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道夫·布赫賓德 Rudolf Buchbinder
© Philipp Horak
魯道夫·布赫賓德和他的貝多芬作品 「全集式」 演奏模式,是一種現象,既返璞歸真,又具有顛覆性,貫穿其中的是鋼琴家口中 「自由」 二字,這是關於音樂跨界的自由,關於演繹風格的自由,關於思考的自由。布赫賓德對門派、風格不可越雷池半步的嚴格分類充滿蔑視。這種特質在音樂家中並不多見。
在2018年10月21日布赫賓德與廣州交響樂團排練後,以及2019年5月15日其與德勒斯登國家管弦樂團演出前,筆者對大師各進行了一次採訪,以下內容是根據兩次採訪整理所得。
「 不要談什麼學派,談人的獨立性。 」
© Marco Borggreve
您在維也納音樂學院跟隨過布魯諾·塞得爾霍夫學習,他是一個傳奇的教師,可以談談他的教學方法嗎?
塞得爾霍夫的偉大之處是無門無派,每個學生都有非常獨立的個性。他最有名的學生弗雷德裡希·古爾達、瑪爾塔·阿格裡奇,我自己,還有尼爾森·弗萊利,我們師出有名,但不曾自立門派,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談什麼學派,談人的獨立性。
塞得爾霍夫讓學生保留個性,不強迫他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這才是老師最需要的特質。不過,我的老師不是一個稱職的鋼琴家,在指導學生學習協奏曲時,他總是演奏樂隊部分,但彈得實在太使勁了,完全聽不見我在演什麼。有時我上課前不會特別認真練習,因為他根本聽不見我在演什麼。
不過,他是個偉大的老師,話不多,但只要他碰一下你的肩膀,你就知道這個自由節奏該怎麼處理。你從他身上學不到任何跟技術有關的東西,如果你不是一個技術完備的天才,跟塞得爾霍夫學習毫無裨益,技術問題,你要先自己處理好。
「 作為演奏家,我最大的改變,是學會了自由地呼吸。 」
© Marco Borggreve
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奏鳴曲全套曲目,您演過數百次,讓您如此專注的原因是什麼?
貝多芬鋼琴作品不是我曲庫的唯一。從巴赫到現代作品我都有涉獵,不少作曲家也曾為我創作曲子,但貝多芬的確是我演奏的核心,他的音樂終生陪伴著我。我認為,作為鋼琴家,僅僅演奏《月光》、《悲愴》、《熱情》奏鳴曲遠遠不夠,你要演奏他所有的鋼琴作品,包括他所有的鋼琴奏鳴曲。
在超過半個世紀的音樂歷練後,您覺得自己演奏貝多芬作品時,有沒有改變?
有,而且是巨大的改變。我越老,越自由。年輕時,很狹隘,沒有絲毫的包容,不自如,現在不一樣,我更自由。車爾尼在他回憶貝多芬的文字中說道,當年貝多芬演奏的時候,會在一個樂章中,改變節奏多達七八次,我覺得這是音樂的呼吸。作為演奏家,我最大的改變,是學會了自由地呼吸。
▲ 布赫賓德&德勒斯登國家管弦樂團廣州演出現場,布赫賓德自彈自指貝多芬鋼琴協奏曲全集。2019.5.15/16 © Tammy
古典音樂中盛行 「學派」 一說,創作、演奏都是如此,您是否認同?
完全不認同,尤其是所謂 「維也納古典學派」 ,簡直愚蠢。貝多芬、莫扎特他們知道自己被歸入 「維也納古典學派」 麼?這是在他們過世一百多年後發明的愚蠢詞彙,根本沒人能解釋清楚。
再譬如舒伯特、勃拉姆斯,他們的作品有些古典,有些浪漫,於是人們說他們開啟了浪漫主義的不同時代。每個人,你,我,其實都很浪漫。巴赫也好,柴可夫斯基也好,生而為人,都可以很浪漫。我們總是希望將所有東西分門別類,楚河漢界,互不幹犯,但不該這樣啊。
「 貝多芬的音樂個性不曾缺位。 」
© Marco Borggreve
《第四鋼琴協奏曲》至為深沉,對獨奏和樂隊都是挑戰。其中有大量變換節奏的地方,特別是第一樂章。如果你是一個指揮家,你會感受到這是貝多芬所有鋼琴協奏曲中最難的一個樂章,最敏感,最深邃。
曾有說法指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藝術水準不如往後的幾首協奏曲,您怎麼看?
