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宣丨第四屆《莆田作家》「後海漁村」杯文學獎揭曉
四月,桐花初放,繁星滿天。春夜,沁涼如水,空氣微醺。「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輕柔的音樂在房間裡如水蔓延,悽迷泣訴的女聲婉轉低回浸潤著神經末梢,入夜歸寧的心在這一刻是惶恐無依般地浮浮沉沉。記憶如驚醒的白鴿,藉助熹微的晨光,紛紛撲翅練羽,猶如此刻的心情,溫情而又悲涼。 窗外的夜,煙霧迷濛,一片潮溼,依稀有些許的星光孤單寂寥地閃動著。沒有陽光和色彩的陪伴,地球也只是一顆孤寂的星球。靜,如雨潤春山,如幽蘭吐香,以及一段沒有盡頭的思念。 那年清明,沒有細雨霏霏,陽光的金線如雨傾盆地潑灑在氤氳的草木上,松柏的青枝綠葉間鳥鳴雀躍,野藤的屈曲盤結似浪漫的情牽,杜鵑的嬌媚酡顏是熱情的安慰。春山朗潤,無須短笛橫吹的牧童,我和父親的身影在逶迤的山路上騰挪跳躍猶如五線譜上流動的音符。 「那是五月初的晚上,滿天的星鬥,互相取暖似地擠出了稀疏的光芒,而我只是一個在五月的星空下哭著尋母的孩子,依著好心人的記憶指點,找到了那棵楊梅樹,那年我八歲。」微醺的風中,傳來父親嘆息似地低語,「我的母親28歲,因白喉窒息而死,那是一種很普通的小病,可當時的醫療條件啊……」山風傳送著不盡的憾痛和依戀。 五月,正是楊梅成熟的時候,綠葉滿樹果滿枝。可樹下卻長眠著一位28歲的婦人,還有一位哀哀慟哭的八歲的孩童。原來,五月的星空,也可以沁涼如水,涼入骨髓。在父親的這一生中怕都暖不過來麼? 「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靈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八歲的我,春暖花開時節,在靜寂的春山裡,翩翩如蝶,又是哪一朵花的魂呢?楊梅樹仍在!清明四月,陽光明亮而沒有溫度,寂寥的群山裡,長睡著我年輕的奶奶,永遠的28歲!只是八歲的我,並不懂得當年八歲男童失母的哀哀傷痛。八歲時節的清明,於我,也只是一闕有口無心的唐詩,不見清明雨,不見斷魂人啊! 倘若循著楊梅的記憶能找到失母的安慰,那麼以何來記憶您的墓地呢?除了勁挺的葦草如戟、似劍,只有一抔黃土,幾塊凌亂的碎石。您離世的時候,我的父親才16歲啊,卻已是失恃失怙,旁無弟兄,藐然一身啊。我不知道不諳世事的父親是否想念過你們?然而,「想念」也應當是雙方之間的互相安慰和體貼,倘若陰陽相隔,一個看不到兒子在成長,一個看不到父母在衰老。這又該如何來「想」呢?最關鍵的是,兒子在人世流離中,聽不到父母呼喚的聲音;在暮色蒼茫裡,看不到父母歸家的身影;父母若看到兒子在人間路上辛苦輾轉,只能看,卻近不了身。天哪,這又是一種怎樣的人間憾痛呢?每每思慮及此,我都心噎如窒,淚眼迷濛,還是不要去揣想吧,免得生者不安,逝者不寧。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免不了都把您懷想。儘管您我未曾謀面,然而隔代人之間的情感糾結卻讓我難以釋懷。這一幀黑白的照片或許是您遺愛人間的一點念想麼?凝視著照片上的您:劍眉星目,英氣逼人。那年您18歲,一身民國學生的裝扮,在廈門碼頭送別師友時拍照留念,那該是何等的青春年少,何等的意氣風發啊?倘若命運能夠未卜先知,您會不會隨著師友別母渡海而去,在淺淺的海峽那邊另僻一方天地?日月經天,江河在地,我知道命運沒有如果,只有曾經,它只是負責地把「曾經」變成累累秋實,不管豐盈或缺憾。在清明的四月,油菜花遍野瘋開時節,我固執地在流年滄桑中追溯您的遺蹟,無異是自尋煩惱。