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筆者拖過了2020年久久沒有順暢寫就的文章,越是鄭重,越難下筆。本著還是要鼠年事鼠年畢的「積極」心態,於最後一個工作日,終完成這篇筆者鼠年看過最喜愛、最受觸動的國產話劇的劇評。
我們身處一個告別了百分百忠實、安全係數常被置疑的時代。關注時事熱搜的你,應該越來越習慣一樁熱門事件爆發出來先不要急著表愛恨下結論,讓子彈飛一會。
我們看多了經典文學改編的戲劇作品,小心翼翼宣揚如何百分百還原和尊重原著,這部國家大劇院出品的話劇《基督山伯爵》卻是需要讓子彈飛到最後——本應劃上句號之處,帷幕才真正揭開,詭譎的魔方才真正開始轉動,而包藏用心的細節早已在不經意間悄然埋下。這是此劇的真正華彩與精髓所在。
攝影:時空圖片社
中國讀者喜歡《基督山伯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書中故事迎合了人們心中快意恩仇的武俠情結。
然而這不是一部耳熟能詳的「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大仲馬版恩怨江湖,而是「在希望中回歸絕望」的王曉鷹版現代命題,摻入了編劇喻榮軍和導演王曉鷹對於人性和命運的思索——也就是現在大家喜歡說的「私貨」。
上半場,鋪陳人物、展開事件、解開謎團為主要任務,冤案真相隨著推理不斷浮出水面。
下半場,接近90%的章節用各種手法從各種角度完成「復仇」的主要任務。結尾卻徹底顛覆了之前花大力氣結構的精彩篇章——主創們將觀眾拖入他們用價值觀搭建好的世界,把越看越背脊發涼的真實世界的真相一層層解剖給你看。
尾聲囚犯鄧蒂斯告訴基督山伯爵、也告訴觀眾這個故事最現實的結局是——他依然在苦苦挖著通向希望的地道,沒有被當成法利亞的屍體扔進了大海,沒有找到那筆神父的寶藏,沒有在義大利買一個貴族身份,沒有變成基督山伯爵,沒有得到受人尊敬的財富和權勢……
如果我沒有變成「我」,我還能得到正義嗎?還能以牙還牙以暴制暴,完成自己的審判,或向仇恨和解嗎?
如果地道真的挖通了,陽光照進來,我逃出伊夫堡監牢,我會選擇復仇,還是會選擇寬恕?這不是主角一個人的問題,是給到所有觀眾的問題。
攝影:時空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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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上的這個世界不是簡簡單單仗劍行俠的江湖,不是清清白白善惡有報的樂土,揭開那層惡意的面紗卻仍難敵宿命無可奈何的挫敗感。戛然而止似完未完的結局,真相背後無盡的問號與巨大的空曠,明暗交融,割裂惘然。從頭到尾積蓄的戲劇力量,爆發了對於原罪與救贖的追問,終於在這裡集中升華。
一喟二嘆,三重真相都是泡影,破碎後才能對現實世界的複雜性有更深刻的認識,看到人事物的局限和隱藏更深的黑暗。如何在不可能成為基督山伯爵的時候,人們還對正義能有信心、有希望,這是主創希望與觀眾共同反思。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安迪說過一句讓筆者印象很深刻的話:這個世界有一切高牆都關不住的東西,它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那就是希望。
原著因其通俗流行的閱讀快感、很難發掘出太多深刻的現實意義或哲學道理,而在文學史上遭受過一些批評。筆者認為藝術評價的標準永遠不是文體或內容,而應是文字所蘊含的力量,對世界觀與個性的影響和塑造。這版話劇結尾與其說是顛覆,不如更進一步說,是主創對於以現代的命題重新解釋了經典,以期能夠引發當代觀眾的情感共鳴和思路延展。
攝影:國家大劇院
愛德蒙·鄧蒂斯的人生有三個階段:青年水手鄧蒂斯、34號囚犯鄧蒂斯和基督山伯爵。看完故事結尾、明白所有主創的人物設定後,觀眾理解到下半場開始沒有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是囚犯鄧蒂斯的一場幻夢。三個階段的鄧蒂斯,兩兩同臺並置:
第一層次是以囚犯鄧蒂斯為靈魂人物,將善良單純充滿未來希望的青年水手鄧蒂斯,到縝密深沉充滿復仇信念的基督山伯爵的性格轉變過程清晰合理的表達出來。
第二層次是主創以3個鄧蒂斯的交錯關聯,用插敘、直敘、倒敘、回憶等方式來展現主人公的命運,完成了從文本到戲劇舞臺的轉化,敘事手法更為靈動豐富,通過對話鋪陳戲劇張力,戲劇結構不再是原著中那樣平鋪直敘地按時間順序推進情節發展。
第三層次是直接的視覺外化呈現出男主角複雜衝突的內在精神世界。青年鄧蒂斯是囚犯鄧蒂斯的回憶,基督山伯爵是囚犯鄧蒂斯的幻想,囚犯鄧蒂斯是基督山伯爵的良心,是那顆大理石般冷酷堅硬的心上留下的一道一道鑿痕。
攝影:時空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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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鷹導演對雙線結構的運用精巧而大氣,一方面感性「敘述」故事,另一方面轉而理性「分析」人性,在自我分析與現實交錯的遊走過程中,觀眾看見了真實的複雜的人:
一方面陪著基督山伯爵體味復仇過程的快感——陽光不一定能照亮黑暗,反而有可能被黑暗吞噬;
另一方面又總伴有囚犯鄧蒂斯自我質問反省的痛感,特別是對無辜之人的傷害。他需要對外復仇,更需要自我救贖——美好的人性不因苦痛而墮落,它反而是底層的珍珠,在陰溝裡依然折射著星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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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看過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登上月球的新聞發布會中,記者問「登月第一人」尼爾·阿姆斯特朗的感受,他的回答卻是:「推進器還剩下六升液氮。」劫後餘生卻麻木至此,筆者發現一種很有意思的矛盾感:太空人這種極端職業是需要人在某種程度上關閉自己的情感,才能完成如此偉大的冒險。面對周身事物的異動,內心毫無波動,讓人看上去像一個冰冷的AI。
基督山伯爵亦是如此,生與死在那一夜的風雨巨浪中模糊了邊界。青年水手鄧蒂斯死去了,活下來的復仇天使從墳墓中爬出來重返人間,張開不祥的翅膀舉起審判者的利劍,在舞臺上布下一個個精緻而致命的陷阱,自己卻隱藏在幕後的陰影中,等待著獵物們的到來。
可是為什麼,他看著自己一次次的成功,卻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
攝影:時空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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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昔日舊友費爾南受到群演的羞辱,卻一直靜靜坐著舞臺一側沒有動,目光仍然充滿憂鬱。群演們轉而圍看著他,用肢體把他複雜糾結的內在感受傳遞給觀眾。
他看著深愛思念了24年的美茜苔絲活在兩座墳墓之間,一座屬於原來的青年鄧蒂斯,另一座屬於她現在的丈夫費爾南;後者曾把前者投進第一座墳墓,如今前者又把後者投進第二座墳墓;深愛的人還即將變成決鬥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終於在達到復仇的頂峰後,基督山伯爵從高山的另一邊看到了懷疑的深淵。
不斷變幻的是各種社會和物質環境。不變的又是什麼?是永恆的人性。
為何愛比恨更難寬恕?因為由愛而生的悲劇比恨更無力,對於「恨」來說,你明白恨的緣由,有動機有意圖,弄得清來龍去脈,因而報復得有出口,寬恕得也有所依。然而「愛」,無端無由,無籌謀計劃,更無法追究,生得人不知不覺,毀得人後知後覺,由愛所產生的慘烈,它比恨更無解。
沒有勸慰,沒有狗血徒勞的掙扎,主創在很小的一個層面就讓人悲從中來,想像到更大層面的悲苦,感覺到的唯有無力。那是造化弄人,是有情皆孽,人何德何能去寬恕命運與天意?
