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知道自己一歲多是否真的發生過那樣一幕。按照爸爸的描述,那年春節沒有買到臥鋪票,我站在硬座車的座椅上,透過半開的車窗,看到窗外粗壯的鋼鐵橋欄斜插著滑過去,聽到周圍的關鍵詞「長江」,就猛然大聲說了一句「唯見長江天際流」,眼神甚至沒有掃到江面。
因為工作的原因,那些年,父母分居在南北兩地,我們一家都是京滬線上的常客。年年春節年年坐車,和媽媽擠一張下鋪的日子過了,一個人身手矯捷爬到上鋪的日子過了,甚至有了,夜裡從中鋪醒來,偷偷拉開窗簾一角,冷冽空氣從窗縫進來,呆看著站名,許久都睡不著的記憶。好像就是一節節的春運車廂,讓我的日子抽穗拔節,長成大人。
習慣了乘坐高鐵和只帶少量行李,一度我幾乎也忘記了那種擠在腿和腿之間的候車廳味道。那年春節,我可能六七歲,元宵節之後從揚州老家跟著父母到北京,大包小包都和我無關,我只關心手裡的兔子燈一定要妥妥帶到北京。
在老家,正月十三才是孩子們期待的,叫做「上燈」,每個人手裡都必須有一隻燈。沒有聲光絢效果,我們那裡最流行的,是兔子燈和蛤蟆燈。蛤蟆燈更亮眼一些,綠色玻璃紙,繞在竹篾的蛤蟆骨架上,還有紅黃電光紙兩頭點綴,蛤蟆肚子裡有插蠟燭的地方,短短一支蠟燭頭可以亮足從燈會到家的一路。兔子燈的模樣要寡淡得多,竹篾骨架圈出兔子形狀,白色紙紮的兔子,只有紅眼睛是個點綴,蠟燭也插在兔子裡,不過,有竹子做的小輪子,骨碌碌可以在地上拉著走,也有吊線可以提在手裡,兔子燈還是贏得不少梳辮子小姑娘的芳心。
那年,我得到的兔子燈不小,有一個中等西瓜大,父母都說不帶了,我哭成淚人,還是堅持帶到北京。長途汽車的顛簸都過來了,高高興興手拎著兔子燈到了南京火車站的候車大廳,我才徹底傻眼。距離檢票時間不遠了,整個候車廳特別是檢票的那幾條通道被人和行李塞得毫無縫隙。我說不清是被人群嚇到還是頓時意識到了小兔子燈的命運,哭得手足無措。這樣的陣仗也許父母是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分了工,媽媽拿了一半行李,爸爸拿了另外一半行李,把我一把抗在肩上,喝令我扶著他的頭,他一手拿包,一手把兔子燈高高舉過頭頂。我有了絕佳的視角,一點點目睹穿過人群的艱難挪移,在南方的冬天,爸爸的棉襖和毛衣都汗溼了,我的小兔燈安然躺在車廂裡的桌子上。車窗外,站臺上賣板鴨的小車燈漸行漸遠。
去年我又在揚州瘦西湖公園門口見到了賣蛤蟆燈和小兔燈的,聲光電俱全,精巧可人。塞在箱子裡也不會壞。有點懊惱,我大概沒有辦法,再告訴女兒,媽媽喜歡的新春兔子燈,是什麼樣子。
南來北往的列車,就這麼幫我,運送著最珍貴的東西。