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漸行漸遠的「郭敬明」
我的高中是在江邊的縣城上的。我記得校門口不遠處有一個簡陋的書吧,像我這樣喜歡讀書的窮孩子可以在那裡租書讀,幾毛錢一天。書架上放著盜版的《韓寒作品集》《郭敬明作品集》《安妮寶貝作品集》《張小嫻作品集》《張愛玲作品集》,以及衛慧的《上海寶貝》、王朔的《過把癮就死》、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易中天的《品三國》和曹雪芹的《紅樓夢》。還有一些其他的書,記不太清楚了……
那是網絡文學興起的時代,也是魚龍混雜的時代。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陸續讀郭敬明的《幻城》《夢裡花落知多少》《愛與痛的邊緣》《左手倒影,右手年華》。
坦白說,《幻城》和《夢裡花落知多少》真的驚豔到了我,我當時還是個青少年,孤陋寡聞、涉世未深,整天都過著「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對郭敬明筆下描述的情感深有共鳴。只是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兩部作品被爆出來涉嫌抄襲和洗稿。
漸漸地,班上經常有女孩子偷閒讀他的「最世文化」出的雜誌《最小說》,裡面的照片和行文風格在當時也很新穎,跟我們在作文課上寫的那種假大空的八股文很不一樣。那個時候,郭小四已經在開始打造他的文學帝國,躺在上海價值幾千萬的有天台的房子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高三的時候,接觸到他的《夏至未至》,我已經開始讀不下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沒有變,是我變了。因為那時,我心儀的姑娘已經在給我推薦杜拉斯的《情人》了,見過好東西之後,還怎麼能忍受停滯不前的小四?
《悲傷逆流成河》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沒興趣了。那時候,我已經在大學瘋狂地讀易中天、周國平、王小波和韓少功了。
後來,他改行當起了導演,把自己在《最小說》連載的《小時代》改編成電影。那年我在深圳,已經步入社會工作,被一個長相美麗的姑娘邀請看了這部電影(片子是她選的)。從電影院出來,我渾身不自在,像吃了只死蒼蠅一樣難受。此後,我再也不想見到這位長相美麗的姑娘了。
但匪夷所思的一個現象是:《小時代》系列在票房飄升的同時,口碑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年輕群體不分青紅皂白,對《小時代》群起擁護;而真正愛電影的人,有些直呼「垃圾」,有些委婉地說「沒看懂」。
從流量明星和粉絲經濟中嘗到了甜頭之後,郭敬明又祭出了《爵跡》系列,但很遺憾,人們不但不再買他的帳,反而招來了一片罵聲——畢竟被「騙」過一次了。在路演現場,頂著巨大壓力的他,哭著說:「是不是因為我是郭敬明,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們才不會罵《爵跡》了?」
這時,一些火眼金睛的自媒體馬上站出來說,他哭不是因為被罵,而是因為電影票房上不去,投資人的錢收不回來。畢竟,高票房的《小時代》也被罵,但也沒見他哭。
l非議不斷的「郭敬明」
這些年,一向「笑得強大」的郭敬明,只要一出現在公眾視野,就總會引來非議不斷。
起初是因為抄襲官司,百般狡辯,不認錯,不道歉;後來是因為粉絲電影和資本運作,幾乎觸到了電影藝術的最下限;再後來是以評委身份出席《演員請就位》,與名導大咖同臺「點評」實力派演員和流量明星;最近的一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給「每天給自己加油打氣」的演技小白何昶希一張S卡,還引用黑格爾的偽名言,強行自圓其說。
像他這樣的招黑體質,不去《吐槽大會》當主咖,真是有點可惜了。
坦白說,無論是他個人自身,還是他的作品,確實有不少槽點。
我不幸看了電影《小時代》,對於像我這種審美很傳統,卻擁有上萬部電影觀影量的影迷而言,面對《小時代》,就感覺看了兩個多小時的幻燈片和時裝走秀。
用傳統的藝術標尺來衡量他的電影作品(我一直在困惑,他那玩意兒算電影嗎?),最大的問題就是:膚淺和浮誇,形式遠大於內容。不能說它沒有內容,只是實在少得可憐。
這麼一位飽受爭議的商人,一個電影行業的門外漢,當我們對他(包括他的個人作品、價值觀以及背後的社會現象)心生厭惡的時候,還要問:為什麼《演員請就位》這樣的綜藝節目,還要請他做評委呢?而在陳凱歌、爾冬陞和李成儒這些行業內的前輩面前,他還能如此放肆?
首先,自然是他有話題性。有話題性就能帶來收視率,有收視率才有廣告收入,才有人關注到這批演員和明星。
其實,是他本身自帶的粉絲和流量。後臺的大數據不會騙人,「郭敬明」這個符號所帶來的變現能力,是可以用真金白銀來兌換的。
還有,就是他自己也有高超的商業運作能力。在這一點上,他比韓寒要強,跟後輩李誕不相上下。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有急切的願望,想通過這個舞臺證明他自己。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抓住每一次機會,不惜和老戲骨李成儒吵架,不惜被前輩陳凱歌和爾冬陞看笑話,更不惜破壞節目的遊戲規則。
那麼接下來就有一系列的問題:他的資本、粉絲和流量的背後,蘊藏著什麼?是誰在「擁護」他、「供養」他、給他「撐腰」?
