾,位於廈門思明區大學路,演武大橋旁。廈門是由港口發展起來的,而沙坡尾是廈門港發源地最後的留存。時光恍如停滯,市井味十足的老廈門在此延續。以至於很多人感慨,這裡就是廈門的鄉愁。據思明區政府、廈門市海洋與漁業局公告,6月10日起,沙坡尾避風塢將進行封閉整治,不再作為船舶停泊點,作業漁船需全部駛離,引導漁民上岸。未來,政府將考慮修葺有歷史價值的漁船,讓其繼續停靠,並建展館展示這裡的歷史和文化。這讓部分市民和文化人士擔憂,沒有了漁民作業,漁船成了擺設,漁港文化進了展館而非真實存在,活的文化是否會變成死的文化?當太多人為的痕跡推動的文化體驗、旅遊商業項目,是否會變成文化創傷?治理之後,這裡是否會像鼓浪嶼,變成一個商業味很重的地方,而少了鄉愁本真?在城市發展熱潮中,公眾對於沙坡尾未來的討論顯得彌足珍貴——是市民對城市發展的反思。市井、文藝、落後 三面沙坡尾周日清早7時許,日出的光輝灑進鷺島廈門。臨海的鷺江道上,車流不息,可一拐進窄小的民族路和大學路,清靜的街道,沿街的騎樓,仿佛時光都被調慢了。
在靜謐的大學路右側騎樓後,沙坡尾的熱鬧像被特意隱藏起來,要先穿過民宅間的窄巷,才能覓得。若不是有人帶路,進入這,絕對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這裡是老廈門漁民生活的縮影,有著濃濃的市井味,也帶著文藝青年喜歡的藝術範,但隨著城市飛速發展,周邊高樓林立,和這昏暗的小巷、低矮的騎樓形成強烈對比。
隱於鬧市中的避風塢「嘟嘟嘟」,53歲漁民老郭正駕著自家小漁船,趕著半潮,從演武大橋下穿進了避風塢。10餘年前一次颱風後,聽說這裡有避風塢,老郭就從鼓浪嶼搬到了沙坡尾。
這裡開闊的海面上,停靠著六七十艘漁船。臨海錯落有致的民宅,生怕被分開,每棟都緊挨著,雖只有兩三層樓高,但樣子、顏色都不太一樣,似出自不同人、不同時間所蓋。緊靠民宅,2米左右的石板路,沿著海堤環繞,至東南邊高樓前斷開。
石板路兩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臉盆,紅、黃、藍、粉,新舊不一,分開養著章魚、河豚、青斑、皮皮蝦和花蟹等,還有些海樹和少見的海魚。這樣的小魚灘有近40家,擺了近50米長,本就窄的小石板路更加擁擠,一不小心,就會來了個挨肩擦膀。
附近老街坊推著小車,提著從市場買來的菜,在攤位間慢行而過,看到滿意的,就停下砍價。這裡擺攤的多是操著閩南語、皮膚黝黑的女人。她們的男人正在岸邊的漁船上清理漁網。白鷺三三兩兩棲息在船頭或岸邊,等著漁民將小魚扔給它們。
56歲的王阿姨抽著煙,依靠在自家門前,安靜地看著這近在咫尺的熱鬧。她家的窗欄前,掛著個破舊的鐵牌,寫著「經濟理髮」。理髮店很簡單,就在一樓不到8平方米客廳,一個梳妝檯、一張凳子,洗頭就在洗手間,王阿姨幹理髮也有30多年了,手藝深受街坊喜歡,價錢也不貴,洗剪吹一次15元。
上午10點左右,75歲的陳阿姨提著剛買的菜來洗頭了。跟所有老街坊一樣,兩人從一進門開始,就熱絡地聊起天。「這些擺魚市的漁民,吵著呢。不過,要是走了,也就不熱鬧了。」王阿姨在避風塢出生長大,即便出嫁也沒出去。她的娘家就在50米之外,也開了間不到5平方米的理髮店。
接地氣的文青新聖地「這就是老廈門。」大學路不輟咖啡館的陳老闆是地道的廈門人,初中起就常到沙坡尾的同學家玩,也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那些漁民收攤了,就在我門前洗盆子,雖然有點髒,但感覺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生活、老廈門的味道,成了文藝青年喜歡沙坡尾的理由之一。在大學路屋宅前後,每走20米,就能發現一間別致的小店,與文藝有關的主題,都能在這找到。就連攝影師,都可以一抓一把。
