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關於我是如何送出一支日本毛筆的故事。發生地點,怎麼發生。這支毛筆是一位演員朋友送給我的,有段時間,他曾在日本和一些能劇演員一起工作。
故事的背景是一座市立遊泳館,位於巴黎一處頗受歡迎但不時髦的郊區,時不時地,我也成了那裡的常客。我習慣於每天下午一點過去,那是午餐時間,因此泳池不會那麼擁擠。
建築低矮,呈長方形,牆面材料是玻璃和磚塊。1960年代末建成,1971年開放。位於一個小公園內,那裡有一些銀樺和垂柳。
遊泳之時,你可以在泳池裡透過玻璃牆看到高處的柳樹。泳池上方的天花板鑲了嵌板,現在四十年過去,有些嵌板已經掉了。有多少次,我在仰泳的時候注意到了這點,同時也意識到了泳池的水正託起我和我在苦苦思索的故事?
這裡的空氣隱隱有點氯的味道。照亮每樣東西的光線不是來自上方而是來自下方,這是由於兩個泳池水面反射之故。聲學效果與眾不同:每個聲音都有輕微的回音。水平線而非與之相反的垂直線支配著這裡的每個地方。大部分人都在遊泳,從大泳池的一端遊到另一端,一遍接著一遍。那些站著的人,要不就是剛剛脫下衣服,要不就是剛從水裡上來,因此這裡幾乎沒有階層或等級的感覺。相反,到處都是這種奇怪的水平平等的意味。
大約1950年,費爾南·萊熱(Fernand Léger)畫了一組油畫,名為《潛水者》(Plongeurs)—遊泳池中的潛水者。這些畫作運用顏料原色,加以輕鬆簡單的輪廓,表現了正在享受閒暇的工人的夢想和藍圖,另外,由於他們是工人,因此也把閒暇轉變成了某種無可名狀的東西。
費爾南·萊熱,潛水者,1942
布面炭筆油畫
372 × 1092 cm
費爾南·萊熱,潛水者,1943
布面油畫
88.9 × 106.68 cm
今天,我們距離這個夢想的實現更加遙遠了。然而,有時,當我把衣服塞進男更衣室的某個柜子,將鑰匙系在腕上,按照強制規定衝了熱水澡,然後穿過足浴室,到達大泳池的岸邊,潛水下去,我就會想起這些畫作。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遊得與眾不同。她的雙手雙腿的動作非常緩慢,這很奇怪——就像青蛙的動作——與此同時,她的速度並未大幅下降。她與水的元素之間有著某種異乎尋常的關係。
中國繪畫大師齊白石(1863—1957)愛畫青蛙,他把青蛙的頭頂畫得很黑,就像戴了泳帽。遠東地區,青蛙是自由的象徵。
齊白石,青蛙和鴨,近代
她的泳帽是薑黃色的,她的泳衣印著花卉圖案,有點像英國的印花棉布。她的年齡大約五十多歲,快到六十歲的樣子,最初我認為她是越南人。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她是柬埔寨人。
她每天都來遊泳,一遍接著一遍,每次將近一個小時。像我一樣。當她覺得時間到了,該從某個角落的梯子爬到岸上離開泳池,某位正在幾條水道之外遊泳的男人就會過來幫她。他也是東南亞人,比她略瘦一些,也矮一點,他的面容比她更加滄桑;她的臉就像月亮。
他在水中走到她的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臀部下面,讓她面向泳池邊緣坐在他的手上,這樣,他就分擔了她的部分體重,一起爬出泳池。
兩人都很清楚這套進出水面的儀式,也許他們也都認識到了水在這套儀式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這個角色比起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都更重要。或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看起來更像表演搭檔而非男人和妻子。
時光荏苒。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終於有一天,她和我在泳池裡從相反的方向迎面相遇,那天,我們之間的距離第一次近到一米或兩米,我們抬起頭,互相點頭致意。當天我們最後一次碰到,快要離開遊泳館的時候,互相發出了「再見」的信號。
怎麼描述這個特殊的信號呢?包括揚起眉毛,擺動頭部,就像把頭髮往後甩,然後笑著眯起眼睛。非常小心。護目鏡推到了泳帽上面。