但是「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親情,牽扯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上溯祖先,下念子孫,也引發了我對家族歷史的感情,令我不能不溯源尋根。您短暫的三十六年生命,只是讓追溯前尋的我有著無言的孤寂。世態炎涼的蒼涼與血淚紛飛的苦難,每每令我唏噓無語,積存在心裡的是深沉的悲劇感。我該為您俊美如曇花的生命拈花微笑?還是該為您命途多舛吟一曲哀歌?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不知道流年偷換了多少,人世又歷經了幾番風雨。只是念及您短暫而悲欣的生命,有多少可與人能言呢?「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將四歲,舅奪母志……」16歲那年,我讀到《陳情表》,有淚零雨。您比李密更不幸,您只是未滿四個月的遺腹子,而您那膽識過人的父親來不及分辨您人世的第一聲啼哭就已撒手人間,英年早逝。您的父親,那個我追源探尋中最引以為傲的人,雙十年華,以莘莘學子的身份,立心為民請命,勇鬥陳姓劣紳,於民國十四年終於免除國民政府強加給鄉民的三十六萬「大捐」,令一鄉百姓感念。多年之後當我長成懵懂少年時,一位古稀的老人,於斜陽村陌追述您的父親那陳年舊事,那份仰慕與欽敬,令我悚然心動。原來您父親短暫的二十三年的生命,固執地以另一種方式在他同時代人的記憶裡延伸。同時也讓我驚心於太祖父的早慧,驚訝於他的膽識與英豪。若不是與當時地下革命者聯盟,他又何來膽識翩然往來於劣紳之家,怒斥劣紳置百姓於水深火熱,蝗蟲成災之年公然與國民政府勾結,提高捐稅,盤剝百姓;若不是與當時最先進的組織靠攏,他又何來能力於公堂之上慨然陳詞,逼國民政府收回成命,還百姓一個公道,不至於家無隔夜糧而流離失所……可惜,這一切隨著太祖父的英年早逝,而留給後人的是更多的臆測與懸念。 桃花粉紅杏花白,雨打花枝樹樹開。年年清明,既是一曲緬懷逝者戀戀不捨的哀歌,又是一曲盛世如花清潔明淨的頌歌。私下裡又為您感到幸運,雖一落地就與父親音容睽隔,但有年輕的寡母躬親撫養,在那所陰暗潮溼的五廂房裡,您的童年想必是瓦藍得無憂。這可從您18歲時留給我們澄澈明淨的眼神裡猜想而出。人世多艱,您的寡母擔心您孤單一人形影相弔,就收養了一個孤兒,期與您兄弟相伴,患難相依。孰料時代風雲巨變,一夕之間,您童年時找青蛙的天井,看螞蟻搬家的牆根,青年時構思群山外世界的五廂房盡數瓜分於人。最深的痛來自於最近的傷,那個您視為兄弟的人,為了與這個養育的家庭劃清界限,以證明自己出身的根正苗紅,不惜誣陷您,令您鋃鐺入獄,以致雙目失明,負冤而死,從而讓您多舛的生命又添上濃重的一筆悲劇。36年的生命,浮沉不定,只是掙扎於世情的炎薄蒼涼;多少未竟的事情,只能隨著時光的流逝無奈地,絕望地目送東流。在歷史的長河中,只能忘情而無怨地任個體的生命歷劫成灰又安之若素。您父親所期盼的溫飽無虞,衣食無憂的生活正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之中,可惜您被剝奪了這個權利,含恨西去。寡母失子,含悲忍痛,白髮難抒人間離恨歌;稚子失父,千呼萬喚,喚不醒人世的痴戀情。離去的剎那,對於這愛嗔貪痴的人世,您必有許多不舍不甘,可眾生人間的煙火卻再也不會襁袍您了。「未必清明牲壯鬼,乾坤特重我頭輕。」呵,親愛的爺爺,滔滔不盡的人世,生與死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那麼就讓您在您的時代裡殉道,我在我的時代裡懷想。 