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嗣治,永遠的異鄉人

2021-02-13 美在高處

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這樣描述一戰與二戰之間,這個正處於「黃金年代」的巴黎:「巴黎永遠沒個完,每一個在巴黎居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人的回憶都不相同。巴黎永遠值得你去,不管你帶給她什麼,你總會得到回報。」

巴黎的文化,通常被穿城而過的塞納河所劃分。在塞納河右畔,是激進的超現實主義團體,居住著布勒東、艾呂雅、阿拉貢等超現實主義文學家;而在塞納河左畔,則是離開故國,來巴黎闖蕩的藝術家們。他們渴望著在這座兼容並包,又高手如林的城市中,獲得一席之地。

不同於「超現實主義」這樣明確的名稱,藝術史用「巴黎畫派」 來概括在塞納河左岸的這個藝術家群。巴黎畫派中,有畢卡索、夏加爾、蘇丁、莫迪裡阿尼、藤田嗣治等藝術家。

由於背井離鄉,身份的得失通常成為隱藏在藝術家作品背後的原動力。「貴公子」常玉,儘管在巴黎社交圈如魚得水,對待畫商卻採取「不合作」的方式,最終在蒙帕納斯的工作室,因煤氣中毒而去世。他的作品,也直到上世紀 80 年代才被畫壇重視。

與常玉不同,藤田嗣治這位「巴黎的寵兒」,極盛時,能使畢卡索在他的畫前,駐足三小時之久;而他極衰時,卻被貶為歌頌戰爭的幫兇,被故鄉日本拋棄,在巴黎逝世。他應該是最能闡述這種「身份的焦慮」的人。

1886 年,藤田嗣治出生在東京,是一個標配的「高幹子弟」:母親是幕府官宦家庭的女兒,父親是當時日本陸軍軍醫總監,兄長藤田嗣雄是法學教授。由於母親的過早離世,他的父親藤田嗣章,對他的管教格外嚴苛,並且希望他將來能夠子繼父業,成為一名令人尊敬的醫生。

自畫像,1931

良好的教育和嚴格的家教,往往是一對奇妙的化學劑。14 歲的藤田嗣治用信件的方式,向父親大人坦白了自己的理想:「我想成為一名畫家,請讓我做喜歡的事,我一定會成功給你看。」

他有志氣,藝術繆斯也有眼光。這一年,巴黎萬國博覽會召開的前夕,日本當局挑選了少年藤田的一幅水彩畫,將它拿到巴黎展出。能讓萬博會拋出橄欖枝,他的天才必定是耀眼的,他的個性也必定是特立獨行的。

1905 年,藤田嗣治考入東京美術學院油畫系。他的老師黑田清輝,以明亮外光的印象派式的畫法,為日本藝術家所著名。但叛逆的藤田不吃這套,他心中有自己的美的法則:

「指導我的黑田清輝老師說,要將黑色顏料從調色板上排除出去,這是不可理解的。我們作為東方人和日本人,熟知黑色的韻味,作為生命的黑色,為什麼不能在油畫中使用?我很快就決心在日本人的油畫中,使用黑色。」

1913 年 6 月,大學畢業的藤田嗣治,終於踏上了前往巴黎的旅程。到達巴黎後,因為手頭拮据,他住在房租相對便宜的蒙帕納斯「Cite Falguiere」中。同住在這裡的,還有莫迪裡阿尼和蘇丁等人。

在蒙帕納斯,他的西班牙畫家朋友爾蒂濁·德·扎拉特,帶著他參觀了畢卡索的畫室。眾所周知,在 20 世紀初,以畢卡索為中心的一批畫家,在蒙馬特高地掀起了現代主義的浪潮,並創作了第一幅立體主義作品《亞維農少女》。

畢卡索《亞維農少女》

畢卡索的作品,讓藤田嗣治感到了極大的震撼,甚至可以說,動搖了他所持的藝術觀。儘管在日本修讀油畫時,他對印象派的創作手法和視覺方式並不很贊同,但他畢竟是在日本國內美術學校,接受過系統油畫教育的學生,印象派對他或多或少都產生了影響。

而在巴黎,他親眼看到了「以新的形式毫不猶豫的大膽革命」,他決心立刻放棄在日本學到的印象派畫風。從畢卡索的畫室回到家,他就將黑田清輝老師指定的畫具,砸得粉碎。

自畫像,1936

初來乍到的藤田嗣治,不懂得巴黎藝術圈的運作機制。沒有打開他的社交圈,也就沒有機會接觸到藝術品商人,買他畫作的人因此寥寥。沒有收入來源的畫家,只好變賣自己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來換取生計,在冬夜只好燒自己的畫材取暖。