從他的發家史,以及他電影作品的主題、內容和風格,包括與他合作的演員來看,他的衣食父母,一直都沒變過:就是不同時期的青少年。
郭敬明的「高明」之處也就在於此,他知道當下青少年的生理特徵、審美情趣、思想動態、社交方式,也知道他們的愛和怕……他總是牢牢鎖住這一群體:鐵打的郭小四,流水的青少年。
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會長大,但他們處在特定年齡段的共性是顯而易見的,而且,網際網路和商業文明也使得他們同質化越來越嚴重。至於不同代際之間的細微差別,也不過是亞文化部落的不同形態而已。這是郭敬明的制勝法寶。
接下來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青少年群體喜歡的是郭敬明式的膚淺和浮誇,而不是李成儒式的厚重與沉實?
這自然和這一群體所處的人生階段和成長環境有關。
l輕裝上陣的青少年
從普遍意義上看,處在13~23歲這一年齡段的青少年群體,在生理層面,是荷爾蒙趨於旺盛的時期。來自於性的內在訴求和衝動,驅動他們尋找同樣年輕漂亮或活潑帥氣的異性相互親近。
在這一階段,對於缺乏生活閱歷的他們而言,顏值即正義,形式大於一切,浮誇的東西,既彰顯個性,又獨特美好。對傳統的反叛和無視,也讓沒什麼歷史包袱的新生代,更理直氣壯地做一個自以為特立獨行的顏控。
同時,在心理和人格層面,這一階段又是他們自我建構的重要時期。他們的意識世界,需要一個甚至一批偶像,作為自我建構的參照系。
這些維度與商業文明和網際網路糾纏在一起,形成了這一群體獨特的「生理-心理-文化」結構。粉絲經濟便是這一獨特結構的一部分,並帶有強烈的非理性成分。
所以,為了討好這一類青少年,在郭敬明的電影中,除了風格的膚淺和浮誇,情節的不知所云,我們經常還能看到無釐頭地被過度放大的情緒和情感。雅稱:為賦新詞強說愁;俗稱:矯情。
但我們又要看到,這一時期的青少年,無論他喜歡的是郭敬明小說裡那些既浮華又脆弱的虛構人物,還是像蔡徐坤、鄧論、何昶希、範冰冰、蒼老師這樣的流量網紅,又仰或是馬龍、李娜、科比這樣的體育明星,跟過去我們的前輩們被忽悠去「向雷鋒同志學習」並沒有實質的區別。
激情澎湃卻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對偶像的剛需,與井底之蛙的烏合之眾對領袖的無限崇拜,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稍微有一點點不同的是,蔡徐坤、蒼老師和科比之流,是被商業手段包裝出來供粉絲們消費的,而雷鋒同志是因政治需要而被塑造出來供人民「學習」的。而歸根到底,這兩者都是老子「愚民弱民」的一部分。
當我們指責「郭敬明」、粉絲經濟、網路遊戲和抖音軟體在「毒害」青少年的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他們的現實處境和成長環境。
誰給過這些青少年真正高品質的陪伴和教育?誰真正懂這些新生代的年輕人?誰在乎他們?誰走進過他們?
至少在這方面,郭敬明做得比我們大部分的家長、老師和自以為熱心公益的知識分子們都好——無論他是出於商業目的還是自身虛榮心的滿足。
在家庭層面,且不說鄉村的留守兒童的問題,在城市的中產家庭,大部分父母都忙於工作而疏於陪伴孩子,IPAD和手機成了父母逃避責任的工具,逼到最後沒招了,就用錢打發走。
在學校層面,教的儘是一些假大空的玩意兒,思想固化、扼殺孩子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不說,連一堂像樣的藝術鑑賞課都沒有!誰教過這些孩子什麼叫真、善、美?有的只是那些在試卷上被灌輸的標準答案。考滿分的孩子,個個都活成了傻子。
在社會層面,孩子更沒機會深入接觸的不同層面,他們放學後,除了手機遊戲,就是各種培訓班。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孩子,你不讓他喜歡膚淺浮誇的郭敬明和何昶希,他還能喜歡誰呢?他還有能力喜歡誰呢?