梨花風起正清明,16歲時節的清明,細雨飄飄,千絲萬線,像極了人世的脈脈相續。三炷清煙已嫋嫋升起,我看見面容肅穆的父親虔誠跪拜。倘若再相逢,您還認得您人間的稚子麼?父親還記得他年輕的父親麼?音容應在此地下,湮沒黃塵多少春?呵,親愛的爺爺,世道崎嶇行路難,不在於幼年失怙無靠,不在於中年失妻無伴,不在於家園豆剖瓜分,只在人情的反覆間,只在人心的叵測裡。春風漫舞,葦草輕揚,「惜乎,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再見者,親也。」八年前,山風傳送的憾痛和依戀,在細雨裡模糊而又穩定地清晰起來,16歲時的我,念及運命輪迴的傷情,為父親,為您,淚如雨傾。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那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啊,那段出身決定運命的時期啊,如天坼地裂般在我心裡波湧浪動。「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群山萬壑,亙古長青,遭受多少兵燹天火,觸目所及,還不是青翠欲流,蓊鬱蔥蘢?我們只有默誦自己流血流淚的傷痛,地知天知,忘記背後,努力面前。 悠悠往事,任時光漂流,只是剎那間,您已離世50年了。當高速公路在清明盛世蹬山涉水,穿墳過墓,帶著世紀初蓬勃文明呼嘯而來時,寧靜的鄉村沒法子不沸騰起來。人世幾回傷往事,夕陽西下水東流。為高速公路蜿蜒挺進群山腹地而驚喜時,我們也不得不為您撿骨。儘管50年過去了,您的身軀骨肉早已安然化去。可我還是免不了痴想起死回生,希望一切不過是個長長的夢而已。八年的夫妻情、母子情,十六年的父子情,藉助時代的春風,在陽光下重逢,低訴,夢回,重敘生者與逝者件件樁樁肝腸寸斷的心事,重抒錐心泣血哀哀無告的思念。 幽靜的山林,靜肅的墓廬,福橘和貢果,牲禮與酒食,都已擺得像太平盛世。燭火晃晃,明亮跳躍;炷香虛煙,縷縷相繼;鬢髮斑白的父親虔誠下跪,這一刻父親是否驚覺地腹的熱,襁抱他如稚子呢?垂憨的風也窸窣地翻閱地上的冥紙,翻滾著,遙寄一地的相思。水泥板上的名字,我用手指頭慢慢地描了一遍。這一刻尊重民間遺俗的心願,這一刻不敢嘲笑迷信裡的溫暖,這一刻才明白,清明這個節日對我有多麼的重要。一年一度的傾訴,告慰與憧憬,釋放著生命種種所承受的委屈和疼痛,傷感與隱忍;被生命中曾經的苦難所激發的堅韌激勵著。呵,親愛的爺爺奶奶,你們的後代子孫,會永遠記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歷劫重生,會以感恩的心拂去歲月厚重的灰塵,以開心的笑容去溫暖人世炎涼的滄桑。 那天,我特地回到那所以祖先名字命名的土房子。這所傷及您生命和父親學業的房子,帶給我們太多的傷痕離痛,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而今片土寸瓦都不屬於我們了。它蜇居於重樓圍困之中,緘默地承受著百年風塵歲月的重壓,失神而灰敗地翹首期盼陽光。老房還在,沉靜而冷漠。飛翹的簷角,青黑的屋脊,雕花的窗欞,有許多酸澀的心事在暗中起伏激蕩。它會一直在嗎?在令山河變道,瞬息滄海桑田的現代文明裡,它能一直在嗎?處之泰然地冷眼世道滄桑麼?而我們,一代又一代的人,終將都是匆匆過客,短短長長,誰能逃離時間的股掌呢? 輕輕地推開沉重破敗的木門,一綹陽光也悄無聲息地蹓進來,倦然地蜷伏在天井旁的臺階上。條石的天井,青草苔蘚漫延,有蟲聲唧唧;雕花的窗欞,蛛網塵埃輕颺,無笑語噥噥;牆壁上的泥土斑駁,有些還裂了縫,看起來是那樣的粗糙簡陋。