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像《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這樣觸動、甚至是震撼我的電影，已經是深夜，而我久久無法入睡，不得不爬起來寫完這篇影評。
大多數動畫是給孩子看的，而有的動畫卻是給成人看的，我想，這也是國產動畫電影跟迪士尼電影、宮崎駿電影的區別。當然，國產動畫停留在低智商階段，也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動畫才能在電視上反覆播放，正如低俗的網絡小說才能佔據書店最醒目的位置。但我們仍然不能忽視一個真相，那就是國產動畫確實在進步，比如前不久上映的《大魚海棠》，從畫面和人物設置來看，它仍然是平面的，在如此發達的信息化時代裡，它的技巧並不算有多高明，但它所創造的意境是恢弘、博大的，並且融入了中國古典哲學元素。它的內部構架也是多向度的，並非是單線條，而是有多空間的轉換。我欣賞它的最主要原因是，無論是主題，還是人物的名字，都體現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另一部《捉妖記》，其實可視為真人版動畫，無論從視覺上還是思想內核來看，都具有明顯的進步。
閒言少敘，接著來說這部日本動畫電影。電影裡創造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我們人類世界，一個是微小的小人兒世界，即借物一族。借物一族必須依靠從人的家裡借東西來生存，借方糖、紙巾、酒瓶、電跟瓦斯。借物一族的14歲少女阿莉埃蒂一家，住在一座房子的地板下，那座房子裡住著一位年老的女主人、女僕，還有來休養的少年，翔。阿莉埃蒂在草叢間採摘花草時被翔看見，當阿莉埃蒂跟隨父親去借物，這種被人類發現了的恐懼進一步加深。
一部好的電影就跟一部好的文學作品一樣，可以從多方面解讀，也就是「誤讀」，如《紅樓夢》，有人讀出愛情、政治、女性命運等，而我更願意從時代盛衰的規律，人與天道輪迴之間、俗世與宗教之間的關係等去解讀。一個人對一部電影的解讀，跟他個人的生活經驗，閱讀經驗，性格、思想等相關，這就是說，每個人心底有一個不同的「感應區間」。這部電影，如果你從故事本身去看，你看到的將是一個溫馨動人，給人光明和希望的正能量故事，在看之前，你可以先準備好紙巾，看完之後，你可以擦乾眼淚，然後相信每一條街道都很美好，那麼，我們也就沒必要再談下去了。
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裡有一個章節寫到，「我」躺在院子裡，嘴裡含著一塊石子，而這塊石子也許就是一個宇宙，石子上面有一個小男孩，他和他的宇宙被「我」含著。也許「我」院子裡的石子也正被一個小男孩含在嘴裡，「我」和「我」的宇宙被含著。以此類推，那麼高於「我」的存在即是上帝。而我們湘西崇尚萬物平等，可以說是一種泛神論，我們沒有一個主導我們的神，這也是我尊敬、但不信仰任何宗教的原因。翔和阿莉埃蒂是平等的存在，是兩個既有交集，同時又平行的存在，我想用這點表示，我並不贊同「一件事物不能同時存在而又不存在」的定律。
「借物」本身就牽涉到「兩者」之間的問題，需要「兩者」的共同參與，「借物」這個行為才得以完成。一方面，阿莉埃蒂說，從我們先輩開始，我們就一直如此生活。翔說，那你們沒有被人發現嗎。阿莉埃蒂不確定地答道，也許沒有。阿莉埃蒂一家三口是附近僅存的借物一族，顯然，她的先輩們肯定是被人發現了，有的受到迫害，有的被抓（就像女僕後來抓住她媽媽一樣），有的搬家遠走。另一方面，翔把方糖送到地板窗口前，翔的大貓終於不再惡狠狠地對待阿莉埃蒂，阿莉埃蒂握著翔的手指流下眼淚，並祝願他永遠安康，快樂幸福。這些都是兩個世界之間的交集，只不過是交集的不同形式。
在沒被發現之前，艾莉埃蒂一家安靜地生活在地板下，一片月桂葉可以用上一年，一根大頭針可以用來做防身利器，跟蚱蜢爭搶食物，躲避癩蛤蟆的追捕。被發現之後，在翔和另外一個靠狩獵為生的借物族人斯皮勒的幫助下，他們以茶罐子為船，在森林的小溪裡，順水漂流。他們將背負著全部家當，拄著拐杖，在山石間跋涉，看到野貓了就躲在石頭下，屏息靜氣。他們的腳會被荊棘所傷，然後嚼碎草藥塗上，用傷痕遍布的手掌撥開草葉，在繁茂的叢林間穿梭。他們尋找居住的地方，就像我們人類的先祖。如果翔的心臟手術順利，他能存活下來，那麼他會一直珍藏阿莉埃蒂送給他的發卡，把它保存在箱子裡，密封的小玻璃櫃裡，將來，當他向那些老去的人，向他的兒女、子孫們說起這個發卡的故事時，沒有人會相信，但它不是傳說。借物一族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安靜地生活著，又或許，它們已經滅亡。這條平行線也許一直在延伸，也許它已在某個地方中斷。
下雨天，你把頭伸進一片藤葉下，看見一隻瓢蟲正沿著藤爬行，它慢慢地、努力地爬，當你走回家已經吃完晚餐，它才爬到房頂，開始吃飯，產卵，養育下一代。在你房子的另一面牆上，另一隻瓢蟲從葉柄處咬斷一片葉子，抓著它當雨傘，站在窗臺上望著你。你一腳踩塌了一座蟻穴，踩死數百隻紅螞蟻，它們會繼續從遠處運來泥土，重築房屋，等著被暴雨一遍遍衝刷，又一遍遍重築，它們想再築，發現沒有泥巴了，那些泥巴被生活的風雨衝得太遠了。當你今天晚上睡覺時，也許就有一個借物小人來你家裡借東西，薄薄的一張衛生紙，小小的一塊方糖，一小滴金龍魚油，他們要花費整整一個晚上搬回家。他們借走的東西太微不足道，所以你不會發現家裡的東西被動過了。想想，你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它看起來平淡無奇，似乎只有上班下班，被老闆娘炒魷魚，吃飯睡覺，跟伴侶做愛，送孩子上學，但其實它複雜得如同星系。時空與時空之間永遠是這樣的關係，其實表達時空關係的電影很多，我很喜歡的導演諾蘭，他的作品就做得非常好，但《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是一部動畫電影，能將這方面展示得如此立體，自然、不露痕跡，確實令人讚嘆。
另外，我想附加一點，或許由於我是少數民族，這部電影帶給我的衝擊要比一般人力度更大。我們土家族全國人口有八百萬人，而一個長沙市的人口有大約一千萬，北京市的長住人口有大約三千萬，放在整個中國，我們的數量就是阿莉埃蒂的族人（借物小人兒）相比翔的族人（人）的數量。很遺憾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堅守都在缺失——當我走在繁華都市的大街上，有時，我內心會感到恐懼，我感到正站在一個尷尬的支點上。有時，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接受，去妥協——儘管許多學者也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僅僅是從文化上考慮，而我，是帶著深深的情感。
現在，如果你決定去看一看這部由米林宏昌執導，宮崎駿編劇的電影，我會很高興。
201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