「沙坡尾除了避風塢外,文藝的工作室、特色的小店也給它增色不少。」廈門大學大四的Angelina趁著畢業前夕,約同學來拍照留念。
攝影師羅聯璧從2010年開始,拍下了避風塢2000多張照片,他說:「喜歡這裡有人味,可以看到鮮活的生活,不像城市冷冰冰。」廈門市老年攝影協會秘書長陳廷樞平時只要來買海貨,也會拍上幾張照片,「左手提著剛買的海貨,右手拿小相機拍洗水桶的漁民」,成了他10多年的習慣。
798時代空間海西事業部的負責人,特意把工作間設在面朝避風塢的一棟舊宅,每天看著歸來的漁船、起落的潮水。「漲潮時,漁船的紅、藍倒映,退潮時,絲絲水線在淤泥上行走,像是作畫。白鷺會停留,對面一棟屋宅樓頂的鴿群飛起來,這景色瞬間就靈動了,生活都變藝術了。」
而離它不遠的,是文青的新興聖地——藝術西區。藝術西區原來是一個冷凍廠,在西區主樓一樓,還能見到厚重的冷凍庫鐵門。但這鐵門後,一到夜晚就成了狂歡演唱會,不定期地邀請全國各地的樂隊。
「就像音樂是我們生活一部分,漁港魚市也是沙坡尾居民的生活。」在藝術西區一樓工作的小魚上下班都會特意繞進避風塢。「看著兩邊的騎樓,樓前曬太陽聊天的老人,那些老五金雜貨店,感覺特別接地氣。」
被商業圈包圍的老港口如果,你只從文藝青年的口中聽說沙坡尾的故事,就想來一睹它的風採,那你也許會失望。
今年五一,在廈門工作的張小姐帶大學同學逛沙坡尾,就遇到了這樣的尷尬。「在一條逼仄的小路上,看到小小的漁船雜亂擠在碼頭,四周都是淤泥,還有四處亂飛的蒼蠅,鼻尖瀰漫著難聞的魚腥味。同學很驚訝地問我,怎麼跟照片差距那麼大。」
隨著廈門城市的飛快建設,沙坡尾也正遭遇著城中村的尷尬。
10米左右寬的民族路、大學路,串聯著鷺江道商務中心和廈大旅遊經濟商圈。路兩頭,世紀中心大廈和在建的世茂雙子大廈,將帶來如洪水般的人流和車流。昏暗的騎樓小巷內,起皮的白牆邊,老人靜靜地坐在老凳上。與百米之外,鷺江道上光鮮的小車、精緻打扮的白領形成強烈對比。
開經濟理髮店的王阿姨說,這裡的人搬走很多,留下來的要不是習慣了有感情,要不就是真沒別的地方去。有的兩層小樓裡,擠住著兩代乃至三代的老居民。在大學路開了11年小吃店的老闆阿昌(化名)說,以前住這的多是中山路上班的打工仔,一棟小樓裡,能住上五六戶人。自從房價飛漲後,打工的大多搬走了。
從2012年,阿昌家的店租就從1000元左右,每年一漲,漲到現在的5000元。避風塢裡也是如此,40平方米的臨海店面,月租要4000~6000元。而藝術西區主樓一個20平方米的小店鋪租金也要4000元了。
在這飛漲的房價下,只見一家家服務生活的廉價老店關停,一間間品味生活的文藝小店開張。阿昌說,「特別是最近3個月,每天幾乎都能看到有老店關門,新店裝修」。
老廈門人的海鮮生活有人把精緻小巧的鼓浪嶼比作廈門的胸針,飾以瑰寶,璀璨奪目,把沙坡尾比作一環亞麻圍巾,不事張揚,低調平靜。光陰沉澱的氣息撲面而來。
起落的潮水,輕輕拍打岸邊,進出的漁船,讓小小的沙坡尾,活了起來。男人們還在清理漁網,女人們就擺起了集市,這是他們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周邊的居民,都想來這裡買最新鮮的魚貨,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海腥味,人們像模像樣地砍著價,盆裡的魚兒吐著泡泡,生活的氣息也噗嚕噗嚕跑出來。
沙坡尾是廈門最古老的港口,被歲月洗禮過的石板路,帶著鏽跡斑斑的碼頭,見證了幾代廈門人的成長。會選擇這樣的魚市生活,大多是老廈門人。幸好還有沙坡尾,把老廈門味兒收藏起來。
有心的人,看這裡到處都是美景,左手拎著剛買好的海鮮,右手拿著手機拍洗水桶的漁民。行走之時,恍然微醺。
5月11日,思明區政府、廈門市海洋與漁業局發布《關於廈港沙坡尾避風塢封閉管理》的公告。6月10日起,這裡將進行封閉整治,不再作為船舶停泊點,長期停靠的無證船舶和外地船舶需全部駛離,不再停靠作業漁船。
