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吧!哥哥》就像是寫了一半的男頻文,還沒有到逆襲的部分就戛然而止。因為它始終沒有突破現有的價值體系,要追逐的還是過去禁錮這些男藝人們的成功標準。它找不到自己的節目邏輯,為什麼一檔賣點應該是重新出發的節目,卻在鞏固已有的評價坐標呢?節目的立意建構不起來,只有衝突和話題找到了出口,最後這檔節目在觀眾眼裡不斷被精簡,只剩下了「去油」這一個核心表達。
拍攝海瀾之家的廣告後,時隔11年,印小天的舞姿又一次被大眾廣泛地討論。
這次是在綜藝節目《追光吧!哥哥》的舞臺上。作為21位參賽選手之一,他要在這個被稱作男版《乘風破浪的姐姐》的節目裡,角逐僅有的7個成團名額。節目播出,他的舞臺表現迅速上了微博熱搜,但評論的關鍵詞是:油膩。
「油膩」好像是這個節目最顯著的特徵。嘉賓鄭爽在節目裡吐槽:「男生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作帥?」這也是很多觀眾的心聲。但「油膩」只是這個節目帶來的錯位感的一種粗淺表達,它的背後,是一群在主流成功學裡的失意者們,在網絡時代語境下遭遇的又一次挫敗。
《追光吧!哥哥》裡,印小天第一個遇見的人是明道。他模仿了明道的一段花式鞠躬短視頻——在過去幾年裡,除了《演員請就位》第一季裡露過幾次面,短視頻的確是明道最出圈的「作品」了。
明道曾經是臺灣的「偶像劇王子」,印小天則是內地的「巖男郎」,兩個人分別在臺劇和海巖劇鼎盛時期擔任男主角,後來也都進入事業的下墜,在這個場合初相遇,不得不佩服節目組「苦心」安排。
印小天24歲出道,相當早,第一部作品是《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後來他又主演了同樣是由海巖作品改編的《一米陽光》。被海巖看中,除了年輕時的那張臉,和他的高起點也有關,中戲畢業,同班同學是陶虹和段奕宏。
現在說起來,記得印小天的人恐怕不是因為海巖作品,而是因為海瀾之家廣告裡他跳的那段魔性的舞蹈。在這則著名的廣告裡,他穿著五顏六色的襯衫,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接著跳了一段絢麗的踢踏舞,最後畫面裡響起廣告詞:「一年逛兩次海瀾之家,每次都有新感覺。」巧合的是,這次《追光吧!哥哥》裡,除了金星吐槽他「鬍子沒刮乾淨」、「老了」,他被網友群嘲的點還是因為舞蹈,「四肢無限延伸,跳得土味又歡樂」。
拍海瀾之家廣告的時候,印小天其實處在事業黃金時段。從2005年起,每年至少有3部以上他的作品在電視或大屏幕上映。有媒體在2006年評選內地的四大小生,他和黃曉明、佟大為、聶遠同時入選。2011年他上《非常靜距離》,主持人李靜介紹他,是「電視上你們常見的那個帥哥」。
但在此之後,接連遭受「插刀教」事件和騙婚事件,印小天幾乎消失了,他沒有再飾演過任何重要角色,經常大半年沒有戲拍。他在採訪中說,那時開始頻繁地做兩個夢,一個是2002年,他又回到了《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的片場,導演趙寶剛在給他講戲;一個是1994年,16歲的他考上中戲,成為中戲表演系史上最年輕的學生。這應該是他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兩個高光時刻,一個人沉湎於過去,大概率是對現狀不太滿意。到了40歲的當口,有一陣時間印小天頻繁地接受媒體採訪,被問的最多的問題也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過氣?
