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有一點孤獨和內疚。對他而言,在那一夜,他背叛了他唯一愛戀的女人。
△ 格雷厄姆·格林
《情色電影》
文|格雷厄姆·格林
譯者|張穎
選自短篇小說集《二十一個故事》
由 99 讀書人授權
「別人玩得真高興啊。」卡特太太說。
「這個,」她的丈夫回答,「我們看了……」
「臥佛,翡翠佛,水上集市,」卡特太太說,「我們吃了飯,然後回屋睡覺。」
「我們昨天晚上去了夏娃之家……」
「如果你沒跟我在一起的話,」卡特太太說,「你就找得到……
你懂我什麼意思,有滋有味兒的好玩地方了。」
沒錯,卡特一邊看著撲在咖啡杯上一杯接一杯灌咖啡的太太,一邊想:她的手鐲終於叮噹一聲撞到咖啡匙上了。到她這個年紀,倘若是個心滿意足的女人,那是最美麗的時候,可她卻生出了不饜足的紋路。他一見她的脖子,就想到解開紮緊火雞的繩子是件多麼麻煩的事情。是我的錯嗎,他忖思,或者是她的——或者是她天生的毛病,某種腺體功能缺陷,某種遺傳的性情?人年輕的時候,常常錯把種種冷淡的表現當成某種特別的東西,憾事一樁啊。
「你答應過,我們要抽鴉片的。」卡特太太說。
「不是在這兒,親愛的。要到西貢呢。在這個地方抽,『不得體』的。」
「你怎麼這樣拘泥俗套啊。」
「這裡,只有苦力聚居的地方那些最骯髒的角落才有得抽吶。
你就鶴立雞群了。他們會盯著你看。」他祭出他的必勝牌,「那兒有蟑螂。」
「如果我沒丈夫在身邊,我肯定會被帶去許許多多好玩地方。」
他滿懷希望地試圖逗她,「日本脫衣舞娘……」但她早聽說過。
「戴胸罩的醜女人。」她說。他要發作了。他想到了他花掉的錢,就為了帶上太太,良心好過一些——他太頻繁地不帶她獨自遠行,可帶著個不想與之相伴的女人,還不如形單影隻更快活些。他克制著,平靜地喝下他的咖啡:他想咬杯子的邊兒。
「你把咖啡灑了。」卡特太太說。
「不好意思。」他猛地站立來,說道,「好吧。我去搞點節目。待在這裡。」他隔著桌子,傾身過來。「你最好別嚇到,」他說,「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我認為自己不是通常被嚇到的那一個。」卡特太太說,帶著一縷淺笑。
卡特離開旅館,朝北向新馬路走去。一個男孩在他邊上纏著他,說:「年輕姑娘?」
「我有個自己的女人了。」他鬱郁地說。
「男孩子?」
「不,謝了。」
「法國電影?」
卡特停下來。「多少錢?」
他們在這條無聊大街的街角站定,討價還價了一番。計程車,導遊,電影,要花上將近八鎊,不過值了,卡特想,如果從此以後讓她閉嘴,不再要求「好玩地方」的話。他回去接卡特太太。
他們坐車走了很遠,在運河上的一座橋邊停下來,一條昏暗的巷子,籠罩著說不清楚的氣味兒。導遊說,「跟我來。」
卡特太太把手搭在卡特的胳膊上。「安全嗎?」她問。
「我怎麼知道?」他回答,在她的手一搭之下,渾身僵直了起來。
他們在沒燈的暗地裡走了大約五十碼地兒,停在了一圈竹籬邊。導遊敲了幾次門。他們獲準進門,裡面是一個泥土地面的小小庭院和一座木屋。一頂蚊帳下面,什麼東西——想來是人吧——弓成了一坨。主人引他們走進一間不通氣的小房間,裡面兩把椅子,掛著國王的畫像。屏幕大概對開紙大小。
第一部片子很沒看頭,演的是一個老男人在兩位金髮女按摩師的手下老夫聊發少年狂。從女人的髮型樣式上看,這部電影應該拍於一九二〇年代晚期。
卡特和太太雙雙尷尬地坐著,那片子放啊放啊,咔噠一聲結束了。
「不算很好的片子。」卡特說,仿佛他是行家似的。
「這就他們說的情色電影吧,」卡特太太說。「難看,沒興奮點。」
第二部片子開始了。
這部片子裡基本沒有故事。一個年輕人——看不見他的臉,因為他戴著當年的那種軟帽——在街上挑了個姑娘(她的那頂鐘形女帽讓她看起來像個裝肉菜的帶蓋盤子),伴著她去了她的屋子。演員都很年輕:畫面裡有著某種迷人與興奮的東西。姑娘摘了帽子,卡特想,我認得那張臉,一段被埋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記憶萌動了。電話上面的一個娃娃,雙人床上面掛的那個時代的美女照。姑娘脫去了衣裳,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她前傾著身體整理床鋪,把自己暴露在攝像機的鏡頭和那個年輕男子的目光下:他在鏡頭前還是別過腦袋。後來,她接著幫他脫掉了衣裳。只到了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男子肩上的一塊胎記坐實了這場特別的嬉戲。
