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仲春,應《中國企業報》主任記者牛春英邀請,決定去採訪一位海洋地質學家。院士名曰劉光鼎,是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的一位院士,被稱為「中國海洋地質之父」。他是我國最早在海洋裡尋找石油的開創者、奠基人。這是一位國家英雄啊!
歷經三年多的採訪和撰寫,2008 年11 月,三十多萬字的紀實作品——劉光鼎院士的傳記《天降大任有斯人》正式出版,銷量可觀,我如釋重負。說句心裡話,絲毫不誇張,絲毫不粉飾,我真的很認真,空前的認真!在尊敬和崇拜中,在關心和熱愛中,書寫著每一章,每一節,每一個字。
多年來,寫過詩歌,散文,小說,但只因為採訪了劉光鼎,書寫了他的傳奇一生,才知道了何為海洋地質,何為地球物理,也才知道了石油是怎麼來的。從此,心裡多了一個為國獻身的人,多了一份牽掛,一份惦念,更多了一個榜樣!國之棟梁,人之才俊,像尊重父親一樣尊重他。訪完了人,寫完了書,我和先生也開始了酷似兩代人的親情般的交往,他比我父親小兩個月,我稱他劉老,有時也稱先生。
訪 後 篇
讀者常向我提及劉光鼎院士,說他的成功,論他的才華,讚美他完美的人生,是的!論及人的一生,一言難盡,有句話說,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一個有成就的人,首先應該貢獻於他的國家,在先生學子時代去陝西實習時,是懷揣著原子彈的夢想去的。美國的兩顆原子彈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讓日本軍國主義全軍覆沒,讓日本廣島和長崎的土地成為焦土。為了祖國的強大,為了人民的安全,年輕的劉光鼎,立志要研究原子彈,而指導陝北實習的我國著名的石油地質學家陳賁卻改變了劉光鼎的一生,陳賁說:一個國家要強大,首先要發展,要全方位的強大,即便有了原子彈,但其他方面仍很落後,國家的綜合國力還是得不到提升,國家仍然不能從根本上強大,目前國家最急需的是石油,沒有石油就等於貧血。年輕的劉光鼎幡然醒悟:我們的國家幅員遼闊,礦產豐富,要有人去發現它,尋找它。再說,沒有石油,原子彈談何爆炸?!這次談話,劉光鼎放下了原子彈夢想,為了祖國去尋找石油,為了祖國的石油事業去貢獻自己的一生。一個多麼崇高的偉大的靈魂。一個把全身心交給祖國的人,一個絕好的完美人生。
我也時常想起先生完美的愛情。夫人宋仲和,是北大物理系主任,上學時成績優秀,品行端莊,「文革」時先生被困南京,挨鬥遊街,夫人衝破重重阻力趕往南京,陪鬥挨打,沒有住處,深更半夜兩個人只好在大街上行走,即便是這樣,夫妻二人也是互相支撐,對祖國懷著美好的憧憬。作為親自採訪的作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先生在「文革」中的精彩表現,他被穿上黃馬褂,被遊街,被站在臺上按頭,在一次批鬥會上,一個造反派上來就要動手打人,先生急中生智,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教育那個窮兇極惡的造反派,為了讓他知深淺,少傷人,先生伸手一拽,僅輕輕使用了一個「懷抱琵琶」的太極動作,那個造反派就像紙人一樣被拿了起來,先生再一鬆手,他就被摔在了地上。從此造反派望而生畏,再也不敢動手動腳了。
更讓人叫絕的是,在「文革」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時候,先生竟從造反派的眼底下充滿智慧地返回北京,回憶那段歲月,他說:「我有太極功夫,造反派不敢再打我了,可是太無聊了,時間都浪費了,研究沒法搞了,我要回北京,哪怕躲到圖書館裡去看書呢。」逃跑的故事異常生動幽默:一個炎熱的中午,三個造反派看著劉光鼎一人,劉光鼎說,借一支煙抽,再借一支抽,再借一支,三支煙過後,造反派煩惱地一揮手,自己買去吧……此時的劉光鼎迅速走出大門,飛快地拐了幾個彎,確定身後沒有造反派跟蹤,坐上了從中山陵開來的公共汽車,又在大行宮下了車,幾經輾轉一路逃回北京。
雖然他損失巨大,一家人也曾萬分痛苦,但每逢談及「文化大革命」時,他總是心態平和,沒有激烈言辭,即便談到打他的造反派時,他也只是平淡的一笑:「事情沒有一帆風順的,國家也一樣。沒有什麼不能理解,我永遠屬於祖國。」多麼博大的胸懷!