當年破落而溫暖的記憶何處可尋?當年人影綽綽,笑語聲譁而今安在?當年和您一同讀書長大的還有幾人呢?站在陰暗的廳堂裡,念及兩代一生的短暫生命,看燕子在牆角暗處銜泥壘巢,溫潤從心底一點一點地漾開。感謝天,在完成誕生任務之後,才收回兩條漢子的年輕生命。 每一隻蝴蝶都會尋著原路,歸來探望自己的花朵。每一條遠行的人影,也會回來尋視自己的家門。我不是遠行者,只是一個溯源而來的探尋者。遠如隔世的您,大概不知道在並不長遠的時間河流裡,您的岸上人家已是風流雲散,人聲寂寂。只有土房子根深蒂固地殘存著,活在最隱晦的內心。人心的海,巨浪滔天,顛狂反覆;人海的浪,隨眾從流,清濁難分,而追源探尋是一葉不沉的小舟,且讓我縱浪其中,記憶著曾經的苦難與絕望,悲憫與幸福;也記憶著曾經的片羽吉光,知足並感恩。 陽光不知何時隱沒了身影,黯淡的廳堂更加昏黑了。左右的抄手遊廊,空蕩寂寥地對望著,沒有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響進響出,空氣中似乎有微弱的嘆息聲,我捕捉著,卻又靜寂得只聽見自己的心跳。門窗緊閉的房子,有多少故事在流年中逐漸消逝,湮滅。只有蛛絲網自顧自地張掛著,網不住曾經的繁華網不住歲月的興衰。怔然地,我呆立在無光的廳中,感覺四周的嘆息聲,自心底深處濁浪排空而來…… 不知何時我已走出老房子,輕輕地掩上木門,斜陽正孤單地掛在樹梢。 回來的路上,碰到您的兄弟,白髮蒼顏,老態龍鍾,凝目注視著老屋,目光黯淡茫然。他是回來尋找自己的花朵麼?夕陽、白髮,垂垂老矣,他現在的光陰,該比誰都寂寞啊。悄悄地走過、靜靜地對自己說:「可以原諒,但絕不能忘記。」我們固然不願意回到人性顛覆的悲涼世界中,但我們也應該記憶那些醜陋,總有一天,我們會因為記憶醜陋而警覺,把醜陋逐漸轉變成美好! 一椽一瓦,是一個故事。一磚一石,是一個故事。一花一草,是一個故事。那座破敗的老房子,懷抱著片瓦磚石記憶著自己的故事,更是一個故事,一個有始無終的故事。可是有誰知道,世上一切的故事,都是依憑單薄的記憶零落殘存?那些構成您的歷史釀造您的情感的人如今都已雲煙過盡、星落原野。 沁涼的春夜裡,氤氳如水,星漢西垂,夜已央。「……讓愛在灰燼裡重生,烈火燒過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風,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殘留……」只有如縷不絕的歌聲環繞著,陪我敲下一室潔白的思念。今夜山深處,可有不死的魂靈,陪我聆聽生生世世的清明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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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嶽蕾香,仙遊人,文字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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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責編:踏浪丨排版:小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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