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孤獨的人望見那束世界盡頭的光
最近的一起新聞事件讓我想起這部在1995年上映的電影,《幻之光》。
「由於風和日光的某種聚合,大海一角突然躍起點點光芒。」
在宮本輝筆下,這樣的光芒容易讓海上孤單漂泊的漁人產生幻覺,以為這片浩瀚的大海是通往永生安寧的世界的入口,失了魂的人禁不了誘惑,就跳進海裡。
這束美而哀傷的光,即為「幻之光」。
2016年在韓國上映時的海報,好電影就是經得起時間的洗禮。
電影《幻之光》由是枝裕和導演,劇本改編自宮本輝的同名小說。令人驚奇的是,電影的氣質與原著小說完全不同,不知是譯本的翻譯風格作祟,還是導演本身的影像特徵太過鮮明。
我手邊這本小說的語言風格,符合宮本輝作為日本「古風抒情派」作家的定位,而是枝裕和拍攝的電影,儘管基本還原了小說的故事主線,但影片完全呈現出與小說截然相反的節制與內斂。導演的鏡頭語言使得電影徹底背離了原著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寫作方式導致的,過分抒情的敘事風格。
故事從由美子和鬱夫小時候開始。鬱夫在由美子的奶奶走失的那天走進她的生活,長大後他倆結了婚。在兒子勇一三個月的時候,鬱夫毫無徵兆地走向電車鐵軌。後來,由美子經人介紹,改嫁遠在能登半島的民雄。由美子,勇一,與帶著女兒友子的民雄,以及民雄父親,組建了一個溫馨的新家庭。
儘管海邊小村子的生活安靜,簡單,幸福,但鬱夫離去的背影時不時困擾著由美子。她始終無法釋懷,就像小時候奶奶走失了帶給她的夢魘。
在是枝裕和的鏡頭裡,死亡似乎是毫無徵兆地發生的。兩人走出常去的咖啡店,鬱夫騎著車,坐在自行車後座的由美子輕快地說著笑著,風吹起她的頭髮,她沒想過鬱夫就要死去。幾天後,她把鬱夫送下樓,看著鬱夫晃著雨傘越走越遠的時候,她依舊笑嘻嘻地蹦蹦跳跳,沒想過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
「你認不出他了。」警察告訴由美子。遺物是一隻皮鞋和一把串著鈴鐺的自行車鑰匙。鬱夫就此從世界上消失了。
由美子理解不了鬱夫的死。是什麼樣的心思帶走了他呢?母親說,孩子那麼小,那正是男人充滿了責任心想要拼搏的時候。咖啡館的老闆說,出事那天,他下了班還一個人過來喝咖啡,並沒什麼異樣,只是忘帶錢包,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電車司機說,那個人,就默默走在軌道上,對警笛和剎車聲毫無反應。
真的是毫無來由地去死嗎?回過頭看,鬱夫從有錢人那偷來的自行車,他說起過的留著相撲髮髻轉行當貨車司機的過氣相撲手,甚至隔壁那個靠開大收音機的音量提醒眾人他還活著的鰥居老頭,都是伏筆。這些對生性活潑的由美子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人物。但在鬱夫談論他們的語氣裡,多少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孤獨,悲憫,和對生活的無力,甚至是失望。
不過,這些隻言片語也只是似是而非的真相罷了。
是枝裕和迴避了原著小說中筆墨頗多的「貧窮的家庭」對於角色性格與命運的影響,關於由美子與鬱夫家庭背景的鋪墊幾乎被全部刪除。這樣刻意淡化的處理,對沒看過原著的觀眾來說,上述那些看似壓垮鬱夫的細節通過與由美子的對白表現出來時,就更加輕飄飄地讓人毫無察覺,或者真假難辨了。
