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魔童降世》上映首日僅一小時票房就已經達1.5億,隨後在各媒體平臺好評如潮,成為今夏暑期檔一個現象級電影。它的成功也不由得讓人把它拿來和四十年前的《哪吒鬧海》對比。
▲ 《哪吒:魔童降世》劇照
前有中國美術電影史上的良心代表,後有新時期國漫新高峰,中國人似乎對哪吒題材的電影有著某種特殊偏好。乍看之下兩部《哪吒》各自有著鮮明的時代特點:「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算!」一個是特殊時代的紅色少年,一個是現代抗擊偏見的邊緣兒童,兩個哪吒形象幾乎風馬牛不相及。
但細品之下,這兩部截然不同的《哪吒》電影卻有著相同的倫理結構,它的內容雖然隨著時代有變化,但是結構本身卻貫徹始終,反映了中國人恆久的文化心理。
這個結構就是親親、尊尊和師道。
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中寫道:「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猶希臘柏拉圖之所謂idea者。」
所謂「三綱六紀」,歸納起來,不過「親親」、「尊尊」。在這個主題上,兩部哪吒電影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取向。
▲ 《哪吒鬧海》劇照
《哪吒鬧海》的主題是革命,革命內容就是打破龍王對人民的壓迫(尊尊)和李靖這個父親對權力屈服的壓迫(親親),這是整個電影情節最主要的矛盾。
「親親」方面,李靖固然是一個賈政式的「封建父親」形象,但也有有愛子一面。特別是四海龍王黑雲壓城之時,他也不是刻板的反動面孔,對哪吒是仍然有著回護、猶豫,但是面對龍王壓力和陳塘關百姓,他不得不將犧牲哪吒,回歸到腐朽的「封建家長」的宿命。哪吒最終以剔骨還父的方式和自己的父親決裂,實現了家庭革命。
「尊尊」方面,龍王身上實際上有兩條線索:神權和政權。一方面,龍王掌管陳塘關的雨水,接受百姓供養,是神權;另一方面,龍王又可就敖丙被殺上告天庭,故而李靖和龍王又都在天庭的掌管之下,這是政權。哪吒既能殺死敖丙,讓龍王放棄童男童女的供養,又能在南天門戲弄龍王,阻止他上告天庭,最後徹底攪翻龍宮,實際是在神權和政權兩個方面反抗了「尊尊」秩序。
三者合起來表達的就是哪吒推翻父權、神權、君權這「三座大山」。
▲ 《哪吒:魔童降世》劇照
《哪吒:魔童降世》在親親尊尊上則與《哪吒鬧海》完全顛倒過來。新哪吒電影講述的是反抗先天命運與社會偏見的自由平等敘事,而反抗能夠藉助的,恰恰是「親親」和「尊尊」的資源。
「親親」是哪吒成長的關鍵,在先天「魔丸」屬性和由此而生的社會偏見牢不要可破的情況下,親情是感化哪吒的最主要途徑。殷夫人穿著盔甲陪哪吒踢毽子,李靖邀請眾人給哪吒慶生,都對哪吒傾注了全部的關愛。哪吒也以一句「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這是爹教我的道理!」完成了與家人的和解,也同時也和那個「剔骨還父」的舊哪吒徹底分道揚鑣。
「尊尊」的和解來自於哪吒和敖丙的友情。在沒有現實反派的情況下,電請不得不在最後讓申公豹利用偏見將敖丙黑化來實現最後矛盾的爆發。但是這個矛盾顯然不能與四十年前哪吒復活攪翻龍宮相提並論。甚至最後兩位還拉起小手,共同抵抗終極命運。
在這部電影中哪吒和親親、尊尊完全和解,並藉由這兩項資源來抵抗社會偏見和先天命運。
雖然在表現主題和情節內容上有巨大不同,新老哪吒仍然都變現出了一種否定性的氣質,那麼否定之後的新秩序如何建立?兩部電影的答案並不相同,這種不同的深層次原因,是電影將「師道」這一要素放在了不同的位置。
什麼是「師道」?