過氣,也是《追光吧!哥哥》請來的人的共同特質,大多和時代的輝煌擦肩而過。
陳志朋當初的組合小虎隊,是最早的頂流,但後來他被記住的只有模仿張國榮和出位的裝扮;被金星錯叫成井柏然的付辛博,從組合解散後就陷入了贏不了的被比較中,現在他的身份更多是穎兒的丈夫;《燃燒吧少年》裡出道的伍嘉成,一度是所在團體裡最有人氣的成員之一,但如今提起這個團,大家只會認識他的隊友肖戰。
還有扎堆出現的中國第一代男團的成員們,他們當時沒有在不成熟的市場裡紅起來。年輕一代的偶像李汶翰,上《吐槽大會》最熱的梗是「出道六年,歸來仍是素人」。他反覆參加選秀,在不溫不火的《青春有你》第一季裡以第一名再次出道,而無論是這檔節目的前身《偶像練習生》還是《青春有你2》,都是當年的綜藝爆款。年紀最小的丁澤仁,錯失了在選秀節目裡的出道機會,在一個運營不佳的男團裏白白地將熱度耗盡。
失意者們在這個節目裡集結了,他們當初都離真正的成功,或者說一線的位置,好像就差那麼一口氣了,與其說是《追光吧!哥哥》,不如說是失意者陣線聯盟。作為失意者,肯定是期望再翻紅的,但他們的狀態又和時代、市場、觀眾的喜好有一種錯位,顯得格格不入。
節目派來的第一個任務,要拍三張最有魅力的照片,別人都是當拍硬照,只有印小天把手搭在眉間,像是在眺望什麼,姿勢有一點滑稽,這就是追光的感覺,他解釋。
▲ 印小天追光圖片的相關微博話題為#印小天沙雕拍照#。圖 / 微博要說印小天完全不會跳舞,也不公平。
他是有舞蹈基礎的。多年前,他還拿過東方衛視《舞林大會》的冠軍。最近一年裡,他頻繁地上傳自己跳舞的短視頻,裡面涵蓋各種舞種。
這次《追光吧!哥哥》裡,他極其自信地將武術和中國舞蹈組合在一起,但是無論是哪個年齡段的現場觀眾,都沒有給他投太多票,他最終輸給了相聲演員燒餅。在他表演的時候,節目組屢次切到金星的鏡頭,她露出了微妙的表情。鄭爽的評論是,像是看遼寧臺春晚,還說他像一隻四處張望的湯姆貓。
不止是印小天一個人得到類似的評價,金星和鄭爽直白地指出了很多人表演上的可笑之處。「像青蛙」,「有肚子,需要減肥」,「跳女團舞跳太多」。節目播完,熱度最大的是兩位女嘉賓的發言。還有網友評價,鄭爽終於找到了最適合她的人設和定位,「毒舌少女」,毫無顧忌地在公開場合對準一眾男明星開炮,戳中了男權社會中被壓抑的女性觀眾的痛點。
▲ 杜淳在節目中的表現被評像大猩猩。圖 / 《追光吧!哥哥》至於誰最後成團,按什麼標準成團,已經不重要了,在節目裡,這只是給金星和鄭爽的評價提供一種正當性。如果說浪姐裡至少還有了解選秀市場的杜華作為一個符合基準線的評判者,那麼在《追光吧!哥哥》裡,沒有人知道要組成一個什麼樣的團,節目組也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標準或暗示。
但一定要成團,所以人人都可以做評委,不必顧忌哥哥們昔日的地位和成就,不留情面地用網絡時代的話語去評判他們。金星、鄭爽,以及觀眾,就是網絡時代話語的掌控者,而「油膩」兩個字,也成為最頻繁用來評價這些男明星的詞語。
因為自身的鬆散和市場對男明星的寬容,絕大部分中年男星都免不了被指出「油膩」的做派,說教、霸道總裁、突如其來的wink、老凡爾賽,哥哥們的「油膩」千姿百態,必須要被去除,《追光吧!哥哥》的導演金磊在開播前接受採訪就明確表示,節目組會幫助哥哥們「去油」。
僅僅只是油膩兩個字,其實也遮蔽了男明星們的真實處境。
浪姐最初宣傳節目要打破對女性的各種桎梏,年齡不重要,美不美貌不重要,是不是在唱主流認可的歌、做著主流認可的事,也不重要,儘管以一地雞毛收場,但整個過程中貫穿的這種理念,一直沒有改變。
到了男性身上,雖然桎梏不及女性沉重,但也同樣存在。如果說在男權社會中,對女性的標準是順從、賢妻良母,不要把野心寫在臉上,那對男性的標準就是成功。男性成功的標準也是單一的,娶妻生子,事業有成,就是成功的人生了。