還有一點值得提醒的是,當我們作為過來人,嫌棄當下的青少年在審美和認知上的膚淺和任性時,千萬別忘了,我們自己也是從膚淺和任性中走過來的。
《演員請就位》中的評委趙薇,年輕的時候,就是瓊瑤的《還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中的女主角,也是既膚淺又浮誇。但她後來執導出了口碑極佳的《致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還憑電影《親愛的》的出色表演而獲得香港金像獎的影后。
不用心急,生活遲早會教會年輕人走向深刻。而不願意走向深刻的,並不是當下「追隨」郭敬明的青少年粉絲們,而恰恰是郭敬明自己。
l韓寒與郭敬明
一直以來,韓寒與郭敬明兩人都經常被拿來相互比較和討論。的確,在這兩個80後身上,有著太多的共性,也共同見證著那一代人在商業發育和社會變遷中的迷茫與篤定,算計與熱愛。
初出茅廬時,韓寒和郭敬明都是小鎮青年,兩人先後在新概念作文大賽中脫穎而出,並最終落戶魔都上海。他們都從青年作家轉型做了導演,中途各自都還辦過雜誌。
所不同的是,郭敬明多了一個文化商人的身份,而韓寒多了一個優秀賽車手的身份。在私人生活和家庭建設上,郭敬明至今未婚,和名媛們頻繁出入於各類商業晚會;而韓寒已經結婚生子,人送外號「國民嶽父」。
在電影領域,郭敬明交出了自己的處女座,「幻燈片」《小時代》;而韓寒交出的處女座,是一部公路片《後會無期》。
但在本質上,他們倆又是兩個內在屬性全然不一樣的個體,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生命軌跡也越來越涇渭分明:一個擁抱資本,一個回歸平凡。
電影《小時代》明顯是流量和資本催生出來的結果,甚至後來的《爵跡》系列也是寄生在流量和資本之下的。而《後會無期》則是韓寒關於詩和遠方的寓言,後來的《乘風破浪》講的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小鎮青年如何理解他平凡的父親;到了《飛馳人生》,則直接表現他對賽車純粹而極致的熱愛。
2018年,韓寒發表了一篇文章《我也曾對這些力量一無所知》,文章以他自己的失敗經歷,表達了一個很鮮明的觀點:尊重專業,敬畏專業;不要拿你的業餘愛好,挑戰別人的飯碗。在見了天地之後,曾經在博客上幹翻過大半個中國文壇的少年韓寒,開始承認自己的「無知」了。
不僅如此,在採訪中,當有記者再問到他怎麼看待自己當年退學這件事時,他也坦然承認這是一個「失敗」,是因為自己無法勝任學業和考試才選擇退學的。言辭中,隱約能感覺出他並不希望後來人效仿他當年的做法,錯誤地以為退學是一件很酷很灑脫的事情。
這些年,我們看到一個日漸穩重成熟,卻依然不失熱情與睿智的韓寒,也看到他回歸平凡後對曬車的熱愛依然不減。
但在《演員請就位》中,我們能看到郭敬明明顯是在用自己的業餘愛好挑戰別人的飯碗。而且,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急迫感和危機感。他的那些匪夷所思騷操作,都在向大家傳達一個信號:他急於向大家證明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
這一方面,自然來自於資本和流量的壓力;另一方面,是他的自卑與心虛,畢竟坐在他旁邊的都是久經沙場的名導,被他「點評」的選手,很多也都是經驗豐富的實力派演員。他用什麼來證明自己有資格坐在那個位置上「說三道四」呢?
但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自己也已經不再年輕了。資本和流量都是動態的,看似總量不變或持續增長,但裡面的每一個個體,都不是不可替代的。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會像韭菜一樣割了又長,但已不再年輕的他,還能守住這塊陣地多久呢?
事實上,以他如此敏感的商業嗅覺和嫻熟的資本運作手段,如果對電影依然有熱情,完全可以做一個出色的製片人,而不一定要做導演的。香港的陳可辛就經常都說自己的主要工作是一名監製,順便做一做導演而已。可能郭敬明內心深處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吧。
l永不消失的「郭敬明」
郭敬明的《陰陽師》就快要上映了,電影院閒坐的時候,在牆上一不小心看到了預告片,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服化道都很華麗,已近中年的趙又廷,臉被修圖師修得粉白光滑,像剛被煮熟的雞蛋。感覺這部電影應該叫《修圖師》,可能會更確切一些。
我是不會去看這部電影的。作為一個了解並迎合年輕人的趣味的新生代導演,郭敬明的電影或許有新東西,或許很超前,且不被時下的老頑固們所理解和欣賞,但和我的審美確實不太合拍。
但我也不主張輿論過度地打壓他和他的作品。因為我知道,這樣的作品,我不喜歡,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喜歡。除了青少年學生,都市白領也是潛在的消費者。他們平時工作壓力那麼大,進電影院就是想放鬆自己,尋求一點感官上的刺激,但又不願動腦子……這樣的作品最適合他們。
當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喜歡這類形式和風格的時候,資本和流量也就會遠離他,「郭敬明」慢慢地也就會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了。
但我知道,永遠也不會有這麼一天。因為,從「熵」的角度來講,世界只會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混亂,熵值會一直攀升,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膚淺,越來越短平快。負熵只會出現在極少部分人和事上,而且代價極大。
所以,郭敬明之流所代表的確實是時代的普遍趨勢,就像在全球有那麼多人喜歡漫威的《復仇者聯盟》一樣。
義憤填膺的李成儒、陳凱歌和爾冬陞這些老前輩們,可能都沒有意識到:深刻並不是人類的普遍追求,快樂才是,而且是日趨膚淺的快樂,稍縱即逝的快樂!
郭敬明和抖音軟體給用戶們提供的,就是這種及時的快樂、即逝的快樂——無限接近人性中的最大公約數。
想一想,有多少人能抗拒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