按照官方說法,沙坡尾片區將從硬體設施升級、文化精神塑造、人文素養凝聚等進行整體提升改造,著手從漁船上岸、避風塢清淤、避風塢沿岸路面修整、危舊房改造、沙坡尾歷史再現和社區營造再造「玉沙坡」。廈門相關部門考慮將具有歷史價值的漁船進行複製和修繕,重新放到避風塢,整體改造方案也正在徵求各界人士的意見。
方案還未最終確定,但民間呼聲高漲,表達出保留原生態漁民文化的強烈願望。廈門小魚網曾發起投票,其中,喜歡原汁原味,不希望沙坡尾改造的有2476票,佔83%,而希望改造的僅有493票,佔16%。
廈門港發源地現在的沙坡尾,是歷史上玉沙坡的一部分。
「廈門港的發祥地就在玉沙坡。」廈門市文化局原局長彭一萬介紹,廈門港的開拓以漁港為伊始。清朝,廈門港是一處月牙形海灣,與如玉的沙灘連成一片,稱為「玉沙坡」。明末清初,鄭成功開闢了東西洋貿易通道,廈門港逐漸成為漁港、軍港、商港三位一體的重要海港。
廈門博物館原副館長何丙仲說,從1685年至1784年的百年間,玉沙坡成了海峽兩岸廈門——臺南的唯一對渡口。清代官員橫渡臺灣海峽時,出境返廈,都須先往這裡的朝宗宮、風神廟祈福。
揚州八怪之一、清代大畫家黃慎受邀赴臺前,曾住在玉沙坡海關小館,並創作《鷺鷥壽石》,畫了海濱的白鷺和巖石,現藏於揚州博物館。而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魯迅也常到玉沙坡海濱散步。1927年1月15日,他離開廈大去廣州,也是在玉沙坡乘船。
隨著時代變遷,城市發展,朝宗宮被周圍民宅日漸擠佔。本可停泊約80艘百噸位漁船和百餘艘小型漁船的避風塢,因環島路、演武大橋建設,於2002年11月關閉。2004年,廈門市政府宣布廢止沙坡尾漁船避風塢。
大船無法進入,一些小漁船還到此停靠,包括很多漳州龍海的漁船。近10年來,漁民們漸漸聚集,在岸上販賣海鮮,形成了現在的魚市。
而在沙坡尾附近,是廈門鷺江道商務中心和廈大旅遊經濟商圈,高樓大廈崛起。很多人擔心,擁有豐富歷史文化內涵的這片廈門港發源留存地,是否會在城市建設的推進中被湮沒。
隨漁民退出的是海洋文化本次沙坡尾改造方案中,讓漁民上岸受到部分民眾反對。廈門漁港監督局有關負責人表示,漁民們吃喝拉撒都在水上,生活垃圾直接入海,造成環境汙染。另一方面,自從演武大橋建成通車,避風塢已經不具備漁港功能,小型漁船趕潮通過橋下,有安全隱患。
據統計,長期停靠沙坡尾避風塢的漁船共計141艘,其中本地船舶83艘(有證75艘、無證8艘),異地船舶58艘(漳州龍海籍49艘、海門籍9艘)。從事捕撈作業的多是龍海漁船,而非廈門本地漁船。
說到讓漁民上岸,廈門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曹立新表示,什麼東西都是相對的。有人覺得這裡魚腥味很重,但是哪個菜市場不會有味道,漁民農民去聞洋人身上的香水味,也覺得臭。遊客固然重要,對於一個城市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居民。若漁民造成的生活環境真的有不衛生的地方,需要環境改造提升也是共識。人才是城市的中心,而不是城市的道具。真正好的改造方案是以人為本,讓人期待,可持續發展的,真正做到「遊客花枝招展,漁民漁歌唱晚」。
廈門市社科聯原主席方友義表示,廈門應該有足夠的胸懷和智慧來管理好沙坡尾,對避風塢能承載多少漁船,目前有多少漁船,要怎樣控制比例,都要心中有數。如果沒有這些漁民和魚市,那麼沙坡尾就會和別的景點同質化,也沒有了延續性。有時,政府管理整治為了整齊好看,會統一規劃,但往往造成一刀切,破壞了原有特色和味道。多幾艘漁船,又會對整體規劃影響多少。沒了漁船和魚市場,都是咖啡館有什麼意思?政府應該多動腦筋,為了環境和為生,多配套垃圾桶、公共廁所等公共設施,引導他們講衛生講文明。