「天地君親師」,是古人三綱六紀的具象化表達,拋去自然屬性的天地,社會性要素只有君、親、師三者,分別代表尊尊、親親、道統(師道)。
《哪吒鬧海》明線是反抗親親、尊尊,暗線卻是讓哪吒服從師父太乙真人的教化,讓哪吒在否定性的革命之後能夠有新的倫理秩序安身。
《哪吒:魔童降世》相反,在借用親親、尊尊反抗命運和偏見的明線之下,是「師道」不張以及新的倫理秩序缺失的暗流。
▲ 《哪吒鬧海》中的太乙真人
《哪吒鬧海》中,哪吒是親親、尊尊的否定性力量,唯獨聽師父太乙真人的話。太乙真人給了他混天綾乾坤圈,教他在南天門假扮玉帝騙過龍王,最終還讓哪吒重生。
師父的指引構成了哪吒樸素的善惡觀之外的第二條倫理行動指南,亦即「師道」實際構成哪吒推翻親親、尊尊的倫理指引,在打破一切的革命之後,哪吒仍然能有一個倫理秩序歸宿。
▲ 《哪吒:魔童降世》中的太乙真人
相比而言,《哪吒:魔童降世》裡「師道」不張:一方面,師道教化的部分和親親融為一體,共同感化哪吒抵抗社會偏見;另一方面,太乙真人徹底喜劇化,粗心大意漏洞百出,才在關鍵情節上推動故事情節展開。「師道」在這裡已經弱化為一個功能性線索。
兩部電影,在親親、尊尊、師道三個方面形成了史特勞斯式的結構主義對應:老哪吒張揚了師道而否定了親親尊尊,新哪吒弱化了師道而肯定了親親尊尊。這倒也說明,在結構主義神話學意義上,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哪吒電影,講述的卻是同一個故事。
最後,新哪吒電影仍然有一個基本問題沒有解決:我是誰?哪吒聲稱要由自己說了算,但他自己在整部電影中都是成長的狀態,無他給自己一個確定安身的倫理秩序來界定自己。
電影的主創也在刻意模糊這裡的倫理邊界,新哪吒電影中善惡不那麼清楚:生而為惡的魔童可以被親情友情感化為善,生而為善的敖丙可以為了家族命運而殘害百姓。
模糊善惡邊界的目的就是要表達一個新的主題:對抗的是虛無的命定論和社會「偏見」。
▲ 《哪吒:魔童降世》劇照
但凡事總要有個判斷標準,既然眾人嘴裡說的不能當真,那總要有一件事情可以讓哪吒成為英雄。
電影最後的大戰蘊含了哪吒成為英雄的倫理標準底線:人民大眾。哪吒都是在為了保護陳塘關百姓免遭敖丙的滅頂之災而挺身而出,朋友之間錘槍相向,讓喜歡嗑CP的觀眾顱內高潮。這一點和老哪吒電影內在一致:李靖怒斥孽子,哪吒揮劍自刎,都是因為四海龍王要以整個陳塘關百姓的性命為要挾。只是守住這條底線的方式並不一樣:老哪吒有師傅的教導,新哪吒則出於對混跡於陳塘關百姓中的父母熱愛的本能。
大戰之後,新老哪吒的自我確定的道路也不同:老哪吒推翻了親親、尊尊,但卻可以繼續按照師父的教化行事,建立自己的倫理秩序。新哪吒保留了親親尊尊,卻無缺失了師道的教化,在空疏的認定「我是我」之後,陷入到虛無之中。
無論是命運,還是基於先天條件的社會偏見,都是一個社會結構,打破這種社會結構對個體的「束縛」,是「後現代」自由解放和平權運動的基本訴求。但是拋棄了一切既有社會倫理標準而空洞地自我定義自己後,尚未完成教化的自我並不能提供一個新的確定倫理秩序來給自己定位。這是新哪吒電影的基本困境。
大戰過後拯救陳塘關百姓仿佛給了哪吒一個倫理寄託,但這並不靠得住:一方面,這些人正是社會偏見的來源,拯救偏見並不能帶來和解,而只英雄力量的顯現,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和哪吒的父母與敖丙不同,陳塘關百姓並沒有經由親親尊尊抵達哪吒自身的途徑,他和百姓之間只能存在「極端偏見」和「極端救世主」兩種抽象關係。
那麼他是不是還需要新的行動來找到自己的倫理秩序位置?後續彩蛋將《封神演義》帶回來,所以哪吒的倫理秩序還是要在政治鬥爭和天命更替中找到位置。但一切為了正義之師和天下蒼生的倫理秩序,造就的仍是新的革命虛無。
當然,保留了師道的老哪吒也並非毫無問題。電影中的哪吒雖然能在父親的呵斥和龍王的暴虐之外找到日常的倫理寄託,但作為時代精神的縮影,現實中的哪吒距離導師太過遙遠,讓本應親近的日常倫理寄託仍然陷於抽象虛無。
※文中圖片來源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小情報
正如何必博士所說,電影中的哪吒雖然表現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和勇氣,但陳塘關大戰之後,卻終究還是要對「是否需要用新的行動來找到自己的倫理秩序位置?」這一問題,做出抉擇。
這一抉擇之所以沉重而必要,是因為它不只是「魔童降世」的哪吒要繼續在《封神演義》中掙扎的問題;在大觀天下志的雷博老師看來,這一抉擇還涉及到了一系列和處於時代變革中的我們息息相關的問題,比如:人應當如何在現實的種種約束下安放自己的個性,超越命運對人心的腐蝕和異化,進而獲得真正的自由?真正獲得自由後,又該如何肩負起對自己的責任,在沒有標準答案的世界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堅持?
為了釐清這些問題的線索,今年8月,雷博老師會從北京到山西,貫穿幽雲十六州,和大家一起,於一千公裡的行走和探索中,尋找到我們的個體生命在中國精神演化脈絡中的意義坐標。
一鍵直通➡大觀天下志,即可獲得此次遊學的相關介紹
覺得內容很有趣,請貢獻給朋友圈
覺得有啟發,點個在看推薦給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