除此之外,影片與原著相比,幾乎消除了由美子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追問和獨白,同時也將帶有宮本輝個人寫作風格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和情節刪去——宮本輝被認為是善於運用意象升華主題的作者,不論是《夜櫻》還是《蝙蝠》,都以庭院裡盛放的夜櫻和黃昏裡飛舞的大量蝙蝠等奇異絢爛的意象營造出的強烈的畫面感,教人記憶猶新——鬱夫斜眼的面容,阿漢的金牙齒,包括由美子的初潮等元素,在影片中都被略去。
經過這一番化繁為簡的編排過濾,加上影片採用的不複雜的順序敘事的時間線,鏡頭就直直對準了平淡無奇的生活與那朵縈繞在它上方的死亡的烏雲。用舉重若輕的筆法去表達生與死,這很「是枝裕和」。
嫁到能登以後,鬱夫死亡的陰影仍舊在由美子的心頭盤踞。鄰居貢野桑在惡劣的天氣出海,她擔心巨大的風浪讓貢野回不了岸。某個夜晚民雄遲遲沒回家,她同樣擔心他開車出了什麼意外。還好最後都是虛驚一場。因為那些想要活著的人,總在小心翼翼地,竭盡全力地迴避死亡。
鬱夫的死對由美子造成的悲傷情緒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達到頂點。原著的情節描寫的是,在那天,由美子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個到能登的海邊來尋死的年輕人,他身上散發出的死亡的氣味吸引著她。她尾隨著那個人,仿佛看到了那日尋死的鬱夫,她滿懷悲傷,一路失魂落魄地跟到風急浪湧的海邊。
是枝裕和則將這一情節作了更有畫面感的改編。影片中,由美子聽到一列送葬的隊伍的搖鈴聲,叮呤,叮呤——像極了鬱夫的自行車的車鈴聲,和那把鑰匙上的鈴鐺發出的聲響——她便尾隨著這一列沉默不語的隊伍,走向海岸邊的礁石。電影裡的這一幕,天空晦暗,海與天連成一片,而人是那樣渺小而獨立的個體,活著的人與死去的屍體,就這樣行進在海洋與天空交匯而成的世界的邊緣。這一幕無疑是整部影片裡用力最重的一筆,它呈現出的死亡是那樣神聖,肅穆,寂寞,帶有宗教般的色彩,震撼人心。
民雄找到礁石邊哭成淚人的由美子,他告訴她,過去常常出海打漁的父親,曾說起過一個人漂在無邊海面上的孤獨時刻,「常常能看到一束美麗的光」,那束海面上躍起的光芒閃啊,閃啊,好像在召喚著他。也許鬱夫在那日的鐵軌盡頭,也看到了那樣一束光。
那些失去信念的人,在幻覺裡看到希望,只不過那明亮的光束指向的,不是活著,而是死去。「這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發生。」
《幻之光》將民雄的話作為對鬱夫死因的解讀。這個答案也適用於任何一個自己結束生命的個體。當死亡的誘惑大於對生活的嚮往,死是一件自然而然發生的事。那些被死亡的幻象捕獲的人,無疑得到了他所嚮往的永恆的安寧之所,而在生者眼中,那幻覺的粼粼波光,不過是陰暗冰冷的深海的入口而已。
凜冽的冬天過去了,能登海岸又迎來了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影片的結尾與小說一致,充滿了希望的意味。全片幾近昏暗的色調在結尾終於亮堂了起來。
寫到這兒回想起電影裡,勇一和友子沿著映滿天光的池塘邊沿奔跑的場景。那是電影裡為數不多的幾個明亮的片段。
「陸地真是大呀。」
「大海還要大呢。」
「讓我們去看看那一邊有什麼,我先走。」
「這船是誰的?」
「是沒人要的船。」
「那就是我的了。」
「可是你把它放在哪兒呢?」
「放在壁櫥裡。」
唯有孩童的天真世界永遠充滿好奇與活力,無憂無慮,不知疲倦。
似乎一切問題都有答案,似乎什麼都難不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