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隱安陸」以「蹉跎十年」告終後,李白於開元二十八年(740)四十不惑之年時遷家東魯。李白之於山東,是把家「寄託」在那裡,而他自己則閒不住,是要到處遊逛的。所以雖說寄家東魯近二十年,實際上他在山東居住時間並不長。
自開元十三年(725)出蜀以來,李白訪名山,善價待沽無成;入長安依託主家求進,復無成;多次投書名公,請求汲引,亦無成;挫跌連連,本已一腔牢愁,更那堪許氏夫人棄世,續配劉氏復離異。親人的輕蔑,其傷痛百倍於他人。
《李白行吟圖》
(南宋梁楷作,日本東京博物館藏)
至天寶元年(742)秋,李白否極泰來,在東魯奉詔入京,興衝衝地二入長安。此際寫給女兒平陽、兒子伯禽的詩,積年怨憤為之一掃,萬丈豪情噴薄而出:
南陵別兒童入京【1】
白酒新熟山中歸【2】,黃雞啄黍秋正肥【3】。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4】,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5】,餘亦辭家西入秦【6】。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7】。
【1】南陵:據竺嶽兵先生考證當為汶水闕陵之南半山陵。兒童:當為女兒平陽及兒子伯禽,按魏顥《李翰林集序》:「白始娶於許……女既嫁而卒;又合於劉,劉訣;次合於魯一婦人……終娶於宋。」合「會稽愚婦」句看,當時李白原配許氏夫人已故,再娶妻子劉氏當已離異,故題不言妻兒,單言「兒童」。
【2】白酒新熟:唐時白酒為釀製而成,與後蒸餾之燒酒不同,久貯易變質,故以新熟為佳。《清異錄》記李白好飲「玉浮梁」,或謂即此酒。
【3】黍:粘性黃小米。按舊說本詩南陵為安徽南陵。黍為北方作物,新說南陵在山東,此為一證。
【4】說(shuì):以說辭動人。萬乘:周制,天子有兵車萬乘,故以萬乘指代天子。一車四馬為一乘。
【5】會稽句:《漢書·朱買臣傳》記,朱買臣,會稽人,貧而勤讀,薪樵自給,好負擔誦書,其妻勸而不聽,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汝苦日久,待吾富貴報汝功。」妻子怒曰:「如公等,終將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終於離去。後買臣入京為漢武帝信用,任會稽太守,其妻愧而自縊死。郭沫若據此典以為劉氏由會稽攜歸,其實用典不必拘泥,參注①。
【6】秦:指長安,在秦都鹹陽附近。
【7】蓬蒿人:貧士。《莊子》記子貢訪原憲,見憲居蓬蒿中。
此詩極寫奉詔入京時狂喜而自負自得心情。詩的妙處在雖說得意,而未曾忘形;雖說奔放,而仍跌宕有致。古人論詩有「直致」一語,謂直截了當而見其風致,以論此詩,十分恰當。
全詩十二句用三韻。前六句為一韻,不從奉詔起筆,而徑寫當時歡欣鼓舞情態:以酒新熟雞正肥,呼童烹雞酌酒,兒女嬉笑牽衣,高歌取醉,起舞映日,一氣串聯滾動而下,在流水行雲般的節律中,傳達出喜極之情。而由「我」及於「兒童」,又以兒童作陪襯,歸到自身「高歌」、「起舞」,更於流走中見搖曳風神。以下「遊說」二句又一韻,「會稽」四句再一韻,從音聲看是兩部分,但在內涵上卻一氣貫穿。「遊說」二句,從君臣關係言,「會稽」二句,由家庭關係言,「仰天」二句總收。這在古詩中叫作「韻意不雙轉」,效果是避免層次間的截然分開而得渾然一體之勢,是漢魏古詩之遺意,李、杜多用之,與中晚唐歌行體之多意隨韻轉不同。這是讀七言古詩時尤其要重視的一點。
全詩有三重波瀾。前六句寫極喜而不言原因,造成一種懸念。至「遊說」二句方逆筆補出奉詔之意,是一層波瀾;但又不直說奉詔,也不作怨懟之語,只於「遊說萬乘」見氣概,於「苦不早」見企盼,是自留身份地位又極有分寸之語。「會稽」二句,由君及家,橫生第二道波瀾,上句用朱買臣典極切,蓋當時李白年四十二,正與朱入京前年齡相仿,下句由古人及自身,並點「入京」題意。至此題意已盡,似難以為繼,不料又三起波瀾:「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起六句之「喜」,經過中四句的迴環曲折,至此又沛然噴湧,全詩就此戛然而止。《唐宋詩醇》評云:「結句以直致見風格,所謂詞意俱盡,如截奔馬。」「辭意俱盡」,是說積年悲喜,和盤託出;「如截奔馬」,是說辭意雖俱盡,但似奔馬驟勒,既收得乾脆,又有一股衝湧向前的餘勢。是的,人們從這誇張的結語中,不是能讀到一種歷挫跌而百倍自信的幹天豪氣嗎?
