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康書記那麼紅,誰是他的偶像?
多年前的一天,年輕的達康書記、人藝演員吳剛走進了一家小餐館。一個老頭兒推門進來,要了一份素炒餅、一瓶啤酒。
達康書記畢恭畢敬地走過去打招呼,老頭兒很高興,一邊吃一邊叮囑他好好演戲,要對得起北京人藝的牌子。話一轉,老頭兒又感嘆著:做院領導,我不是這塊料!要是能不幹,至少還能演兩部戲!邊吃邊想,又進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服務員突然大喊一聲:唉!那老頭!還沒給錢呢!
達康書記急步衝到服務員面前:瞎喊什麼?你知道他是誰嗎?錢我付了……
所以,你知道這老頭兒是誰嗎?從達康書記吳剛,到濮存昕、何冰、梁冠華……全都是他的迷弟。
他就是演員于是之。
于是之是一個一輩子演小人物的大演員。
《龍鬚溝》中的程瘋子、《虎符》中的信陵君、《駱駝祥子》中的老馬、《日出》中的李石清……在他演過的許許多多角色中,《茶館》裡的王利發無疑是最棒的一個。怎麼個棒法,濮存昕曾道出一線天機:
「《茶館》一幕中各色人等的上場都攜風帶雨的,如八仙過海,各顯精彩。戲,並不多在王掌柜身上,但是之老師,守著『配』的本分,穿針引線把戲給每個上場的角兒託得舒服,襯得妥帖。」
濮存晰(右)與于是之(左)合影
何冰曾坐在排練場的地上看于是之演老舍。于是之出場,沒有臺詞,倒背雙手,緩緩踱步,臺下卻全部泣不成聲。何冰坐的距離太近,脖子酸痛,但何冰覺得:「戲在那裡看是最好的,只有表演,純粹極了」。
多年以後,何冰在《趙氏孤兒》裡也有一段沒有臺詞的戲。對照當年的于是之,何冰感嘆:「到那時我才知道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敢說自己會走道兒,得需要多大的本事,那不是個簡單的物理位移,是一個舞臺的美學樣式。他在人生和藝術的道路上要走多遠才敢在舞臺上放慢他的節奏啊!」
在于是之的時代,演員只是演員,不是明星,也不是藝人;表演只是表演,跟走紅、代言、出場費、身價等等無關。吃還能湊合,偉大的演員於是時常為穿發愁:
「棉衣袖子棉花已經出來。我在鎮上買了四千元的青布,又花一千元手工,補上兩塊,現已無虞了」
(1951年家書,時于是之在湖南參加土改。)
「今天是剛從公園赴宴回來,剎那間痛感衣服沒有之苦。(歐陽)山尊建議可多去人民市場,他最近即以廿五元買到樣子很好的西裝一套,又以十元得白皮鞋一雙,我只想能廉價買一套,逢有喜慶宴會,裝裝樣子,也就算了,其他我什麼也不要了。」
(1955年家書,時李曼宜在天津演出。)
「要『馳書告警』的是,毛襪子已破一洞。是這雙鞋不好磨破的,所以請你一定要把我的布棉鞋找出來,並送至縫鞋攤上打一打『掌兒』。」
(1961年家書。時于是之在密雲參加「整社」。)
家書裡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你也許會說,物質匱乏的時代大家都匱乏。是。但匱乏的時代,個體的精神世界也千差萬別;物質極大豐富的今天,還會不會有于是之那樣的演員?
在1955年的一封信中,于是之這樣向妻子描寫一歲多的兒子的日常:
于是之與夫人李曼宜合影
曼宜:
小車已被送來,但是是哪位好心人送來的,至今不知。兒子坐小車上,兩手扶扶手,兩腿則大腿架在二腿上,如一少爺。
走路已有大進步,邊走邊歇,幾可橫貫全屋,不扶東西。距離大約與我遊泳能力相等。
給買傀儡兩個,小桶小鏟一份,按肚子可響的小娃娃一個,但最愛玩的卻是那把破鐵壺,常持壺屋中漫步。
新學會的字彙,如下:「掉!」「起!」「洗!」「走!慢—慢」(只在走時說)新學會的動作,有擦汗(道具:手帕)。鴿子飛(有聲音)。
1961年12月至1962年1月,于是之隨市委工作組到京郊密雲參加整社。家信中,他常向妻子曼宜描述自己手頭的工作。有時,他會漾開一筆,白描一副鄉村野景,寥寥數語,可見此人心明眼亮、內心平靜:
「今天,太陽很好,兩邊山上都堆著些白雲塊。人是很少的,偶爾才有一輛大車,牲口拉著,緩慢地走進山中去了。騎自行車的人,還常有來往,但在這大山之中的大片土地上,不過覺得是一個移動較快的黑點而已。山岡上有時走下來一個小孩,背著一叢茅柴,他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走進了自己的村落。待他走後,再環視周圍時,一切又復歸於僻靜。山上的雲塊仍舊堆積在那裡。真靜啊,靜到能聽見遠處村落裡孩子和媽媽說話的聲音。更廖廓的遠處,還隱約地傳來中午的雞鳴。」
據夫人李曼宜回憶,照片中的于是之總是「彎眉皺眼」的
使于是之成為于是之的,並不僅僅是他快樂的好脾氣和著眼細微的小情趣。在或長或短的家書裡,表演一直是若隱若現的主題。為了創作擬議中的《大禹》,他抄《古史辨》,讀中國古代神話、古希臘神話和悲喜劇。他請妻代為留意《詩經》裡描寫遷徙、定居的詩篇,因為「在&39;裡都用得著」。
于是之(中)在《茶館》中飾演老年王利發
為了擬議中的《魯迅》,他接連閱讀魯迅的雜文,並發誓在魯迅誕辰八十周年那年,把魯迅在上海十年的最輝煌的文字研究一下,「算是一個『自修式的紀念』」。
為了演《關漢卿》裡的配角王和卿,有一段時間,他埋首於元代的散曲小令。那一段時間的家信也都是用毛邊紙、墨筆寫成的。
他為曼宜寫情詩:
「歌柳水旁生,
紙條撩心亂,
只問水深處,
根共誰連理?」
並沒有念過很多書的于是之似乎無師自通的懂得:表演的道理與一切藝術門類的道理是相通的。友人贈他一冊米芾的字帖,他大呼「看著真是享受」,「較讀那冊板橋書更有味道。板橋還多少失於怪誕。小時學寫字,以為結構最難,大了,略略地能夠區別美惡後,才知最難的是筆力,結構比起來到容易了。寫戲演戲道理也與此貼近……」
各種藝術門類的零星刺激積攢到一定程度會轉化作內省式的感悟:
「最近又聽了一次評彈,獲得一個對我算是很重要的啟發,就是我發現自己的『內在狀態』不夠活躍(此是自撰的名詞),而演員的內在精神狀態應經常保持住活躍,有如匍匐著的小兔,隨便有一些什麼影響,驟然飛跑,騰挪如閃電……我自己的精神狀態常是極執著的,也還有木然若呆的狀態,這些對自己的職業都極不相宜。
做人從心裡知應忌浮淺,為怕落浮淺之嫌,寧趨沉著。但沉著深刻怎能裝得來,還不如開朗些。原是浮淺便以浮淺與人相見,原不浮淺,也不會因開朗而淺下去。這樣習慣了有助於精神狀態的解放」
魯迅說「靈臺無計逃神矢」。于是之的靈臺之上始終有一個靶心,那便是表演。任他紅旗漫捲,潮起潮落,有靶心在,于是之就始終是于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