和印小天一起作為雙男主出現在海巖劇中的劉燁,以及另外的「巖男郎」陸毅,還有和陳志朋一起出道的吳奇隆,無疑都是這種標準的踐行者。儘管近年來他們在演技上都沒有什麼讓人驚豔的作品產生,但此前有作品傍身,屬於成功者的範疇,後來又有愛妻護子的形象加持,更加符合主流語境,輿論也會對此寬容許多。到了黃曉明,此前「油膩」的集大成者,因為《中餐廳》再度翻紅後,擠入成功者之列,「油膩」最後也會被解讀為「明學」。
而對印小天和陳志朋來說,因為缺乏主流社會認可的成功,一旦有絲毫偏差的行為,就會被群起而攻之,甚至落下「瘋」的名聲。印小天被騙婚,其實也是受害者,但嘲笑者眾多;陳志朋裝扮再怪異,也是一種自我選擇,但也成為他被輿論攻擊的一個點。
除了「自黑」,男明星們好像也沒有別的應對辦法。相比起浪姐裡有反抗精神的女明星們,他們更願意接受成功學的標準。印小天就回應了鄭爽的吐槽,他在微博上發了自己和湯姆貓的對比圖,說決定接受這個設定。
節目裡第一次投票是哥哥們內部投票,印小天得到了最後一名,金星問他,你是不是人緣不好?他用玩笑化解了這個提問,突然又說,「我好歹是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第一次公演表演前,他接受採訪時再次說到,「我都拿了金雞獎男配角了,我不怕輸。」
這是印小天迄今為止在主流成功學裡獲得的最大肯定,他仰仗著這個獲得信心。不止是他,其他的哥哥們在表演時也或多或少透露出那種對於過去所獲得的主流成績的懷念。陳志朋還在唱小虎隊時期的《青蘋果樂園》,說有帶給觀眾們一個快樂的童年。甦醒對艾福傑尼喊話時說:「我rap的時候,你還沒上電視。」
而他們來到這檔節目的理由,都直白又乾脆,為了舞臺、作品、想演的角色,統一來說,是為了接近他們心中的成功。《追光吧!哥哥》的文案也像是一本男頻文的寫作大綱,它這樣定義哥哥們要追的光:「男人突破桎梏的力量,男人不畏前險的勇氣,男人終其一生的追逐與信仰」。它們最終其實都指向同一樣東西——世俗意義上的男性成功。
但是《追光吧!哥哥》就像是寫了一半的男頻文,還沒有到逆襲的部分就戛然而止。因為它始終沒有突破現有的價值體系,要追逐的還是過去禁錮這些男藝人們的成功標準。它找不到自己的節目邏輯,為什麼一檔賣點應該是重新出發的節目,卻在鞏固已有的評價坐標呢?節目的立意建構不起來,只有衝突和話題找到了出口,最後這檔節目在觀眾眼裡不斷被精簡,只剩下了「去油」這一個核心表達。
哥哥們其實甘之如飴。他們過去依附於這樣的成功學,現在也依舊相信它。「成團」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種時髦的成功方式,意味著可以獲取現今最重要的流量。
印小天將他的金雞獎獎盃帶到了節目組。幾乎每一個哥哥都抱過它——印小天會把獎盃塞進他們的懷裡,讓他們體驗一下得金雞獎的感覺。而哥哥們都會配合他,或真或假地發表一些獲獎感言,感謝一路相伴的人,謙虛地說自己還不夠格。
這些都比不上印小天真正的獲獎感言。2020年11月28日,當頒獎嘉賓宣布第33屆金雞獎最佳男配角是印小天之後,他激動地說:「小天能行!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找我拍電影!」然後他唱了一首歌:「瓦藍藍的天上飛金雞,我在廈門眺望北京,側耳傾聽那評委的聲音,望眼欲穿把金雞獎領。」
在節目的一個花絮視頻裡,他帶著這座獎盃起舞,做了一個大鵬展翅的動作,把獎盃託舉過頭頂。鏡頭掠過他,聚焦在他的手,又移動到獎盃上。獎盃高高的杯尖直指著太陽,就像指著一個偉大的男人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