評家曾論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為老杜「生平第一快詩」,而本詩亦可稱太白第一快詩。二詩雖背景不同,詩體不同,但對讀仍甚有趣。杜詩曰:「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同是久愁而喜極,同是節奏歡快,同是用家人為陪襯,而杜詩歡快中見沉厚懇摯,太白本詩則歡快中見放浪豪俊。仔細涵詠,可見二人性情之不同。
然而好景不長,至晚在次年秋,謗聲又起。李白是頗為敏感的,一見形勢不佳,於天寶三載(744)春送賀知章歸越養老後,便自行上疏請退,玄宗詔許「賜金放回」。於是詩人便「五噫出西京」。二入長安,詩人這一生中最風光的兩年半歲月,也就在「噫」聲中結束了。
李白《送賀八歸越》手跡石刻
大約在天寶八、九載(749、750),亦即李白四十九或五十歲之時,他在吳中寫詩給闊別已久的兒女,完全是另一副筆墨了:
寄東魯二稚子
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1】。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2】?春事已不及【3】,江行復茫然【4】。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5】。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6】。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7】。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8】。嬌女字平陽【9】,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10】,與姊亦齊肩【11】。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12】。念此失次第【13】,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14】,因之汶陽川【15】。
【1】吳地二句:言在吳地見春已深。按桑葉嫩時淡綠嫩黃,言綠則已老,春蠶三眠三起,二十七日而老(見《本草》)。
【2】龜陰田:龜山之陰的田地。山北為陰,山南為陽;又水南為陰,水北為陽。聯繫末句「汶陽川」,則李白之田地應在龜山之北,汶水之南。據今人竺嶽兵先生考證,當在今大汶
口附近的闕陵之南陵。此用其說。
【3】春事:指春耕等農事。
【4】江行:指漂泊東吳。
【5】酒樓:舊注據《太平廣記》引《本事詩》稱李白「曾於任城構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其上」,而謂指任城酒樓。但據詩意當別是一處酒樓,即在其居所附近。
【6】青煙:指青色的似煙似霧的雲氣。
【7】向三年:將近三年,指離開東魯的時間。
【8】旋:歸。
【9】平陽:與以下伯禽,均李白原配許氏夫人所生。
【10】伯禽:見上注,小名明月奴。
【11】齊肩:言身高相近。
【12】撫背句:這一句回到自身,謂有誰來撫姐弟之背而憐之呢!憐,愛憐。
【13】失次第:猶言亂了方寸。次第,順序。
【14】裂素句:謂撕下素絹作此家書。
【15】之:往,寄往。汶陽川:即汶水在汶陽境內一段。
此詩妙在平平易易道來,而平易中有奇想,有波瀾;瑣瑣碎碎寫去,而瑣碎中見思理,見曲致。因此,讀通極易,讀懂卻要仔細玩味。初讀,會感到詩人的思緒純然是一線衍展,無所曲折。然而就是這樣似說家常的詩章,我們讀來會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感動,這與作詩的情境及詩篇的章法以及由此而營造的詩性氛圍密切相關。
此詩是別家數載,舟行江上時所作。但詩人並非真正平直地起筆先寫這一特定情境——這是邏輯性的寫法——而是在觸景生情、抒發思緒的過程中,分三處逆筆補出這一作詩情境。而這三處恰恰是思緒遞次開展的關鎖處。