舞美視覺的現代審美、意識紛雜、層次豐富,筆者二刷反覆咀嚼仍滋味無窮。這個作品對舞美視覺把握分寸感的要求很高,既要全劇有協調統一的視覺語彙,又要有很大風格區隔——上半場需要舞美風格呈現出現實生活壓抑詩意的真實感,下半場需要有意識地追求一種誇張奢華的不實感。這種亦真亦幻的不實感是逐步遞增的「溫水煮青蛙」,不能上來就揭了密——一切只因是囚犯鄧蒂斯的幻想。
要讓觀眾們劇終才恍然大悟,出了劇場回溯前幕,發現在一場場視覺鋪墊中已不知不覺種下了自己的立場和猜測,觀劇的樂趣也因此得到發掘。
攝影:時空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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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美設計劉科棟、燈光設計邢辛、多媒體設計胡天驥合力用必要的形式主義勾勒出監獄中平民鄧蒂斯能幻想出「最貴族」的極樂場景,用堆金砌銀的景致光色,肅穆強勢到可怖,精緻優美到失真。
群演們身著五彩繽紛撞色招搖的豔麗配色飲酒作樂、縱情歡愉、形骸放浪,這是加上了鄧蒂斯濾鏡後巴黎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劇中採用了「盒子」作為舞臺主體設計意向,盒子承載了基督山伯爵在巴黎的生活碎片,也是囚犯鄧蒂斯被埋葬監獄的墳墓,更是打開希望的洞口……升降之間華麗癲狂的視頻錯覺營造出了種種心理異樣,它們共同構成了鄧蒂斯一生所經歷的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
這個方格盒子又是一道人生的切面,衝觀眾席面的一圈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像是鄧蒂斯生命中一道攔腰砍斷的工整傷口一樣讓筆者不忍直視。
攝影:時空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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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場寫實場景,冷靜湧動的海,遙遠的立體塊面感小房子、陰森冷酷的監獄,盒子始終在穩紮地面上。到了下半場,盒子開始不落地不生根的懸浮於半空,預示著幻覺的啟程。
然而他的上流社會又很矛盾,時不時在冷冽中蘊育無窮的不安,多媒體有幾場出現大面積的現代感陣列圖案,有時又是不強求透視方向的傾斜建築樣式,用冰冷的理智與強烈的情感做對抗。
視覺運動、物體線條的割裂,刺激觀眾的緊張、孤獨等情緒,完成與人物的共情。
因那是在幻夢裡又看到自己另外一種人生,夢中嵌套如夢之戲再凸顯到現實中來,往復穿越攪得虛實難分,氛圍愈加恍惚,這種時空交錯的迷幻感,正是幻想所特有的風格。
此劇的舞美和配樂,它們強大的美感與想像力在一步一步地籠罩緊逼著觀眾,無論多熱鬧喧囂,總是能一點一點擴張鄧蒂斯這個孤獨者的內心世界,像在你的心裡長出一個黑洞。
就像《異形》中說的:「在宇宙中,無人能聽到你的尖叫。」
攝影:凌風
攝影:時空圖片社
在燈光正打、逆光、輪廓線條勾邊、側面輕掃等「筆觸」的幫助下,哥特風格建築碎片、錶盤齒輪也在變幻著身份:可以是金碧輝煌財富強權的象徵,可以是隱隱黑金宗教意識的籠罩,可以是故人時隔二十餘載再見時厚重鐵鏽的回憶陰影底色,可以是囚犯鄧蒂斯從中走出所代表的重重疊疊內心深處。
這種建築與人之變異,亦表達出囚犯鄧蒂斯與基督山伯爵,以及人物內心與整個外部社會都在不斷角力的過程。誰被牽著鼻子走,誰又能是絕對的操控者?
暖光時如世界的裂縫射出黃昏光線,真實中有著不真實的虛幻感,契合鄧蒂斯朦朧的出竅體驗。
凝固冷冽的燈光打在群演身上和布景上,瞬間切換出灰敗的感受,完全沒有了華麗感。
再一度壓暗黑光塑造出遮遮掩掩、影影綽綽、鬼魅魍魎的氣氛,惡意和誘惑用無形的墨水寫就,讓人感覺壓迫感非常大,讓人窒息無望,似乎這下一秒能會把你吞沒。
滔天黑浪緩緩向下湧動,摧枯拉朽吞沒所有人的悲歡難平。海,不僅是記憶見證者,還是某種宿命。
攝影:時空圖片社
攝影:凌風
椅子的語彙,也非常重要。
從天而降的基督山伯爵剛亮相,談判時在臺唇五人分坐五把華麗各異的椅子;
基督山伯爵階段性復仇後,空留一堆椅子們在臺上,他一人在其間悵然回味;
疊加的椅子與多媒體視頻中的複製陣列,無數椅子代表著冷眼旁觀的芸芸烏合之眾;
尾聲時囚犯鄧蒂斯與基督山伯爵互相質問,當「我」有錢有權有勢, 「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完成復仇,如果沒有呢?世間本就無公平可言,懸浮的盒子「天平」 傾斜,其間的椅子們在危險的撞擊倒地聲中,道出了人們無語的困惑。
這部話劇幻在清醒,敢問出口那深埋人們內心許久的問題,正契合了筆者所認為對於經典文學二度創作的積極態度——越是經典作品,越是存在著多意向的可能性,需要創造者擊碎原意的屏障,勇於拆解掉經典的一角,構建出新的價值體系。
創造者需要將個體力量放逐到集體心中,放逐到無解的意識中,放逐到一個敏銳靈魂的深處與人類的文化、歷史的連接中。越是有著這種程度的放逐,就越是會與已存在的偉大藝術作品產生共通之處。
攝影:牛小北
作者:趙妍
圖片來源:國家大劇院 時空圖片社
責編:趙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