他標誌性的「西瓜太郎」式的髮型,也是在潦倒的那時剪的。起初修剪的原因是他付不起去造型店的費用,於是只好自己動手,採用了這個傻瓜式的鍋蓋頭髮型。這個髮型就像是他在巴黎文藝圈的個人符號,再加上那副圓框眼鏡,他的形象,已然令人過目不忘。

自畫像,1922

想要在巴黎揚名,擁有一個奇特的造型遠遠不夠。藝術家總得學會經營自己,換句話說,兜售自己。他開始出入舞會,結交更多的藝術家和模特。

有時他穿著和服,有時穿著希臘服裝,自稱為「蒙帕納斯的希臘人」,有時甚至穿著女裝。不久,巴黎就記住了這幅東方面孔。朋友們喚他為「FouFou」,在法語裡的意思是「迎合他人的人」。

與巴黎的生活相互磨合的同時,他也在磨合自己。接觸到了畢卡索、盧梭、蘇丁、莫迪裡阿尼等一眾畫家之後,他開始尋求藝術上東西方的融合。

與從前在法國留學的徐悲鴻、林風眠不同,傳統的學院教育對於藤田嗣治,毫無吸引力。每天 24 個小時,他有 14 個小時的時間呆在畫室,研究、練習他認為的自由的風格。休憩的時候,除了社交,便是到羅浮宮去看畫。

莫迪裡阿尼作品

藤田嗣治在形成自己的獨有風格之前,在各式各樣的風格和流派之間徘徊。他練習過畢卡索的立體主義,仿照盧梭創作過風景畫。而對他影響最深的,莫過於莫迪裡阿尼。

在藤田嗣治的許多人像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莫迪裡阿尼式的,削長扭曲的臉型、色塊平塗的眼睛,和曲線靈動的身體。在他的若干雕刻中,也可以看到莫迪裡阿尼帶給他的巨大的影響。

1917 年,藤田嗣治在巴黎舉行了他首次個人畫展,在此次畫展上,畢卡索在他的畫前駐足了三個小時,這對他無非是莫大的鼓勵。

這次展覽的,主要是以線描為主的水彩畫。在這些畫中,我們仍可以看到鮮明的莫迪裡阿尼風格。但與莫迪裡阿尼不同的是,他的畫作色彩更明朗,線條更清晰,人物動作更柔和,背景更平靜,整體就像是換上了西方人面孔的浮世繪人像。

甘納羅西塔,1923

西方世界顯然對藤田嗣治這種,將浮世繪和西方繪畫技法結合在一起的風格,非常感興趣。如馬奈、畢卡索、梵谷、高更等後印象派的畫家們,也已經就如何結合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畫法,進行了長久而頗有成效的實驗。

有了這些前人的鋪墊,藤田嗣治日後的大放異彩,是可以預知的了。藤田嗣治來到巴黎的這個選擇,是何其精準啊,巴黎與他是互相成就的。

側臥的吉吉,1922

真正使他在巴黎名聲大噪的,是 1922 年的法國春季沙龍展會。他的一幅《側臥的吉吉》,吸引了全巴黎人的目光。

藤田筆下「乳白色的裸女」的名號,也遍布了巴黎的大街小巷。在傳記電影《藤田嗣治》的開頭,卡車正載著藤田嗣治的一幅裸體畫駛向畫廊,連路邊賣水果的小販見到,都能認出這是藤田的作品,甚至能說出畫中模特的名字——當時被稱作「蒙帕納斯的女王」的「吉吉」。

側臥的吉吉,1922

東方人自古以來喜愛肌膚白皙的美人,莊子《逍遙遊》形容姑射山的神女是,「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白居易形容楊貴妃是「雪膚花貌」;日本的歌舞伎在表演時,從臉到脖頸都會塗上歌舞伎白粉。

藤田嗣治從此以「藤田白」在巴黎畫界馳名。對這種描繪裸女的方法,藤田嗣治說,在著手創作女性裸體畫時,他想開拓前人未曾涉及的新天地、新想法,「我們的祖先鈴木春信、喜多川哥麿,都曾描繪過婦人的肌膚。我既為日本人,理應踏著先人的足跡,去描繪人的肌膚。」