有一天,我遊完泳,正在衝熱水澡——男賓浴室共有8個淋浴噴頭,這些噴頭沒有閥門,要打開它,你得按下一個就像門把的舊式按鈕,不過裡頭有個竅門,就是8個噴頭每次放出熱水的持續時間是不一樣的,放完之後你得再按一下按鈕,現在我已經很清楚哪個噴頭的熱水持續時間最長,只要那個空著,我就會選它——有一天,我遊完泳,正在衝熱水澡,那個來自東南亞的男人走到我旁邊的噴頭下面,我們握了握手。
接著,我們聊了幾句,約定穿上衣服後到外面的小公園見面。我們如約相見,他的妻子也加入了我們。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來自柬埔寨。她是著名的西哈努克國王(那時是親王)的遠親。1970年代她20歲時逃到了歐洲。在此之前,她在金邊學習藝術。
侃侃而談的是她,提出問題的是我。我再次覺得,他的角色像是某種保鏢或助手。我們站在銀樺林附近,旁邊停著他們的雪鐵龍C15,兩座,後排尚有餘地,但沒座位。車輛磨損嚴重,破舊不堪。你還畫畫嗎?我問。她舉起左手,伸到空中,作出放飛小鳥的姿勢,然後點了點頭。她經常處在病痛之中,他說。我也讀很多書,她加了一句,高棉文和中文都讀。接著他提醒說,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該上車了。
車開走後,我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那是五月的一天——我躺在垂柳下,不禁想到了痛苦這個問題。她離開柬埔寨那年——當時還是高棉——西哈努克遭到廢黜,其中可能有著美國中情局的介入,接著,波爾布特領導的紅色高棉接管了首都,開始將首都200萬居民驅逐到農村。此前幾年,美國B-52轟炸機對金邊和周圍農村地區進行了有計劃的轟炸。至少有10萬人遇害。
高棉人民擁有強大的吳哥王朝的歷史,那些宏偉的、毫無痛苦的石刻雕像,後來曾經遭受某種外力的破壞和掠奪,如今看來似乎飽受折磨,在她離開故國的那個時刻,高棉人民群敵環伺——越南、寮國、泰國——還因自身的政治空想遭受暴政和屠殺的統治,他們把自己轉變成了狂熱分子,從而展開了對現實本身的報復,因此,他們得以將現實減少到單一維度。這一簡化帶來的大量痛苦,就像心臟的細胞一樣多。
我凝視著那些垂柳,看著樹葉在風中搖曳。每片樹葉都是一個小小的筆觸。我發現我無法將她的身體所繼承的痛苦,與她祖國在過去半個世紀所經歷的痛苦區分開來。
今天,柬埔寨是東南亞最窮的國家,90%的出口商品出自那些為西方跨國服裝品牌生產成衣的血汗工廠。
一群四歲小孩跑過我的身邊,爬上臺階,進了玻璃門——他們是去上遊泳課的。
不久之後,我又在遊泳池看到她和她的丈夫,等她遊完一趟,我追上去,問她能否告訴我她的病痛原因。她立刻作出回答,就像報出一個地名:關節炎(Polyarthritis)。我還年輕的時候就得了這種病,那時,我已經知道我不得不離開了。謝謝你的關心。
那天午餐時間,我們在這裡遊泳,在這個市立遊泳池,她說出了「關節炎」這個詞,就像念出一個地名一樣——正是那天,我想到要把我的毛筆送給她。
當天晚上,我把我的毛筆裝進盒子,包好。以後每次去遊泳館,都會隨身攜帶,直到他們再次出現。我把這個小盒子放在跳水板後的一張凳子上,告訴她的丈夫,他們離開的時候,記得帶走。我比他們先走。
幾個月後,我才重新見到他們,因為期間我去了別的地方。當我回到遊泳館,尋找他們的身影,卻沒找到。我戴好護目鏡,跳進水裡。幾個孩子正在跳水,捏著鼻子,腳先落水。遊泳池邊的另一些人則在整理腳上的蛙鞋。遊泳館裡比平時更嘈雜,也更有生氣,因為現在是七月份;學校已經放假了,有些家庭沒錢離開巴黎外出度假,就把孩子送到這裡,玩幾個小時的水。他們的門票價格是最低的,而救生遊泳教練也維持著懶散的紀律。儘管如此,少數常客基於嚴格的日程安排和個人目標,仍然照常前來。
我差不多遊了20個回合,正要繼續,突然感到背後有一隻手用力地按住了我的右肩,這讓我嚇了一跳。我轉過頭,看到了那位來自金邊的曾經的藝術學生那張染色的月亮臉。她仍然戴著那頂薑黃色泳帽,正在微笑,熱情洋溢。
原來是你!
她點點頭,我們踩水的時候,她靠近我,在我的兩邊臉頰各親了一下。
然後她問:鳥還是花?
鳥!