一位老廈門人更是在網上發表公開信稱:「廈門港最可貴的就是漁港和漁業的遺存。沙波尾和這些漁船、漁民,已經是廈門島上僅存的、最原生態的群體。我認為,他們保存著這個海島城市的根。廈門老漁民近年逐漸退出漁業後,幸好有這些來自龍海和鄰近縣的漁民填補空間,為廈門保留古老的漁業,保留這個城市的漁業文化,保留了古老的漁俗,也保留了這個城市的海洋文化體驗價值。讓漁民退出沙坡尾,我認為其實退出去的是漁業、海洋文化和歷史。」
有鮮活生活,何必再造景臺灣紙雕藝術家洪新富表示,整治改造是十分有必要的,但關鍵在於是否尊重古老的工法。聽說政府部門考慮在避風塢只保留觀光船隻,可人才是文化的傳承者。船可以換,但是人要留下。甚至可以說,對於一個老漁港而言,這些居住了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老漁民,他們的價值比新引進的藝術家還要寶貴得多。改造不以尊重傳統為基礎,那所有的創新都只是一場災難。
德國布蘭登堡科技大學文化遺產研究碩士王國慧認為,避風塢是庇護之所,是一種相與情厚的記憶,廈門港的記憶遺產和鄉愁不能只有輝煌海圖,更應保留這份庇護的情懷。保護活化一個地域,它的文脈和地脈一定要是通氣相連的。現在,沙坡尾有鮮活的生活生態,草根自然共生的休閒業態,以及避風塢作為庇佑的那種場所記憶。這些在如今被同質化旅遊街區攻城略地的中國及廈門都顯得特別有人情味、古早味,這些彌足珍貴的場所特質,也是沙坡尾之變能夠牽動如此多人心的重要原因。為何要抹去這些最有質感的細節,用蠟像館式再造歷史場景的過時辦法,去打造一個所謂的旅遊新地標。這樣一個前景規劃,與目前對沙坡尾生活景觀清場,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這讓不少人從情感和認知上,都是難以接受的。
文化遺產不僅是物質的存留,還有非物質的一塊,人的記憶和生活景觀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景觀的重要性表現在它保留了歷史演變的系列,而且它能活生生地讓人去看到,當地人和自然之間共生的關係是怎樣演變的。所以,文物文化保護早已從單體的物件保護,到它與周邊的環境、它和所在產所的關係。就如哈尼梯田文化遺產保護,就不僅是梯田的保護,還涉及怎麼用水、種稻,以及人們習俗等,以及他們村寨、聚落,體現的人和自然共生的關係。
體驗式漁業觀光原廈門市文化局局長彭一萬建議,利用舊建築物建造「廈門港博物館」和雕塑群,展示從古到今的廈門港歷史,展示鄭成功、黃慎、蔣元樞、魯迅的故事,重建朝宗宮(兼風神廟)。舉辦「鄭成功文化節」時,可開展「三門(廈門、金門、鹿耳門)共走成功路」旅遊活動,邀請臺南市建造的「戎克船」(鄭成功登臺時使用的船隻)從鹿耳門出發,經金門到廈門,泊於玉沙坡,返程路線同樣。廈門與臺南共同舉辦玉沙坡——鹿耳門對渡文化節,拍攝影視。這裡還可以打造「玉沙坡海鮮風味一條街」。
臺灣金門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林美吟看過學生拍攝的照片,印象深刻,決定親自走訪。她覺得,相較於許多早已看不見漁業景觀,只剩下遊憩造景的都會碼頭,位於海陸相接之地、地處現代化城市一隅的沙坡尾,從海延伸陸地的漁船、漁人、港口、街道的延續性景觀,以及周邊街區的相關產業,是能讓人立即體會本地文化的活的歷史場域。而使這個歷史場域存在的漁業文化,就是一種無形的文化資產,也是廈門港歷史文化的根。
海都記者 蘭京 魏暾 陳曉東 許茵茵 部分圖片由攝影師羅聯璧提供點擊下方藍字「閱讀原文」最後看一眼沙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