第一處是「江行復茫然」,這一句收束前五句,將即景發興、遙憶家鄉的思緒作一歸總。春事不及已可嘆,更那堪江水淼淼,漂流不知所之,於是詩人的情緒跌落到極低點,「茫然」之感似乎瀰漫於江天。這時江上南風拂面吹來,詩人因而忽發奇想,欲倩南風吹送我心歸去。「吹」字,「飛墮」字,入神地傳達出詩人亟欲從苦悶中振起,在想像中歸返家鄉的特定心情;而「酒樓」,既是好酒的李白最自然的聯想,他企望回到往昔日日買醉的處所來一紓離思,而同時與「茫然」字相應,營造出一種似醉似夢的氛圍。正是在這種氛圍中,他忽然「看」到了樓東桃樹,於是又突然舍酒言桃,而這桃枝似乎在夢思中拂動著「青煙」,拂動著他的記憶,這時他恍然有所悟,「此樹我所種」,然而「別來向三年」!這是第二處逆補。這一逆補又收總了上面的似夢思緒,其中「向三年」三字,傳達了詩人當時恍惚之中屈指算來時錐心一般的酸楚。不僅如此,因三年更想到桃樹現在應當與樓齊高了吧,然而行行不已的自身,卻「我行尚未旋」,這是第三筆逆補。它緊接著上一處,由三年不歸說到歸期遙遙,可謂痛上加痛。於是思親之情不可遏抑地展開,遂連寫八句,憶平陽,而及伯禽,分寫不足,又以「雙行」二句合寫;不僅如此,更愈寫愈細:折花垂淚,姐弟齊肩,雙行桃樹。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想像虛擬,虛擬愈細,則見出思念愈深。然而虛擬總是虛幻,一想到現在再也無人對姐弟二人撫背相憐,詩人頓然從想像中回到現實,不覺方寸大亂,肝腸如煎,無奈,只得託書函寄送這無盡思念遠至汶陽家居。篇末「汶陽川」又上應「江行復茫然」,有浩蕩不盡的餘意。
李白書《上陽臺帖》(故宮博物院藏)
此詩當與杜甫《北徵》對看。寫兒女情態,晉朝左思《驕女詩》為最早的名篇,以後代有所作,至盛唐當以李白本詩與杜甫《北徵》中有關描寫為最(更後,至晚唐則有李商隱《驕兒詩》)。杜詩以沉摯有頓挫稱,用實寫,遣字著色,拗勁含蘊;李詩向來以風行水上稱,本詩亦然,這是李杜之異。但是李白又並非沒有頓挫,越是自然直致的詩,越是要有一定的頓挫,本詩的三處逆筆就是一種頓挫,也因此於直致中顯出波瀾。李白又向以俊逸灑脫稱,但又並非沒有沉摯。本詩的沉摯不下於杜甫,只是造語自然,純任想像,於沉摯中透現出李白固有的坦蕩無遮。這是李杜研究中要尤加注意的。
此詩又應與前錄李白天寶元年入京待詔時所作《南陵別兒童入京》詩對讀。事隔八年,當年「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誇張性的快語已不復存在。「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的背後,應當有著李白這八年中榮光曇花一現、挫跌接踵而來的經歷作鋪墊。
以上詩歌注評,摘自趙昌平先生所著《李白詩選評》。作者師承施蟄存、馬茂元等著名學者,在唐詩學及中國古典詩論領域造詣精深,《李白詩選評》是他以深厚學術功底撰寫的經典普及讀物。該書將李白一生分為六個時期,即「蜀中初學與辭親遠遊」、「初遊東南與回向江漢」、「酒隱安陸與初入長安」、「寄家東魯與二入長安」、「南北漫遊與變亂前夕」、「報國蒙冤與流寓客死」,從中精選精評代表性詩篇81首(另附「未編年詩」11首)。逐首考其創作時地,參稽眾說,裁以己意,體現出嚴謹不苟的治學精神。注釋簡明扼要,甚便初學入門。評賞尤為精彩:①注意聯繫李白生平及唐朝歷史,以見詩歌創作的階段性特徵與歷史文化背景;②擅長藝術分析,精確理解詩歌主旨,細緻梳理詩歌脈絡,揭示「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殷璠《河嶽英靈集》評語)的李白詩內在的嚴謹章法;③造語平易而文採斐然,以美文釋名詩,相得益彰,給讀者以美的藝術享受。
《李白詩選評》
(中國古代文史經典讀本)
趙昌平 撰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4月1版1次
作者信息
趙昌平(1945-2018),浙江上虞人,196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1982年華東師範大學唐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華東師大等校兼職教授、上海出版協會理事長等。主要研究唐詩學及中國古典詩論,撰有《跨世紀學人文存·趙昌平自選集》等各類著作400餘萬字。
拓展閱讀
《李白選集》
(中國古典文學名家選集)
鬱賢皓 選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2月1版7次
此書選錄李白詩三百餘首、文十餘篇,作了詳盡的注釋,比較集中和全面地反映了李白的創作經歷、思想特點和藝術風貌。註解考釋充分吸取了當前李白研究的新成果,並有獨到的見解。
《李白集校注》(全五冊)
(中國古典文學叢書)
瞿蛻園、朱金城 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10月2版1次
此書以清乾隆刊本王琦輯注《李太白文集》為底本,校以海內外十餘種重要刊本及唐宋重要總集和選本。瞿蛻園、朱金城二位先生在前人舊注基礎上,搜集唐宋以來各種材料,參酌時人研究成果,加以箋釋和考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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