還有的讀者向我提起,劉光鼎院士真是能人、才子,能打太極,有著作,還能寫詩填詞,怎麼還愛看武俠小說,讀金庸作品!每逢人們談論至此,我也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個詞「完美人生」,一顆赤誠的心交給祖國,一身卓越的本領彰顯了自己。然而完美人也是需要毅力的,僅舉一例,自打年輕時認識了朱夏、業治錚,三個人就成了酒友、煙友,工作太累,研究太辛苦,也的確需要煙的慰藉。話說20 世紀80 年代的舊金山,劉光鼎去開深海大洋鑽探會議。賓館裡的晚上,劉光鼎拿出一支煙,剛一打火,警報響起來了,警察進來了,不許吸菸。是的,在美國賓館裡是不許抽菸的。劉光鼎狠狠地把煙掐碎,從此與煙斷絕。回國後一盒盒的萬寶路都送了人。因為他要常出國,去學習,去做課題,索性把煙戒掉。如果連煙都戒不掉,還能幹什麼事,還談什麼為了祖國!
的確,這樣全才的人真是鳳毛麟角,學地球物理的去搞海洋,且成績斐然。太極打得耳邊生風,詩詞寫得精彩絕倫,金庸讀得滾瓜爛熟,毛筆字寫得蒼勁有力。
讀者常談,我也常想,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精彩了,太完美了。
無疑,他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唯有兩點,是先生認為自己不完美的。一個是年輕時自己在海上漂泊三十年,航遍祖國渤、黃、東、南四大海域,卻苦了他童年的一雙兒女。夫妻二人只好把孩子放在天津的姥姥家。另外一個不完美,就是先生自我戲謔地喝酒,喝大酒,喝高度的酒。先生常常引以為豪地說:「我父親就是酒仙,國立青島大學的酒中八仙,其中就有我父親劉本釗,還有梁實秋、聞一多、蔡元培、楊振聲……著名的酒中八仙。」說到此,先生就哈哈大笑。
記得傳記寫完之後,每每和先生通電話,或先生打過來或我打過去,也偶爾談及先生的飲酒,我笑著問他:「劉老,您還喝酒麼?我這裡可有好酒。」電話那頭,先生笑呵呵地說:「老太太不讓喝(老太太既指夫人宋仲和),老太太是好心,我應該遵旨。」哈哈一陣大笑,我把電話打給了跟隨先生幾十年的司機寶林,詢問先生的酒況,寶林說:確實喝得少了,我們都跟著,在旁邊保衛著……我說,既然還喝,反正也喝,我去時就把酒帶過去啊!朋友送給我的,九幾年的,高度北大荒老酒,東北名酒。幾天之後,滿滿一箱20瓶放到車上拉過去了,先生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隨口吟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接下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先生一臉俏皮,像個中學生;曹操怎麼說?我和先生一起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哈哈哈哈……後來我的一個學生在貴州開店,出售茅臺酒廠出的各類醬香酒,我也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他,我知道他不多喝,且有人陪伴,多是大家替他喝,他有一群好弟子。郝天珧、江為為等人都跟隨左右,他們對先生都是一種父親的愛,我多次都被深深地感動。
2015 年以後,發現先生日漸消瘦,我就經常帶著兒子大壯去看他,給他以安慰,讓他知道有很多人崇拜他,關心他,還時常給他帶一些紅燒肉,郊區的玉米小米。
餘音繞梁,曲終人不散
2018 年8 月7 日晚,我和兒子從蓮花山果園採摘回來,準備一兩天把水果帶給先生,順便看他,走到26 號樓時兒子手機叮咚一響,一條新聞推送,劉光鼎院士逝世,我和兒子把果籃放在了地上,驚愕了許久許久,暑假初期,本想去看望先生的,知道他身體狀況不佳……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麼早,如此的八月七日,如此的先生生命的最後一天。
回憶像潮水一樣一波波湧上心頭,上次見面是2018 年的1 月24 日,我和兒子大壯同去,正逢郝天珧主任的學生結婚,約我們同去吃飯,但我們沒有去,一是忙,家中有90 歲老母,二是也不願充當不速之客,給郝主任添麻煩,眼看著江為為攙扶著先生下樓,我隨在身後,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在樓下,和先生告別,和大家告別。看著先生顫巍巍地上車,我和兒子也開車走了,那一次竟成永訣。留給今天的,就只有回憶,只有遺憾,只有心痛了。
原本想,讓學影視攝影與製作的兒子給先生做一個片子,早就想讓攝影大咖董佔東去給先生拍幾張照片,還有幾箱好酒給他和他的弟子們留著,還想讓先生寫一幅字,還曾想等天涼一些扮演一次寶林的角色,開車拉著先生去趟地壇公園,尋找他當年練太極的地方。2013 年以前,地壇公園的四季書市,我次次到場,一邊購書,一邊尋找先生當年練太極拳術的地方。
越想越遠……
想起寶林曾帶先生來我家,他們去喬波滑雪場開會,寶林把先生放在我居住的馬坡花園,又去接別人了,我和先生聊了一會兒,給先生榨了西瓜汁,現在回想起來,我是何等的愚蠢,先生有糖尿病,怎麼能喝甜果汁呢!
越想越遠……
在2005 年採訪時,在先生的辦公室,談起先生的書法,先生從裡屋拿出一副他寫的字,讓我看,讓我欣賞,我看了幾眼就放在了桌子上,過了一會先生又拿回屋裡去了,我現在設想,先生肯定是願意我把字留下。回想起來,先生把字拿回屋裡的那一刻,有些悻悻然,我是多麼不懂事!