卡特太太在椅子上動了動身體。「我想知道他們怎麼找到的演員。」她聲音粗啞地說。
「一個妓女,」他說,「太粗糙了,是吧?你不打算走嗎?」他催促她,等著男子轉過他的腦袋。姑娘跪在床上,摟住年輕人的腰——她應該不滿二十歲。不,他算了一下,二十一歲吧。
「我們不走,」卡特太太說,「我們付錢了。」她把乾燥滾燙的手擱在他的膝蓋上。
「我確定我們能找到比這裡更棒的地方。」
「不去。」
年輕人仰面躺著,姑娘暫時離開了他。似乎純屬偶然,他看了一下鏡頭。卡特太太的手在他的膝蓋上顫抖。「天啊,」她說,「是你。」
「是我,」卡特說,「三十年前。」姑娘爬回床上來了。
「噁心死人了。」卡特太太回答。
「我不記得這事兒噁心呢。」卡特回答。
「我猜你倆都看過,還挺得意洋洋吧。」
「沒,我從沒看過這段。」
「你為什麼要拍這個?我看都不要看你一眼。丟臉呢。」
「我叫你走人的。」
「他們付你錢了?」
「他們付她錢了。五十英鎊。她非常需要那個錢。」
「你就白玩一場嘍?」
「沒錯。」
「我以前要是知道,一定不會和你結婚。一定不會。」
「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你還沒說為什麼呢。你就沒個藉口?」她停了下來。他知道她正前傾著身子看片子,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久的那段高潮散發出的熱度把她迷住了。
卡特說:「我要幫她,只有這一條路。她之前從沒演過這種片子。她想要個朋友。」
「朋友。」卡特太太說。
「我愛她。」
「人是不會愛妓女的。」
「哦不,人會愛上妓女。千真萬確的。」
「為了上她,你排隊了吧,我猜。」
「你講的太難聽了。」卡特說。
「她後來怎麼樣啦?」
「她不見了。她們總是不見了。」
姑娘倚在年輕人的身體上,把燈關掉。這就是電影的結尾。「我下禮拜進新片子。」暹羅人深深鞠了一躬,說道。他們跟著導遊沿著黑暗的巷子往回走,上了計程車。
在計程車裡,卡特太太說,「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撒個謊是最簡單的辦法。
他們一個轉彎駛上新馬路,她又打破了她痛苦的靜默。「你怎麼能讓自己……?這麼丟臉的事情。想想,認識你的人——生意上的——把你認出來了呢。」
「看那類東西的事情,人們是不談的。再說,那時候,我也不做生意。」
「它就沒讓你擔過心思?」
「我認為自己三十年來都沒想過它一回。」
「你認識她多久?」
「大概十二個月吧。」
「她要是還活著,現在肯定難看得不得了。就是那個時候,她也挺普通的。」
「我覺得她挺可愛。」卡特說。
他們默默地走上樓梯。他徑直去了盥洗間,鎖上了門。蚊子聚在燈和那一大罐水的周圍。脫衣服的時候,他瞥見了小鏡子裡的自己:三十年的光陰可不溫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發福與人到中年。
他想:上帝啊,我希望她死了。求求您,上帝,他說,讓她死了吧。我一回進去,又要遭羞辱了。
可是,他回進去的時候,卡特太太正站在鏡子旁邊。她脫掉了半數的衣裳。她光溜溜的大腿細細的,讓他想到正待捕魚的鷺鳥。
她走過來,手臂環住了他:一隻手鐲在他的肩頭輕輕搖晃。她說,「我已經忘掉你以前有多帥了。」
「對不起啊。人會變嘛。」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她的欲望乾燥滾燙而洶湧。「別停,」她說,「別停。」然後她像一隻憤怒的、受了傷的小鳥尖叫著。後來,她說:「好多年沒有這樣了啊。」她在他的身旁,興奮地說啊說啊,說了幾乎大半個鐘頭。
卡特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有一點孤獨和內疚。對他而言,在那一夜,他背叛了他唯一愛戀的女人。
(一九五四年)
《二十一個故事》
格雷厄姆·格林 著
李晨、張穎 譯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編輯|小千
插圖來源: 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畫作
本文經 Short Classics 授權轉載,微信號( Short-Classic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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