於是她把頭向後仰,觸到水面,同時哈哈大笑。我真希望能讓你們聽到她的笑聲。比起我們周圍孩子的水聲和叫聲,她的笑聲更加低沉、緩慢和持久。她的臉龐比起以前更像月亮,就像月亮那樣永恆。這位年近六旬的婦人的笑聲,一直綿延不斷。不知為何,這是一個孩子的笑聲——就是那個在我想像之中躲在委員會的刻板聲音背後某個地方的孩子的笑聲。
過了幾天,她的丈夫向我遊來,問候我的健康,然後小聲地說:在跳水板旁邊的凳子上。然後他們就離開了遊泳池。他來到她的後面,用他的雙手託住她的臀部,而她面向泳池邊緣,坐在他的手上,這時她的體重部分由他分擔,他們一起爬上梯子,出了泳池。
不同往常,兩人都沒向我揮手告別。這與謙遜有關。謙遜的姿態。禮物不應伴隨張揚。
我在長凳上找到了一個大信封。信封裡有一幅畫,是畫在宣紙上的。畫的是鳥,這是她問我想要什麼的時候我的回答。畫上有一棵竹子,其中一根枝子上棲息著一隻藍色的山鵲。竹子是完全按照這門藝術的法則畫出來的。竹竿從頂端開始一筆完成,遇到竹節停頓一下,向下行筆,逐漸加粗。竹枝細如火柴,是用筆尖完成。黑色竹葉一筆畫出,有如跳動的魚。最後是水平的竹節,在每一節中空的竹竿之間,由左至右勾出。
畫中的鳥有著藍色帽子、紅色胸脯、灰色尾巴,爪子就像字母W,必要的時候可以用它抓住樹枝倒掛下來。鳥的畫法與竹子截然不同。如果竹子是水,那麼鳥就是刺繡,鳥的色彩是用毛筆一筆一筆畫出來的,就像用針刺出來的一樣。
竹子和鳥在宣紙上融為一體,構成了完整的優雅畫面,藝術家的落款章小心地蓋在鳥的左下方。她的名字是L—。
然而,當你進入畫作,並讓作品的氣息吹拂你的腦勺,你會覺得這是一隻無家可歸的鳥。難以言喻的無家可歸的感覺。
我把這幅作品裱成捲軸,沒有加框,滿心歡喜地選了一個地方掛上。後來,好幾個月之後,一天,我翻開一冊《拉魯斯圖解百科全書》,查找某些資料。翻動書頁的時候,無意之中看到一幅帶有藍色山雀(mésange bleue)的小插圖。我很困惑。那幅插圖看起來非常眼熟。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在這本標準百科全書中看到的正是L—那幅竹枝山雀圖的原型——比如,山雀兩隻爪子的W形,正好就是畫中的角度,頭部和鳥嘴也是。
藍色山雀(圖片來自網絡)
我又一次對無家可歸多了幾分理解。
但這裡必須注意的,就是我們對於空間的距離正如對於時間的距離一樣,只有在一定限度內可以有相當清楚的想像。這就是說,一切事物只要與我們的距離超出二百呎以上,或與我們所在地的距離超出所能明晰想像的程度以外,總覺得與我們的距離好像是同等的,好像全在相同的平面上。同樣道理,一切事物,只要它們存在的時間隔現在有了很長的距離,超出我們所能明晰想像的程度,我們便總覺得它們與現在的距離好像是相等的,於是總是把它們全都算作在某一時段之內。
——貝內迪克特·斯賓諾莎,《倫理學》,賀麟譯,第四部分,界說六
以上文字選自《本託的素描簿》,標題為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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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託的素描簿》
約翰·伯格 著 黃華僑 譯
理想國,2017年7月
(點擊閱讀原文可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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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畫家與散文家的約翰·伯格
與哲學家貝內迪克特·斯賓諾莎的唱和之作
是對伯格以往關於觀看、藝術、反抗等觀念的
整合與凝聚的一次集中呈現
在《本託的素描簿》這本書中,對素描這項活動能把我們帶往何處、指向何物有著深刻體悟的約翰·伯格,將互為參照的文字與素描「縫製」在了一起,並以這樣的方式與17世紀荷蘭哲學家貝內迪克特·斯賓諾莎對話。
小名叫本託的斯賓諾莎平素很是喜歡畫畫,據說他會隨身攜帶一本素描簿,用來畫下眼見之物。但在他去世後,這本素描簿卻沒有出現在他的遺物清單中,遂成為一個失落的傳奇。對於關注繪畫的伯格來說,他常常會想像斯賓諾莎這個人文主義思想的同路人是如何用他的哲學之眼觀察事物的,想像他會在這本簿子上畫下什麼樣的素描。如此的想像也激發了伯格自己的創作靈感。於是,在一本被伯格認定是「本託的素描簿」的簿子上,他同時以素描和寫作兩種方式,與生活在幾個世紀前的斯賓諾莎展開了隔空的交談。
在伯格看來,「素描是一種探測方式。人類最初產生素描的衝動,乃是出於他們的實際需要:搜尋某物,測定位置,安放某物,安置自身。」毫無疑問,這種對素描富於啟發性的理解,是伯格的創作之所以發生,也是他與斯賓諾莎的對話之所以可能的主要前提和關鍵提示。此次《本託的素描簿》全新中文簡體版共收錄伯格65幅全彩素描水彩,以及由素描引發的內省文字。正是在文字與素描的相遇中,在伯格的思想與斯賓諾莎的思想的相遇中,他們變成了彼此的替身。
順推薦紀錄片《昆西四季:約翰·伯格的四幅肖像》
影片的導演、英國著名演員,同時也是約翰·伯格摯友的蒂爾達·斯溫頓在片中說:
約翰送給我一本他的新書,《本託的素描簿》。這本書記錄了他和他那位激進的人文主義思想同路人——鏡片研磨師、荷蘭哲學家貝內迪克特·斯賓諾莎之間一次想像中的精神碰撞。這本特別的書非常個人化,卻又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約翰,以及他的思考方式。他就這麼著把自己呈現給了讀者,這讓我更加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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