說實話,我也曾經向偉大的指揮家們討教過這個問題,譬如沃爾夫岡·薩瓦利什、尼克勞斯·哈農庫特。他們非常生氣: 「有人說貝多芬第一交響曲,第一鋼琴協奏曲受莫扎特影響。這和莫扎特沒有絲毫關係。這是貝多芬,只有貝多芬,真正的貝多芬,沒有其他!」
年輕時和年老時寫下的作品當然會有不同,但不要問我什麼是成熟,人一輩子起起落落,但老不代表成熟。譬如古爾達,我覺得他最好、最成熟的時候是十六七歲,那時他剛剛贏得日內瓦的大獎,但隨著年齡增長,他開始糊塗了。
五首鋼琴協奏曲性格可能不一樣,形式不一樣,但貝多芬的音樂個性不曾缺位。在鋼琴奏鳴曲中,從 op.2 到 op.111,就是貝多芬人生的寫照。從每首奏鳴曲中,你可以感受到貝多芬的喜怒哀樂,他是否愛過,有否恨過。而在莫扎特身上,他的鋼琴協奏曲就是他的自傳,這和他的鋼琴奏鳴曲不一樣。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不是最好的作品,他的弦樂四重奏還有其他一些作品比鋼琴奏鳴曲好太多,但他的鋼琴協奏曲,他是為自己而寫的。
您認為《第五鋼琴協奏曲》 「流行」 的原因是什麼?
還真的只是流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不是他最好的作品。第三、第四兩首鋼琴協奏曲才是偉大的作品。你知道,即便在貝多芬在生時,就曾經因為《 「月光」 奏鳴曲》第一樂章很流行而感到沮喪。貝多芬說,我寫了那麼多好的作品,為什麼你們偏偏喜歡它? 「真是愚蠢的一個樂章」 ,他說。從來沒有人真正知道公眾在想什麼。
(但第五至少第二樂章很美。)你知道嗎?第一鋼協的第二樂章才是最美,篇幅又是最長的。這差不多就是一首單簧管協奏曲,鋼琴與單簧管有動人的對話。
「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
© Marco Borggreve
指揮/演奏過貝多芬全套鋼琴協奏曲數百次之後,您覺得這種演出方式有什麼得失之處嗎?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莫扎特、貝多芬、還有很多音樂家也做過同樣的事情。這只是大型的室內樂,僅此而已,這種演奏的功夫在排練中。實際演出時,你會發現指揮其實並非總是必須,除非你演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
我和世界上很多樂團合作過,沒有指揮演出時,他們能夠感知到自己的重任,大家更注意聆聽彼此,這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創造音樂的過程。
▲ 布赫賓德&德勒斯登國家管弦樂團廣州演出花絮 2019.5.15/16
和現場相比,錄音缺失了三樣東西:緊張、情感、自發性。錄音可以重複,現場不可以。現場演出是有張力的,哪怕是錄音,我也喜歡現場錄音。如果是在錄音棚,我希望有一定數量的觀眾在場。
「 這種自由需要等待,等年紀漸長。 」
© Buchbinder.net
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全集你錄製了三次之多,原因是什麼?
我第一次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是三十多歲。三十年後,著名的音樂評論家約阿希姆·凱澤跟我說: 「魯迪,你要再錄一遍全集。」 我說: 「不,太辛苦了。」 「你必須要再錄製一遍,因為你現在更自由了。」 這種自由需要等待,等年紀漸長。貝多芬至為浪漫,年輕人不一定懂他的自如和隨性。
除了古典音樂,聽說您也很鍾情於弗蘭克·辛納屈的歌曲,喜歡的理由是什麼?
我不喜歡條框,古典、流行、爵士,對我來說沒有邊際,只有好壞。弗蘭克·辛納屈是個天才,和披頭四、奧斯卡·彼得森一樣。彼得森甚至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我和他互相欣賞,也曾經想和他合作。
沒有,完全沒有。生命不息,演奏不止。 ■
© Marco Borggreve
採寫 / 翟佳
視頻 / 羅彬 李建通
本文為星海音樂廳獨家專訪,部分圖片源於網絡,如需轉載,請與我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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