橫臥的裸女與貓,1923

西方畫家在尋找新的色彩表現時,往往尋求的是,如何以令人過目不忘方式運用色彩,如何突破古典繪畫的「真實」,尋求強烈的浪漫主義和表現主義的色彩呈現。

而作為東方人的藤田嗣治,更多的思考是「無色彩」(黑與白)和畫作本身的關係。因此我們在他的眾多裸女畫中,可以看到乳白色肌膚與黑色毛髮的對比,是如此鮮明,又是如此和諧。

女人像,1926

從日本漂洋過海而來的「異鄉人」藤田嗣治,在此時終於形成了強烈的個人風格。他畫中別人的影子越來越少,更多是他個人審美內的東西。藤田嗣治成為了「巴黎的寵兒」。他用東方人的情思,和東西方完美平衡的繪畫,徵服了巴黎。

1929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箭在弦上,藤田軸心國公民的身份,多少讓他在巴黎有些尷尬。於是在當年,藤田嗣治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日本,舉辦了多次個人展覽。之後他又前往南美,邊旅行邊畫畫。戰爭爆發後,他回到日本躲避戰火。

Moine Boudhistes Dans Un Temple,1928

藝術一旦沾上政治,就難以擺脫政治帶來的陰影;政治一旦開始操縱藝術,就難以擺脫意識形態的濫用。

在當時,日本軍政府將藝術作為宣傳政治、鼓吹戰爭的工具,成立了一個「大日本陸軍從軍畫家協會」。這些被挑選為「從軍畫家」的畫家們,被派往中國、新加坡、菲律賓等地進行「寫生」,藉以鼓舞軍人士氣。

Chat couturier,1927

藤田嗣治作為「從軍畫家」的這段經歷,使他獲得了祖國的短暫的承認。他的一些畫作,如《哈爾哈河畔的戰鬥》,用他高超的技巧,表現了日本軍隊的勇猛氣勢,讚美著勝利的時刻。而他的另外一些畫作,如《阿圖島玉碎》則表現的是傷亡慘重的日本軍民。

如果說前者,或許帶有迫於當局而不得已的緣故,那麼後者應當是他真實的感情流露,他說過:「在戰爭中,我只為那些可憐的士兵而畫。」

阿圖島玉碎

二戰後,日本美術界開始清算這些藝術家的責任(要我說,真是有些忘恩負義)。朝日新聞曾經撰文批評他:「不惜出賣自己的藝術資質,墮入平庸的寫實泥潭,對軍部阿諛奉承、卑躬屈膝……這種娼妓式的行為,不僅是他自身的恥辱,也是對全體美術家的恥辱。」

對祖國失望了的藤田,對此的評論只有一句:「畫家之間不要爭吵,祝願日本畫壇早日達到國際水平。」1949 年,他返回巴黎之後,再也沒有回到過日本。他說,「不是我拋棄了日本,是日本拋棄了我。」

回到巴黎之後,曾經的「巴黎的寵兒」在此時,已不像此前那般得寵。人們對法西斯的仇恨,轉嫁到藝術家的身上,曾經的藝術好友紛紛遠離。處在夾縫中的藤田嗣治,又回到了他當初剛到巴黎的境況。

在身份上,他是「日本人」,而日本已經唾棄他了,巴黎是他的第二故鄉,而此時的巴黎也以劊子手的幫兇的眼光,來看待他。

究竟應該維持「日本人」的身份,還是應該成為「法國人」?藤田選擇了法國,因為相比有些疏離的法國,對於日本他已經毫無眷戀。

「我歸來是為了在這裡永居;我想死在法蘭西,然後葬在蒙帕納斯公墓,莫迪裡阿尼的旁邊。」

仿佛是一種「看透」,步入老年的藤田嗣治,將自己沉浸在宗教畫當中,並且加入了若干慈善組織,試圖抹平過去留給他的傷痕。

73 歲之後,藤田嗣治正式受洗成為了基督徒,加入了法國籍。從此之後,他是「法籍日裔畫家倫納德·藤田·嗣治」,住在巴黎的郊外,創作宗教化和一些反映農村生活的作品,還造了一座小教堂,為它創作了壁畫。

1968 年,他被安葬在了這座名叫「和平聖母」的教堂中,雖然不是莫迪裡阿尼的旁邊,但也至少是一個較為完美的句點。

電影《藤田嗣治》的一句自白,也許可以概括他的大半生:「我越是行事乖張,活得越是瘋狂,就越接近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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