不想再回憶,不想再寫了。
2018 年8 月13 日,我帶著兒子來到八寶山東廳與先生告別,目睹長長的告別隊伍,看到了一張張臉上悲悽的神情,我又想起了他無比高尚的人格魅力,又想起了當年採訪時的一個個情景。王光宇反覆對我們說:「談中國海,談劉先生,你們一個電話我就過來,我從廣州立刻飛到北京。」
同濟大學的王家林教授在採訪時多次表示,你們來上海,我接待你們,來同濟大學看看,來看看劉先生當年曾付出過、工作過的地方。
還有厚重的語速緩慢的歐陽自遠,說:「劉先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為國家他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我又想起了先生八十大壽的宴會上,郝天珧主任攙扶著他,在大家中間走來走去,先生和大家問候打招呼,當先生走到我的桌邊時,我說:「90 歲還在這裡見!100 歲才是您的目標,先生滿臉笑容……」
活生生的先生走了,可親可敬的長輩走了,一去不復返了。生命只有一次,死而不能復生,我把悲痛鎖在了心裡。
大家排隊走過先生身邊,一一向他告別,我帶著兒子,向他走近,據說天邊有天堂,人死後會去天堂。我突然想起了先生的好友,被業內稱之為海洋地質三劍客的朱夏、業治錚,我的心裡略略感到欣慰,我俯下身,對先生說:「劉老,您慢慢地走,一路上別太累,朱夏、業治錚在那裡等您,您不會孤單。您的生命在我們這裡逝去了,會在那裡獲得重生。事物是互相轉化的。這邊失去了您是壞事,但在天堂卻變成了好事。我們忍痛捨去您,朱夏、業治錚在那裡歡迎您。三劍客,三聚首,一塊兒喝酒,一起抽菸,天堂那裡不禁菸,茶餘飯後在一起,說海洋,說石油,一起搞研究,一起說勘探。您不會孤單,那邊的生活一定很幸福。」
隊伍很長,我不能再說了,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說,先生您走好,您的靈魂一半去了天堂,一半肯定留在了海裡,中國的海洋裡尤其是渤海海域,您戰鬥時間最長的地方,每年的夏天,我會驅車到那裡去尋找您的身影。我相信,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您也會和太陽一起浮出水面。我們會向您招手,向您致意,您會永垂不朽。所幸,您的採訪錄音都還在,所幸,在您日漸消瘦的2016 年,與您的一張合影還在。
尊敬的先生,再見了!
我相信曲終人不散,餘音仍繞梁,正像郝天珧研究員說的,先生走了,我們還是朋友,先生的精神永存,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
此時,夜已深,稿件寫到結尾處,內心又湧起無限波瀾……無論說什麼,寫什麼,先生畢竟走了!為祖國海洋石油做出巨大貢獻的劉光鼎院士畢竟成為了虛擬,他確確實實不在人間了!我不由走出室外,萬籟俱寂,我仰望天空,我凝視大地。忽然遠處傳來譁譁的水聲,聲音越來越大,更似驚濤拍岸!怎麼會呢?我這是在陸地,在平原,在北京。是幻覺麼?我不知所措,在我面前,分明湧來了一波波海水,而且是從不同的方向來,從渤海,從東海,從黃海,從南海……接著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劉光鼎院士從海水中緩緩走來,微笑著招手,此時,一輪圓月也浮出水面,升上天空。海上生明月!明月此時有!中國的海洋地質之父——劉光鼎院士和月亮交叉重疊,時隱時現,恰似人間仙境!驚呆的我不知所措……
本打算今年暑假去葫蘆島,去先生早年尋找石油的地方,在那看海上的日出,在那去尋找先生的身影,但今天,夜深人靜的此時此刻,我竟然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海上升起的明月,看到了劉光鼎院士。
我不相信這是幻覺,我相信這是真實的客觀,真實的存在!我雙手合十,深深的叩拜!叩拜!再叩拜!
我轉身回到屋裡,坐在電腦前……
文章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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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編自《劉光鼎先生追思集》(朱日祥等主編. 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8)一書,有刪減,標題為編者所加。
ISBN 978-7-03-061937-2
責任編輯:張井飛 韓 鵬
本書以眾多劉光鼎院士的故交、朋友、同事、弟子的回憶文章記述了劉光鼎院士在不同時期的人生經歷,展示了他作為一名戰略科學家的學術成就、治學方略、家國情懷以及為人之道。這些紀念文章從不同的側面,勾繪出一位形象生動的老科學家的人生路徑和學術生涯,展示出他強烈的愛國情懷,永不消退的事業心,樂於奉獻、不斷追求的高尚品德以及他對地球科學和社會進步所作出的貢獻。通過《劉光鼎先生追思集》,力求告慰劉光鼎先生在天之靈,並對青年學子的人生成長有所啟迪和幫助。本書可供地學專業的科研人員及師生閱讀,也可供自然科學史等專業學者參考。
(本文編輯:劉四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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